一次行进的终结
在那些被调整了进度条一般的旁观时间里，安托的生活在伊格看来并没什么太大变化，十几年来他似乎只是辗转于各地，他学着如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用双手和双脚去劳动，学习人类的知识，尝试忘记他强大的魔力，或者更可能是没有地方让他使用这种依旧可以改变世界的能量，虽然安托确实衰弱到不同于往日，但他依然强大的可怕。 从圣火牢逃离几十年，安托终于得知了那个曾经与他共事的小骑士的音讯。 如此重大的消息，如此惊人的转折，只承在一张单薄的信纸上，在一个阳光并不明媚也不阴沉的普通的下午，场景并非诗意的原野或者春日的庭院，而是喧闹扬尘的郊区街道，人声鼎沸，安托背着草编袋装的物资，掸开衣角和脸上的灰土，从驿站的人手里接过两封已经被磨损的信，他看起来像镇上任何一个替家里干活的青年，而不是一个可以让世界为之变化的魔法师。 第一封信只有一句很短的话：别来无恙吗，安托老师？我是您的学（被划掉）熟人，亚沙德?阿瓦贝洛·布里安特，达斯利塔斯女士希望我重新和您取得联系。 短短两行，安托脸色沉重凝视许久，他踌躇很久打开更厚的第二封，是红龙的亲笔，上面详细记述了亚沙德在他当年毫无顾虑地逃离后受到的极刑，如何变为吸血鬼，又是经历了多少年磨难终于恢复了神智，现在终于重新开始一个知性生命应当获得的体面生活，但极刑的后遗症还影响着他，或许安托能为这件事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吧，太惨了，连我都看不下去。再说你也得有个契机重回这边的世界。” 最后是利塔的建议。 安托站在路旁，随意抽下了已经起了毛边的领巾扎起自己被沙土和大风打乱的金发，他向驿站的人借了半张纸，用柜台上的炭条写了一句很短的回信，塞在利塔的信封里，他递给驿站的管理员，顺手塞给他两枚硬币，“帮我退回原地址，谢谢。”管理员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把两枚硬币塞进自己的口袋，用手边的胶水把封口重新粘上，丢到写着退回的桶里，接着向安托又伸出手。风很大，沙土打在脸上，安托眯着眼睛错过了他的动作，管理员敲着柜台，继续向前伸手，甚至柜台边缘卡住了他的肚子。 “哦抱歉，剩下的。”安托抬起手遮在脸上挡住飞扬的尘土，把另外两枚硬币交给他。 这是一种镇上约定俗成的省钱方式，只要给驿站管理员一点好处费，比寄信便宜三分之二。 安托的回信上写得很简单，“对不起，或许不是现在。”他在想象利塔看到这封信会多生气，但他现在只能一如既往的逃避，在人类中行走、生活、逃亡，去熟悉他过去人生里从没想过的一切。 这只是调节时间进度中的几分钟插曲，也是伊格见到过的数十个插曲中的一个，后面会是很标准的猎巫、复生和逃亡。 这也是安托为什么背着很多物资，他会把这些东西藏在房屋附近，地下室或者森林里，便于他恢复之后前往下一个藏身处。 如果伊格有机会更加仔细的度过这个完整的周期，那他会有更深的理解，可惜他每次都不忍细看通常猎巫之后的事情，这对他来说将会称得上后悔 这些事件的推进让伊格更直观的感受安托是如何变成安，那不是一个剧变或者醒悟，只是漫长的时光中不知不觉他就已经自称安，有人这么叫他，他时常也如此向他人这样介绍自己，像是一个拥有最普通名字的青年，在无数人的视野里出现又消失，不再是任何特殊的、有影响的人。 他做得还算特殊的工作就是偶尔帮黎尔救助魔物，不同于之前的心血来潮或者有利可图，安托现在尽心帮助这些黎尔送过来的魔物，可惜他们都知晓他的大名，就算不知道的，也能觉察他身上的力量，他们没有一个可以在如此巨大的威胁旁忍受，就算是最为亲近的魔物也一样。而人类……在世间通常还有更常规的选择，他们更不会留下。 这些时光在伊格眼前匆匆拂过，景色如同一条薄纱抖动飘远，最终弥散开，铺平出一个纯白色的空间。这地方有这不小的回音，伊格原地踱步，故意听脚步声在这里的回荡，等待着应该出来迎接自己的人。 “我认为你应该更加焦急或者好奇一点，伊格，”安的身影从一片空白中显现，他带着伊格熟悉的微笑，慢慢凑近他，“感觉如何？” “不是很好，”伊格耸肩，他没有看向安，伊格觉得站累了，他一直在走，况且过多的情报也让他觉得疲倦，他现在头顶发麻，于是毫不顾虑地坐在地上，把背后的长剑卸下来放在地上，他点着剑柄上的宝石，头也不抬地说，“我等这么长时间是希望见到安，纳西艾尔。” “你真敏锐。”纳西艾尔好脾气地坐在伊格对面，这让伊格观察到剑灵现在不是透明的，“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伊格深吸一口气，“有。”但随即沉默，不知道如何表达。他清楚地记得安托在格尔塔岛上突然流泪的那个场景，甚至能回忆起每个表情，他并非不理解原理，安托在岛上年复一年频繁使用探知魔法，探知魔法的成长弥补了他曾经因为加护而缺失的共情与感性，但这个不能确定，安托本来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能确定这些缺失就完全是精灵加护所导致的。 “……安托是，生来就要被选为圣剑持有者的吗？”伊格左右思考再三，迂回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没想到会问这个，”纳西艾尔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有一点长命人种的血统，也算是有天赋，但圣剑持有者并不是生来就决定的，他的命运也不是。” “如果你没有其他要问的东西，那恐怕这次时光之旅到这里就要结束了。”纳西艾尔站起来，他从安的样子变成了更加年轻的状态，那是安伪装纳西艾尔时的样子，伊格禁不住微笑起来，看来纳西艾尔的载体确实是少年时期的安。 纳西艾尔走到他面前，捧住他的脸，“伊烈亚格莱哈尔·维利安诺维奇·弗里申司科·诺乌达里赫·沃尔科夫·拉格兰齐，狼人维利娜之子、受狼人莱哈尔守卫的孩子，你已被纳辛之钥纳西艾尔选定为代持者，视为持有者同等的权利饼接受持有者召唤与庇护，接受或不接受。” 剑灵的手很冷，能够明显察觉到他没有体温，没有呼吸，就算和安有完全一样的外表，伊格也能完全分辨出他们都不同。 “……为什么是我？我不能理解，只因为……”伊格甚至找不到一个浅显的理由，“……所以因为什么？” 纳西艾尔并不显得意外，“你和安托已经有了双方同意之下的体液输送，构成了回路，所以代持的前提已经完全确定，之后他在被神庙向我提出了申请，于是按照流程我只需要听取你的选择，当然，跳跃回过去是他坚持要做的，他希望你在了解全部之后再做决定。” “……什么体液的输送？”伊格一头雾水。 “你在自愿的情况下喝了他自愿供给你的血液，所以契约成立了。”纳西艾尔回答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妙的上扬。 伊格不记得他喝过安的血，他不曾接触任何安的体液，给狼人血液是很危险的事情，可能会引起他们都魔力乱流，直接发狂，所以伊格很确定——除非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血液……是最开始的那些难喝的茶！？里面虽然没有红色和血腥味但已经有血液了！？ 伊格死死捂住嘴，因为这个认知他感觉嘴里的獠牙在缓慢变长，人形下整齐的门齿开始变尖，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安托的血这个认知让他极度兴奋，并且后续恐怕还接受了某些无意识下的指引，又让他觉得委屈。安完全不需要这样做，只要安的一句话……命令，甚至普通的陈述，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不会提出任何疑问去执行。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试探？为什么一定要他选择？ 随即那件刻意被他遗忘的事情重新浮上表层，如果从这里离开的话，回到他的时间里，那些诅咒、那些禁锢会重新在他身上苏醒。他会重新变得无力，变得思维混沌，变回那个飞龙的玩物。伊格试图站起来，但那些焦虑和即将回归的屈辱让他手脚发软，他撑不起来自己双腿，耳边只有轰鸣的心跳声。 纳西艾尔蹲在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伊格的头顶，硬质的头发在手掌下摸起来很痒，很蓬松，“或者不用选择，留在这里，我会在过往的时间给你挑选一个好地方，狼人的国度还存在的时间，你可以在那里生活，病痛和伤痕从未存在过，你会很好的，你们是一个有知性的种族，你可以在那里重新拥有族群和家庭。” 这个提案甚至让他心动了，他曾经无数次祈祷过，如果那些都没发生过，那些痛苦和屈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特别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把这些东西完全抛之脑后，导致如今重新浮现时更加难熬，像是有什么东西塞满他的心脏，不给他任何在跳动的空隙思考其他事情的机会，伊格把额头死死抵在地上，努力压抑住干呕。 如此就是现实，他大概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份阴影里逃脱，纳西艾尔应该没在骗他，但依旧，他实际上只能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煎熬，去适应，看看他和这份阴影谁先吞噬对方，否则噩梦永远也不会结束。就算他逃离，在无数个他人无心的话语里的某些字眼依旧会让他陷入冗长的黑暗。 现在他能健全的在这个空间里体会恐惧，才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纳西艾尔见伊格没有回应，便明白了他的选择，他捧起伊格的脸，帮他抹掉溢出的泪水，少年状态下纤弱的手臂揽住伊格的肩膀，他双手搭在伊格肩上，郑重地望着他，纳西艾尔额头上浮现出金色的印迹，随着他的话语和呼吸开始逐渐向脸部和脖颈延伸，“伊烈亚格莱哈尔·维利安诺维奇·弗里申司科·诺乌达里赫·沃尔科夫·拉格兰齐，你选择接受并成为纳辛之钥纳西艾尔的代持人吗？你将拥有知晓代持人历史以及纳辛之钥真相的权力，试炼的抉择你已做出，我会送你回到纳辛之钥持有者安托·达斯利塔斯身边，结束这次通往过去的旅程，持有者或你将永远不能再打开时间之门，下一次你我只能在时隙中再见，届时持有者或你在使命达成之后方能回归大地。” 纳西艾尔身上的金色细线构成的印迹已经遍布他的全身，那些东西从他的脚掌向外延伸，最终铺满整个空间，纳西艾尔本人像线团一样被抽离消散，“祝愿你永不后悔今天的决定，伊烈亚格·拉格兰奇，也希望我们不会再见。”纳西艾尔的声音从空间中消失，周围金色的光芒逐渐聚拢，在前方构成一个圆环，圆环的另一侧一片漆黑，看起来是离开的方向。 进入圆环之后的这条路比伊格想得更加漫长，不是他的心理作用，而是真正的漫长，见不到头的台阶通向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周围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星空一样漂浮着光点，偶尔这些光点好像会聚集成模糊的人形，伊格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还是不到尽头，光点从两侧慢悠悠地晃过来，落在他手上，凝成一本书，或者说像是某种笔记，其余的光点在伊格身边不断闪烁着，似乎想催促他尽快。 第一页说明笔记中粗略记述了代持人的由来，以及纳辛之钥，通称圣剑纳西艾尔，为什么会拥有人形剑灵的原因。后面的内容似乎并不算多，似乎能分散一下前进路上的注意力。 伊格翻开了这本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