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灯光
12. 也许是感应到了哥哥的情绪崩溃,在一个午后,阿德勒出现在小门口,带来了奈特的家书。 罗伊捏着家书,表面平静,内心喜极而泣:这小子!他终于想起我了! 阿德勒也替他高兴:“我一拿到就赶紧跑过来了,我想你一定一会儿也不想耽搁。”她还在微微喘着,脸颊跑得红扑扑的,“这是你家的谁?” 罗伊扯开信封,打开那封信,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阿德勒期待地凑上来,像只好奇的小鸟:“写了什么?” 罗伊尴尬地折起信:“咳咳……这是我弟弟。” 阿德勒赶紧缩回来,看出来罗伊不想别人看他的信。她甜甜一笑:“那我可不打扰你和弟弟‘叙旧’,给,”她递上墨水和笔,“给弟弟写完回信,我会替你带回去。” 罗伊:“呃……嗯,好的。” 阿德勒走后,罗伊纠结地低头看着信,额头青筋跳了跳——这小子有了点文化就了不起?忘了他哥不识字了吗? 他把那页纸翻来覆去看,奈特啰里啰嗦写了整页的纸,但罗伊只能看懂字漂亮。 其实心里还有点为奈特骄傲,毕竟他都能写这么长的信了,比哥哥强多了。 第二天,阿德勒问他有没有写回信,罗伊若无其事地说:“不用给他回信。” 他突然想起阿德勒识字。她有一次怀里揣着一本书过来的。 阿德勒见他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罗伊拼命摇头:“没……什么事都没有。” 那之后阿德勒就不再追问了,仿佛家书从没来过。罗伊将那封家书藏在枕头下面,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在床上抓心挠肝地打滚。 怎么可能在一个姑娘面前承认自己不识字呢,他想,虽然大多数平民都不怎么识字,但贵族家的女仆见到的想必都是识字的男人。罗伊不想输。 可是……真该死的想和奈特说话啊。至少想看看那家伙对我说了什么。就不能来个识字的爷们吗……怀力那老头什么时候过来? ……不可能等到他过来吧,除非我被怪物杀死了,否则他怎么会过来。 他回头看看那面石壁——我在想什么呢,我当然不想那黑乎乎的东西再跑出来一次。 说起来那只怪物也说他有老师,不会也识字吧? 罗伊咕嘟咽了口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罗伊看着桌上的墨水和笔,尝试给弟弟画一些自己的近况。画上几笔,就丧气地丢下笔——画画比写字更难! 奈特是男子汉,他自我安慰地想,他不会因为收不到哥哥的信而灰心的。 那天晚上,罗伊又梦到了那片雪地。 葡萄园在冬天总是最闲的。这时,父亲会带两个孩子去外面打猎。仍是少年的罗伊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走在前面为他们开路的背影,还有奈特冻得红扑扑的脸。 纯白的雪地上是没有阴影的。因此人在雪地里很容易跌倒,可能会带来危险。罗伊与弟弟奈特跟在父亲高大的背影后面,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父亲的脚步很大,奈特总是很难跟上,罗伊在中间,一边跟着爸爸,一边回头确保奈特没有摔倒什么的。 有一次,奈特被猎人留下的绳套陷阱缠住了脚,差点被倒吊到树上。在被陷阱拉扯到的那一刹那,他大叫:“罗伊!救我!” 后来当然是爸爸和罗伊一起扑上去解救了他。令年少的罗伊得意的是,弟弟在遇到危险时,第一个叫的是他的名字。无论是摔倒还是遇到小型野兽,奈特总是叫他的名字。 糟糕…… 罗伊从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盯着灯光晃动的房顶想:万一奈特在学院里遇到了不公平的事,他写在了信里,而我却看不懂。 他又拿出了那封信,但他只能看懂自己的名字,还有“我”,“你”这样简单的词。他看了眼沙漏,算着阿德勒过来的时间。现在似乎还是半夜,距离那位姑娘的到来还有很长的时间。 真的要这样做吗……好像还没有和阿德勒亲密到这份上。 罗伊从床上坐起来,抖了抖乱糟糟的长发,跟只甩水的狮子似的。他悻悻地看了眼石壁,心想,怪物睡觉吗? 开口请求一只怪物帮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罗伊心里还隐隐生出了一种背叛了雇主的罪恶感。罗伊盯着那封信,看看信,看看空气,最终开口:“你识字吗?” 狭小的空间里,一共就那么两人,甚至都不用喊出姓名,就知道是在对对方说话。然而并没有回应。罗伊心想,怪物也是要睡觉的。我要不也再睡一会儿吧。 他刚躺下,那个声音传了出来:“哪……哪里的文字?” 罗伊笔直地坐了回去。 罗伊:“奥利金……我的国家。你还认识哪里的字吗?” “嗯。”怪物轻轻说,“北国的奥利金,南,南国的萨辛文字我都,都比较熟悉。但如,如果是萨辛周围的小部落,自西向东文字变,变化太多,我认得不,不精准。” 罗伊自言自语:“萨辛是什么……” 怪物:“就,就是你们说的海国。” 罗伊恍然大悟:“哦……蛮族也识字吗?” “当……当然!”怪物激动起来,“可以说奥利金文字的起,起源,受萨辛文明影响很……很深!” 罗伊仿佛看见兔子嚼着藤条叫骂起来,赶紧说:“好的,好的,你别激动。” 怪物:“奥利金西面被山,山阻隔,两百年间语言和大陆产生了分化,比如,你提,提到过的精灵,南方人叫山鬼,就是,是受到了南边萨辛多神教的影,影,影响,他们相信万物皆有灵,大,大山也会孕育出山鬼。但是再往西北方向走,那里就叫精灵,是,是因为受到了中部过去的吟游诗人的影,影响……”他停顿,忽然发现罗伊没吱声,就也没再出声。 罗伊心想,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觉得有点厉害。他迟疑地问:“那……你能帮我认几个字吗?”看了一眼信,“……很多字。” 怪物说:“是很,很重要的文,文献吗?” 罗伊:“是啊,很重要。我弟弟的信。” 怪物:“……好。” 罗伊松了口气。和怪物的交流比预想顺利得多。总觉得这家伙听起来有点迂腐,一股子呆板的学究气。还有点可爱。 他郑重其事地走到地缝面前,说:“我要把信塞进来了。” 面对未知的黑暗,他产生了莫名的担心,比如地面上会不会都是怪物的口水,或者怪物的爪子会不会撕碎了信之类的。信的那一头传来拉力的时候,罗伊迟疑了一下才松手。 信消失在了黑暗里,仿佛踏上有去无回的旅程。过了一会儿,罗伊问:“能看懂吗?” 怪物:“我,我看不见。太黑了。” 罗伊张大了嘴:原来怪物不能在黑暗中看东西! 蜡烛烧了半个晚上,还剩很短一截。罗伊把它从地缝一点点塞了进去。豆大的烛火幸运地保持着亮光,将里面那个终年黑暗的空间照亮了。 烛光进入的一刹那,他听到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能看见了吗?” 里面沉默许久:“嗯……有,有,有点,不习惯……” 罗伊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里面忽然传来一声低呼,烛光跟着抖了一下。罗伊心直口快地批评:“你就不会在地上滴一滴蜡油吗,把蜡烛黏在地上就不会烫手。”心想这怪物怎么和他弟弟一样不机灵。 过了一会儿,是展开信纸的声音,怪物结结巴巴地读起了信。 亲爱的罗伊, 你还好吗?托你的福,本应在享受爱情年龄的我,没有与谁陷入爱情,也没有蒙混过关,而是如你所愿地在学院里拼命读着书。 其实写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反思了一下,这真的只是我的哥哥的愿望吗?明明享受着特权却说风凉话的我会不会太不要脸了呢?于是我认真地回想进学院前懵懂无知的我,和现在每天读书的我,识字前只会跟在你屁股后面叫哥哥的我,和现在竟敢和你顶嘴的我,我发现——这果然只是哥哥你的愿望。 知识的力量并没有带我去更大的世界,我只是了解了世界之大,我之渺小。这让我时常想,也许那个在葡萄园里和你比赛摘葡萄的乡下男孩,才是我真正的归属。 然而人生之残忍也正在此处。梦一旦醒来就无法再装睡,人一旦看到了世界,心中的世界也随之变化。我再也无法假装世界只有一个山头那么大,也有了对那更高的山头,更远的海洋的憧憬。所以,感谢你,亲爱的哥哥。 罗伊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骂道:“这小子尽说些酸不溜丢的话。谢我就谢我,还要绕这么大一圈。”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额头,压抑住上涌的情绪,笑完不知怎么的有点想哭。 怪物:“我,我继续念吗?” “嗯。” 接下来,信里用俏皮的语言说了些琐碎的趣事,比如因为在长高,衣服看起来短得很奇怪。在马术课上,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把一条袍子缝成了裤子,还因此得意洋洋,结果在上马的那一刹那裤子“就像爆开的栗子壳”一样裂开了。 念到“爆开的栗子壳”时,那个声音停顿了许久,罗伊好奇地侧过头,听了半天发现怪物在小心翼翼忍笑。罗伊也忍不住笑出来:“亏他还好意思说的这么绘声绘色。” 怪物:“他……他画了一个……” “裂开的屁股?”罗伊笑着说,“我看到了。” 信只剩下最后一段: 对了,你都已经听到了这里,想必你已经找到那个愿意为你读信的人了。也代我向他问好。括号,我能确定一定是个“他”,因为我的哥哥是绝不会向识字的女孩请教的。 我且不论,哥哥你已经是娶妻的年龄。至今凄惨单身,不知你是否意识到,那是因为你那既刨根问底又自尊自大的独特劣根性把人吓跑。趁你打不到我,也是为了你好,我必须得直白地说,你这一对别人感兴趣,就连人全家带族谱都要问个明白的性格,不知道吓跑了多少个被你外貌迷倒的可爱女孩。如此想来,你倒是比我更适合来学院读书。 哎,如此迫切追求真理的你,动不动就把“像个男人”挂在嘴边的你,我十分的想念。就连你的九连踢和锅盖拳,都十分想念。 爱你的, 奈特 罗伊听完咬牙切齿:“这小子欠揍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大声说:“欠揍!”说着忍不住笑,无比地神清气爽。 地缝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封信被递出来了。罗伊接过来,发现房里黑暗,蜡烛在墙壁另一头,他很不习惯。他等了一会儿,以为怪物会主动把蜡烛递出来,但他想多了。 无所谓了,罗伊想,那只是拇指那么长的一截蜡烛。 ……但那是怪物这么多日子见到的第一缕光。 罗伊想到他看到亮光的样子,不禁陷入思索:他究竟在里面住了多久?这样没有亮光,没有声音的封闭房间里。不会发疯吗?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地与人说话?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轻细的,纸张翻动的声音,不禁停下了动作。他在黑暗中,看着地缝透出的一点摇曳的光,倾听着。不过多久,又是一页纸被翻了过去。 是书!是翻书的声音! 在仅剩的最后一滴光里,怪物竟在里面读书。而也是因为第一次有了光,罗伊才知道这堵墙的后面竟然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