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茫然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一打开电视机,节目主持人正好在播报车祸新闻:“昨天警方已出具事故责任认定书,两方当事人均已签字,达成和解。梅荀在驾驶过程中违反了交通道路安全法第125条……负全部责任,赔偿医药费共计165万元,公共设施损失费2.1万元……” 我真想让他坐牢吗?许裕园垂下眼睑,用一种很专注很内向的神色盯住浮在杯面的茶叶想:我唯一恨能帮你的人是他不是我。 客厅的玻璃落地窗外,细雪漫天飞舞,喻家父子就在窗边的棋牌桌上下围棋。许裕园拎着小板凳走过来,挨在喻雪良身边观战。 喻雪良的母亲已经上了年纪,皮肤还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显岁数。对于儿子不打招呼就带一个男人回家这件事,她努力不使自己面露惊诧,也不好过分打听人家的家庭,只好问起许裕园工作上的事。 喻雪良的父亲受困于棋局,一直紧皱眉头,偶尔才搭几句腔:“小许老师最骄傲的一个科研成果是什么?” 两位长辈比他们的儿子平易近人得多,许裕园很快就放下了最初的拘谨:“有一次我买到一个不好用的扫地机器人,我重新编程,让扫地机器人检测到猫屎的时候发出叫声。之前它会把猫屎抹平。” 喻雪良的父亲想起来:“我们家去年买的扫地机器人,一直扔在储物间没用过。”而喻雪良的母亲对猫更感兴趣,许裕园便告诉她:“不是我的猫,以前的室友养的。他很有爱心,把流浪猫捡回家养。” 许裕园在生活中是懒人,伺候自己尚且不耐烦,哪有心情养宠物。顾少贻现在至少有五只猫了;以前许裕园去借住就是两人三猫挤在狭窄的屋子里。 喻雪良的母亲指出他的研究成果听起来不太“高深”。许裕园轻笑了一下,眼睛弯起一个弧度:“我开玩笑的,写代码不是我的强项。” “小许老师最近在研究什么课题?” “我在做一个叫经颅电刺激仪的东西。这个仪器本来是为癫痫病人设计的,现在我们要用它来治疗精神病患。”这个项目的进展出奇顺利,立项之初便收到大笔匿名捐款。许裕园至今不知道是谁为他慷慨解囊。 “据剧组的员工爆料,梅荀两次在片场中无故对着空气吼叫……他究竟是入戏太深,还是精神出问题?嗑嗨了,还是传闻中的养小鬼遭反噬?”电视上的娱乐记者话锋一转,“接下来由本台记者带大家去采访梅荀,还原一个事情的真相。” 做贼心虚一般,许裕园的心跳徒然加快了。他扭过头去,飞快扫了一眼电视屏幕。镜头前的梅荀精神很饱满,完全不像大病初愈。肯定是化妆了,许裕园暗想,上次去见真人,脸颊都瘦出坑了,哪有电视上这般光彩照人? 梅荀声称自己的精神状态良好,网上的谣言纯属子虚乌有:“医生建议我休息半年,我觉得没必要。我不想让观众和粉丝等我太久,计划在三月份重新……” “爸,你已经输了。”喻雪良突然拂乱棋局,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若寒霜地望向许裕园:“我们走吧,快赶不上预定的餐厅了。” “你们订了餐厅?不是说好留下来吃晚饭吗?”喻雪良的母亲很不悦,抱怨说没有年轻人想跟老太婆一起吃饭了。 喻雪良丝毫不买账,冷淡地说下次吧,然后径直走到玄关,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用眼神示意许裕园跟上来。 临走前,许裕园手里被塞了一块新鲜出炉的巨大无比的水果馅饼,喻雪良走快几步,为他打开车门,还俯下身为他系安全带。许裕园问:“你什么时候订了餐厅?” 喻雪良一声不吭地启动车子,把车驶出车库。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车子缓缓向前滑动几步距离,喻雪良突然用力把刹车踩到底,停车点了一根烟。 打火机的清脆响声让许裕园浑身一颤,就像身体里某根紧绷的弦被人弹了一下。许裕园认出来,喻雪良手里的银白色都彭打火机正是自己之前送的。许裕园张了张嘴,怯生生地问他:“什么事?” “谈八年也没谈出结果来,你还没死心?”喻雪良点燃香烟只抽了两口,马上又把烟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许裕园还没见过他这幅烦躁模样。 许裕园愣了愣,问:“什么结果?” “爱你的男人不会让你苦等八年,他会克服万难来跟你结婚。”喻雪良伸出手,想用手背的指节碰一碰许裕园的脸颊,许裕园却固执地扭开头去看窗外,口气很激烈:“我没有在等什么,结婚不是我的理想!任何时候,结婚都不是我的目标!” “你冷静点,看着我的眼睛。”喻雪良解开安全带,探身到副驾上,强硬地把许裕园的脸掰过来。许裕园挣扎着、抗拒着,一边伸手去打开车门。车门已经落锁了,许裕园打不开,他气得咬牙切齿、眼泪直流。 认识大半年来,除了在床上,喻雪良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不由的心头火起:“他让你这么委屈吗,隔这么多年想起来还要哭?” 许裕园抽噎着,苦苦求他:“放我下车,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那块碍事的水果馅饼还在许裕园腿上,横在两人身体中间,喻雪良不耐烦地把它丢到车后座,提高了音量问:“他对你不好,我不可以说?” 许裕园态度尖锐地反驳:“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不好!少自以为是了!……”要不是尚存一丝理智,许裕园就要脱口而出:他再怎样也不用你说。 根本不容许裕园抗拒,喻雪良就用胳膊禁锢住他,让他在自己怀里哭泣和颤抖。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睛像大海一样幽深、比大海还要包容广阔,许裕园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很自惭形秽,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喻雪良的住处离父母家不远,没等许裕园脸上的泪痕风干就到了。许裕园在喻雪良家留宿过几次,却是第一次拉着行李箱住进来——早就答应搬进来过年,他一直找借口拖延。今天是小年,下午喻雪良到自己的公寓楼下接人的时候,许裕园才终于履行了承诺。 喻雪良的家很空阔,没多少家具和陈设品,也没多少颜色,和许裕园想象中的古香古色相去甚远。喻雪良一边收拾许裕园带过来的行李,一边说:平时在所里就审美疲劳了,回到家只乐意看到白墙。 主卧的大床下面摆着一条沙发,喻雪良把沙发上的抱枕拿走,递给他一条厚毛毯:“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刚才不过哭了几分钟,现在就开始头痛了,太阳xue的血管一跳一跳,像要炸裂开来。也许是睡眠不足的原因。放寒假后,仗着白天不上班,熬夜比平时更多了,昨晚也是改学生的论文到三点钟才睡下。许裕园脱下外套,抱着毛毯坐在长沙发中央,感到异常地颓唐和难堪。他原打算坐下来休息就好,当他坐下以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脱鞋躺下来,抖开毯子盖到自己身上。 带锁的行李箱并没有设置密码,喻雪良打开他的箱子,除了衣服和书籍,里面赫然摆着一对小熊和兔子玩偶。“是他送给你的?” 太累了,连装傻问一句“他指谁”都不装。许裕园从沙发背后探出一个头来,看了一眼后说不是。“小熊是我小时候的东西了。小时候的家卖掉以后,就只留下它。兔子是我在游乐场赢到的。你知道那种打枪游戏吗?” “我带薛明去过。”喻雪良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薛明还在读小学,他也还没有离婚,只是早已和妻子分居。 许裕园越来越困了,他用胳膊横在眼睛上,挡住从天花板落下来的灯光。隐约还听见喻雪良在说“你在我家就跟你家一样,可以抱着你的玩偶睡觉”。真好啊,许裕园模模糊糊想起从前,梅荀就不喜欢他抱玩偶睡觉。是嫌脏。没有其他状况,梅荀也要每周换洗床单被罩,他抓住机会就把许裕园的玩偶丢进洗衣机去搅。“它们会被洗坏的。”那时候,许裕园总是这样抱住梅荀的胳膊央求,而梅荀永远不为所动。 “对不起,遇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这种话很卑鄙,一心是为自己开脱,许裕园想。他越发地感觉厌倦,对一切都厌倦,尤其是对自己。 喻雪良走过来,用双手撑住沙发背,沉默得像一座雕像,身体投下的阴影正好笼住了许裕园的身体。“你要回去找他?” 许裕园奋力摇头,声音又染上鼻音:“我谁也不想要,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太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很早之前,他就决定为科研事业奉献终生了——至少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寄托。再说,现在Omega发情抑制剂的研究已经很成熟,靠更换不同的抑制剂撑过一辈子不再是异想天开。 喻雪良俯身帮他拉好毯子,平静地说:“你在说孩子气的话,你只是在撒娇。” 他的两任男朋友都这样,只要说到他们不想听的话,他们就直接无视……许裕园胡思乱想着,想要说点什么,可是睡意拖着他的身体坠向了无意识的虚空。他很快就昏睡过去了。 有一次许裕园看电影,国内冷门文艺片导演的新作——到底是被梅荀培养起了看电影的爱好。影片很无聊,他看得不耐烦,直接把进度条往后拖。突然间,电视荧幕上跳出一张明亮张扬的脸孔——这个二十岁出头的男Omega叫凌越,是梅荀同公司的后辈。两人合作过几部电视剧,并不是每次都演情侣,现实中,凌越却是梅荀风头最盛的“绯闻男友”。 倒霉!许裕园低骂一声,他受不了这个,立刻就要关闭退出。娱乐圈是很多Omega的,许裕园愤然想起,胳膊一挥,一不小心就把水果馅饼切块扫到了地上。 今天是年二十七,刚好喻雪良值班,剩许裕园一个人在他家里。许裕园跪在地毯上收拾馅饼残渣,电影还在播着,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年轻的时候没多大感觉,三十岁以后就越来越难了。没有标记的Omega,吃一辈子抑制剂,年纪一上来身体就容易出毛病。你看楼下的兰姨,年轻时多潇洒,现在很多年不出门了,社工每周上门给她打针。” 耳边传来凌越的悲愤的反抗:“他提供金钱、保护,使我免于被强暴的危险,给我标记,而借着婚姻,我把身体出卖给他,他享有我身体的绝对控制权。我下半生的处境只能依赖他的良心,除此没有任何保障,这样不可悲吗?” 快到下班时间,许裕园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做饭。喻雪良家里也不是清锅冷灶,有时候会叫钟点工阿姨上门煮饭,这几天两人又出门采购了年货,整个冰箱塞得满满当当,食材多得许裕园不知从何下手。 顾少贻打视频过来,许裕园就把手机支架摆在流理台上,一边切菜一边讲电话。顾少贻眼尖看到他手上的戒指,很吃惊:“他跟你求婚了?” “普通的情侣对戒而已。”许裕园有几分得意地扬起手背,给他看自己手上镶了黑陶瓷的白金戒指——原本喻雪良买的是镶钻款,三十三颗圆型碎钻刚好绕戒指一圈。太沉重,太花哨,许裕园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最后还是拿回店里换了普通款。 顾少贻说,看照片,他像是会让餐厅经理把戒指放进饭后甜品里的男人。你怎么会知道?许裕园笑得肩膀都在抖。“我猜的。”顾少贻说,“他长得像一部好莱坞黑白电影里的男主角。片名我忘了,只记得是讲医院的故事,有很多超现实场景参考了达利的画。” “我知道你在说谁了,他的嘴巴不好看。喻雪良也许长相不如他,但是嘴巴好看得多。”许裕园说,最受不了嘴巴不好看的男人,没有接吻的欲望。 顾少贻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许裕园的背后看了一会:“你家厨房竟然有这么大吗?还是你换房子了?” “哦,忘了告诉你,我最近住在他家里。”许裕园在围裙上擦干手,把手机切换成后置摄像头,去客厅转了几圈,给顾少贻展示了一下喻雪良的家,一边说起他们同居的经过:“我很早就给过他家里的钥匙,他根本不喜欢上我家。他不声不响的,我后面才反应过来他嫌我住得寒酸。他宁愿带我去酒店开房。” 顾少贻沉吟了一会,“你决定要跟他这样过下去了?” 许裕园被他一问,竟露出十分茫然的表情,好像被问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我带了很少行李,只打算跟他一起过年。现在开始同居太早了。” “把他家地址发给我,你一个人在C市无亲无故的,万一有什么事。” 许裕园明白他的意思,说不至于,喻老师人是很好的。很好你就试试,以后未必能遇到更合适的,顾少贻说。 许裕园听出顾少贻颇不赞同——他不明白顾少贻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便不再自讨无趣,扯远了话题去聊其他。不知怎么的,几分钟后又回到原地:“我们谈的是最刻板的恋爱。” 他在梅荀身边是一朵衬托鲜花的绿叶,不管绿叶是否刷洗,总是没人在意的。和喻雪良在一起大不一样,对方负责掏钱买单,他自然负责装扮自己。 人生第一次去网上购买脱毛膏、磨砂膏。洗澡后抹身体乳、精华液,出门前在脖子、手腕喷香水,这些都是他活了三十年,有第二个男朋友后才学会的。怕常坐办公室体态不好,他连健身都十分勤快了。做这些事、做这些事的心情,通通都是新鲜的,许裕园体会到很多快乐,可是就像在打模拟恋爱游戏一样,没什么真实感。 顾少贻讲话总是很直白:“你怕他只图你好睡?” “也不是。”许裕园说,“我怕他不喜欢我,又怕他太喜欢我。”那感觉很难说清,就好比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候感到四面墙在逐渐逼近、空气越来越稀薄;有时候又认定是错觉,嫌自己太多心。不论如何,许裕园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总有一天会让喻雪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