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3
9 裴渡不在,我这儿又是冷冷清清的了。 原来我还没觉得这么难熬,但过了一段热闹日子,就越发觉得寂寞。怪不得这宫里被幽禁的、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大多都疯了。这真是个巨大的囚笼,张着血盆大口,把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吞进去,吐出一个个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毕生所求便是汲汲营营、机关算尽。 不过,最让人痛苦的囚牢,还是那个位置吧。 前半辈子争得头破血流,后半辈子立在那里如履薄冰,喘不过一口气来。 成王败寇,本来如此。听闻现在的皇帝也是踩着兄弟的骨血才登上这个位置的。但如今的他已是一派老态,更是将精力寄托于那虚无缥缈的求神问佛之道,是否因为午夜梦回,心绪难安? 我也只是这争权过程中被牺牲掉的一颗棋子罢了。 但我还是有一点不甘心。 生下来没体会过几分人情味也就罢了,我不在意这些。可是我还没亲眼看过这大好河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已读万卷书,却难行一步路。 还有裴渡。 我还没来得及向他表明我的心绪,只匆匆留下了一个毫无美感粗暴的吻。 翻阅着裴渡留给我的书,我心情十分复杂。 我一边向往着书里提到的奇妙世界、新奇器具,一边想着他。他应当会说:“小景,我看你是恨不得去下地耕种吧!”我都能想象出他笑起来那弯弯的眼睛。 有些魔怔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我不过是一个没有几年好活的废物皇子,空占着一个太子的虚名。而他已经拿到了仕途的准入证,会是节节高升,一片坦途。 剥开那些美好的过往,内里都是血淋淋的伤疤。 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10 我心里酸了好一阵,但不得不承认,有一点无理取闹的成分在。 我明知道他不是这样一味追名逐利的人。 听闻皇帝近来对他青眼有加,懊悔于竟遗落了珍宝,他隐隐成为朝堂上新崛起的一脉,前途无量。 我想象不出裴渡在官场纵横,运筹帷幄的样子。但他是个聪明人,想做什么都能做到。他应该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而我对他的家世所知甚少,又怎能妄加评点。人活着一世,岂不就是“身不由己”四个字。 我稍释然,只愿他今后平安顺遂。毕竟这朝堂上太多尔虞我诈,稍不注意就会摔得粉碎。 新年来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扫尽此前的些许衰败颓唐之气,皇帝改了新的年号,并且张罗了一场大宴。 我终于能再见他一面。 宴席开始前,嘈杂热闹,但我这里倒是冷冷清清,倒让我有幸默观全局。官场上派系错综,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脸上的笑容都是虚虚的,难辨真假。 裴渡离我挺远,但我还是看到了他。毕竟他的气质太过突出。 他周围不算冷清,但我却觉出一种孤寂之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莫名觉得他此刻应当是沉郁冷静的。像是一把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刀。 好似刀刃劈在我心上,我内心钝痛。 我本以为我想通了,能够平静地面对他了,但我还是高估自己了。 我们像是天上的两颗孤星,遥遥相映。 不过这大概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宴会开始,皇帝入主席,所有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听了一通毫无新意的祝词,又听了一耳朵令人生厌的阿谀奉承,我终是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最后再看一眼吧,以后他就和我毫无关联了。 想不到,本应该注视着皇帝的他竟然在定定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像是冷酷,像是哀伤。宛如那夜空中零星闪耀着的星光。 我依稀记起,裴渡,字如星。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是直呼其名。 裴如星,你也如同那星星一般,永远和我遥遥相望吗? 11 宴会结束后,群臣跪拜皇帝。我默默跪在一干兄弟旁,努力降低存在感。 我身边是五哥陆昌,他身材魁梧,隐隐有压迫之感。陆昌的母亲是昭妃,为骠骑大将军赵机之妹。他性格直爽,武艺高强,但因脑筋过直难讨皇帝欢心,不过母家尚有后备,不失为那个位置的有力竞争者。 陆昌旁边是四哥陆昊,为娴妃之子。他一直行事低调,难测深浅。听闻娴妃母家曾经势大,但近些年来却中落了。看着他,我总觉得内心隐隐不安。 跪于队首的,就是二哥陆晏了,他是兄弟中最年长也是声望最高的。他的母亲便是齐相之女齐贵妃。齐家现在权势滔天,连皇帝也万分忌惮。不止一次有人上奏言后位空悬,齐贵妃温婉贤德,理应立之。但皇帝竟以“朕与先皇后感情甚笃,忧思难忘,特悼念之”这样荒谬的理由回绝。 朝堂上暗流涌动,最后花落谁手尚未可知。 但不管怎样都和我无关,只要这群人少注意我一点就行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太子。”是皇帝唤我。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身上,好像要把我戳成个筛子。 “儿臣在。”我缓步而出,虽面上不显,但已冷汗涔涔。 “太子也长大了,当择一良配。不如朕为你作主,牵线搭桥如何?韩国公之女韩逸章年纪合适,尚未许亲,你看如何?” 我背上的冷汗已经滴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儿臣年纪还小,尚不通事。” 皇帝已经有些不悦:“太子已有十八,竟还如懵懂孩童不成?” 却是一直和我没有什么交集的二哥站出来解了围:“太子殿下的婚事,自当是应该慎重考虑才是。陛下所选,自然是良配,然匆匆置办,总归不太妥当,不如等到两年后太子殿下行冠礼,再cao办亲事不迟。” 皇帝虽然还是有些不甘,但勉强点头了。 我不在乎二哥存的是什么心思,左不过是怕韩家成为我的助力。总归还是多亏了他,我可不想戕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我也不在乎是否得罪了皇帝,他的青睐与否,于我毫无干系。 散场后,我忍不住回望了裴渡一眼。但他低着头,看不出心中波澜。 12 我的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彻底冷静下来之后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毕竟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 倒是还有个趣事不得不提。听闻韩逸章得知皇帝把她许配给我后,当即就闹了一通,还差点闹到了皇上跟前。皇帝面子上挂不住,也发了一通脾气。可怜韩国公,不停地磕头道歉,里里外外周旋,这才把这件事揭过。 这样一来,这门亲事是彻底黄了。身为太子被未婚妻退婚,我倒未觉得屈辱,反而觉得好笑,这世上荒谬的事我体验得够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而且,这算是彻底去除了我心头的一块大石,不然两年期限一过,除非皇帝没了,不然我再没有理由推辞。 还有一件大事,裴相回朝了。裴家就是娴妃的母家,娴妃是裴相的亲侄女。但是多年前裴相便托病还乡了,今年才受诏回朝。 裴渡也姓裴。 不过我对这段陈年旧事所知甚少,竟没能联系到一起。 我突然明了,他不得不入仕途的原因。 如此一来,风云变幻,朝堂上的天平又发生了微妙的转移。先前一家独大的高相有了掣肘,此前一直十分不起眼的四皇子因有了裴相的助力,隐隐有崛起之意。 更何况,裴渡还是朝堂上的红人。 此前他就倍得皇帝青睐,不断升迁,已官至督察院给事中。除此以外,他还是裴相亲孙,衣钵的继承人。 不知他眼底偶尔流露出的悲伤,是否在悲叹这无法反抗的命运?那浪荡不羁的模样,又是否是在尽享最后的自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终究离他越来越远。 13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朝堂上的氛围也是越发剑拔弩张。我努力把精力都放在读书写字赏花观鱼这样的闲事上,却也不得不多加留意,因为裴渡近来实在是太高调了。 他上书弹劾兵部侍郎沈阳羽,在朝堂上面不改色,分条数落他收受贿赂、言行不端等数宗罪状,并奏请皇帝严查此事,朝堂上一片哗然。皇帝着他督办此事,他雷厉风行,不过数日就搜查出赃物,坐实了沈阳羽受贿的罪名。 裴渡奏请严惩此事,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最终沈阳羽被撤职查办,一时间朝堂中人人自危。 此后,他又弹劾了吏部侍郎、礼部尚书、骁骑参领等一干大臣,罪名或大或小,但都是从严处置。恐怖气氛沉沉地压在朝堂上方。 另有一干人联名上书,弹劾裴渡过分严苛,罗织罪状,所为不过排除异己。但所有的异议都被皇帝慢慢压了下去。 皇帝有意扶持裴家,打击齐相党羽,处处皆传言,朝廷是要变天了。 各方势力隐隐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表面上看是裴相一派和齐相一派,实则是分为四皇子党和二皇子党。虽则现如今裴家如日中天,更是有裴渡这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但齐家毕竟经营多年,错综复杂,一时间谁也没法把谁拉下马。 但我对此党派之争不说漠不关心,却主要存的也是看热闹的心思,让我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听闻裴渡最近得了个外号,叫做“冷面阎罗”。我觉得有点好笑,不说他原来那样子,和“冷面”完全沾不上边,便是他曾经还拿这个称呼打趣过我。一时间诸多回忆涌上心头,我却不知当喜当悲。 我觉得我自己是面冷心热,而裴渡,大概是面热心冷吧! 但很快我就没法作壁上观了,因为皇帝准许我上朝了。 虽然对我来说不过是去点个卯,什么事也懒得掺合,但这也意味着,我又要见到裴渡了。 还是官场上的裴渡。 饶是我,听闻了他杀伐果断的诸多事迹以后,也不禁有些戚戚然,更是无法把这个裴渡和那个总是逗趣我的裴渡联系在一起。原本想着,逃避着就不用去想了,却终究还是逃避不过。 到了上朝那天,我默默随皇兄步至前排。皇帝还未入座,大臣们个个噤声,脸上都是防备警惕的神色。 与周围最格格不入的,还是裴渡。 我觉得较之上次我见到他,裴渡又更加沉静了。那吊儿郎当的气质已经消失殆尽,一身寻常的官服,愣是给他穿出了一股子孤高冷傲的意味,就连他周围,都是不知不觉空出了一大圈。他就像一把利剑,插在这朝堂之上。 我怕再盯着就会坏事了,只好转身站好作鹌鹑状。 开始上朝,你来我往讨论的都是些老黄历,没什么新鲜,我就一直盯着地上砖块与砖块之间的那条缝隙。 “臣请奏,弹劾裴给事在吏部侍郎萧穆一案中有夸大罪状、罗织罪名之嫌。” 我默默竖起了耳朵。 原来,在裴渡列出的萧穆罪名中,有一条为的却是他强抢民女纳为己妾。 先不说这已是多年前他任地方官时的旧事,历来在这种事上,强迫与自愿的界限本就十分模糊,暧昧不清。平日里也从不会有人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因之实在是难以判定。 “哦?罗织罪名,李大人是说那萧穆利用职位之威,强占王氏为妾一事,皆由裴某编造啰?” 我第一次听闻裴渡在朝堂上开口,虽然还是熟悉的声音,但言语中的冷意却是十分陌生。 “那王氏已入萧府多年,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吃穿用度向来不愁。更何况,王氏已于去年病逝,无法找本人对证。不知裴大人所言,可有证据?我看那王氏倒是生活富足,何来强迫一说?” “你口口声声所言王氏生活富足,但这如何改变强迫本质?李大人怕是不知道吧,王氏在家乡时,曾有一情投意合的郎君,但因这萧穆见色起意,要强占王氏为妾,只能被迫分离。因着官威盛大,王氏不敢声张,但她那相好的气不过,前来理论,竟被暗下毒手,活活打死!如若不信,有那一冢孤坟和年迈老母为证!”裴渡的话,掷地有声,我不禁暗暗心惊。 我一直知道他聪明,却没想到他认真起来,本事这么大。不过是一条罪状,他竟能找出那多年前的人证,当真是深不可测。 “这不过是一点家事,也值得在朝廷上拉拉扯扯,难看至极,荒谬至极!” “荒谬?强抢民女是荒谬?打死人是荒谬?为官者讲求为何?不过是为民为国。而现如今堂堂吏部侍郎竟做出如此畜生不如的事来,诸位大人不仅不警醒,还妄称‘荒谬’?莫不是诸位,也心虚不成?” 方才与他针锋相对的,已经面色涨红,却还是敢怒不敢言。 皇帝旁观许久,终于发话了:“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萧穆维持原判,降职思过。” 我方才一直神经紧张,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途中我数次想为裴渡拍手叫好,但我也清楚,我们已是泾渭分明的两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