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梅荀只在下午来了一趟,拍完照片就坐车走了。 许晓曼说:“怎么考试安排在周末?” “嗯?就是要安排在周末……”许裕园在看朋友圈,梅荀三分钟前发了一张许裕园穿学士服的照片,发出的时候没有文案,梅荀在照片下面评论了一句“小园毕业快乐”。许裕园点完赞,把手机塞进兜里,“周末学生不上课,才好安排考场。” 许裕园和母亲挽着手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路边的两排树生得极高,枝杈交接在一起,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团团的浓绿。许晓曼摘下眼镜,露出她精心化好的眼妆:“他考什么试?” 许裕园随口捏了个谎:“一门选修课,关于艺术伦理的。” 许晓曼在人群中寻找丈夫的身影:“早知道他会兴奋得到处派名片,我就不带他出门丢人。” 许裕园笑着摇摇头:“妈,没关系的。” 许晓曼转过头来,一笑眼角还是出现了几层褶子,“你今天很帅,你是mama的骄傲。” “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以后会更好的。”许裕园把他妈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笑着问:“我是不是太骄傲?”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哪里都不比他差。” “我知道。”许裕园点点头。“不管怎样,我真的不需要‘家暴如何自救’这种文章……他只是看起来脸色很臭,但他绝对不会伤害我,你不了解他,其实他有时候很可爱……” “这里能吸烟吗?”许晓曼没找到禁烟标志,自顾自把烟点上了。她缓缓吐了一口烟雾,对许裕园说:“可能他真的给了你想要的东西。”尽管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她想,从二十年前她决心抛下这个孩子开始,她终究是错过了太多。 * 梅荀推开写字楼的大门走出来,一眼就看到许裕园蹲在路灯下啃着什么。他快步走过去,倒把许裕园吓了一跳。没有餐巾纸,许裕园迅速用手背擦掉嘴唇上的食物残渣,“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了。我抽签抽到最后一位。”梅荀说,“你吃啊,我又不嫌你。” 许裕园本以为自己可以提前吃完。他很不舍地把烤翅塞回纸袋里,矜持地表示:“边走边吃太不雅观了。” “摔手机那段台词,我当时卡了一下,还好后面想起来了。”梅荀说,“我的上一个,一开口导演就让他出去。我的上上个在台上待了不到三十秒。我比较顺利,要不是助理送咖啡进来,我本来是可以演完的。” “所以你希望很大?” 梅荀嗯哼了一声,“我在台上觉得要完蛋了,那个女制片人全程看手机,只抬了两次头。不过我乘电梯下来的时候,她用鼻孔看着我,告诉我她会选我的。虽然我演得像狗屎,但我是唯一长得不像狗屎的。” 许裕园终究不忍心把鸡翅放凉,没走几步又把它从纸袋里掏出来,“噢……” “她当然不是这样说,但她就是这个意思。” “等等,也就是说你被选上了?你要去演一部黄金八点档的男主角?这简直是……天哪……” “不是男主角。”梅荀纠正他,同时有些不服气:“我做了这么多功课,她怎么能说我演得像屎?” 许裕园说:“所以你是男二?” “这些都是正面角色。我演的是一个反派,脑子不好,专门霸凌主角。” 许裕园一边咀嚼一边用力地点头。 “都没rou了,别像小狗一样啃骨头。”梅荀问他,“你今天下午怎样?” “你走了以后,我就去找我原舍友拍照了,还有社团的朋友。晚上带我妈去吃东北菜,问他们想去哪里逛,他们大老远来一趟,竟然只想唱k。” “可能是白天走累了。”梅荀说:“让我看看照片。” 许裕园把手机递给他,一一指给他看:“我舍友你见过了,这个是社团的朋友,这是隔壁创新班的,这个是我在德语课的同桌。” “我记得他,就是上次送你回家的学弟。”梅荀把手机还给许裕园,“今晚还发生了一件事。我去茶水间倒水的时候,剧组的摄影师过来勾搭我。” “他怎么说?” “就是常规搭讪,约我看电影。” “然后你怎么说?” 这个摄影师三十岁上下,长得不难看,身材非常结实,用黑框眼镜和胡子来彰显他的艺术家身份。事情上,摄影师提出的邀请一点都不常规,他并不是约梅荀去电影院,而是约人今晚到他家“看电影”,并承诺事后给出一些好处。他讲话的时候喉咙里带出一股暧昧的笑,好像认定自己不会被拒绝。总之,在梅荀十五岁的时候,他会把言语态度这么露骨的男人揍一顿。但现在他克制又礼貌,只是说:“抱歉,让一下。” “好的,你拒绝了。我现在是不是要奖你一朵小红花?”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这就像……性sao扰一样。” 许裕园说话的语气很平:“哦,那我应该安慰你……” 梅荀打断他:“不要一提到这个话题,你就这么敏感。如果你不想听,我以后就不说出来烦你。” 许裕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道:“其实,我们可以选择干一点正当行业……” 这话十分可笑,梅荀说:“在你眼里,只有工程师,医生,教师才是正当行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问题是你真的想当演员吗,这很……”应该怎么说?这很天真?很荒唐?很异想天开?最后,许裕园只是说:“你不会喜欢成为公众人物的,被人指手画脚,被人评头论足,你会很痛苦。” 但是梅荀更不喜欢穷。房租一个月交一次,下个学年的学费还没影儿。他用上课和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来写作,可是他心烦意乱,根本无法专注。他甚至找了一个在酒店弹钢琴的兼职——他少年时钢琴弹得非常好,荒废了几年也能重拾——薪资微薄,但比做家教轻松得多。 “也许有一天你大红大紫,可是你凭什么拥有这么多?你一定会付出高昂的代价,丢掉一些你丢不起的东西。”比方说梦想,良心……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是说,有一天你会后悔也说不定。” “等到那一天再说。”梅荀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许裕园,假如我想搞别人,在哪一个行业都不妨碍我搞……” 许裕园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真是混蛋……” “但如果你相信我,”梅荀双手按住许裕园的肩膀,一字一顿地承诺,“你就会知道,我会对你忠诚。” 可是许裕园还是很难过。许裕园仍在做这样的梦,梦里他们一起去了国外——每一处风景都从未寓目,每一张面孔都素未谋面,没有自幼相识的竹马玩伴,也没有貌合神离的家人。 他们过着困顿的生活,周末骑车去咖啡厅打工,偶尔坐公交去看最近的海。他们是陌生城市里格格不入的异乡人,肆无忌惮地在街头拥吻。每个夜晚他们都躺在阴暗出租屋的小床上,彼此的头和脚互相触碰,夜里做的梦在头顶互相融合。可是这一切永远都成不了真。 最终是梅荀打破了沉默,他轻声说:“别这样,今天是很好的一天,我还想庆祝一下。” 确实是很好的一天,许裕园同意,世界和平,天气晴朗,他毕业了,他也有了工作,恋人和家人都陪在身边。他红着眼睛问:“你想怎么庆祝?” “我也不知道。”梅荀摊开手,“首先你不要哭,然后我们回家叫外卖和看电影?我选一部很浪漫的电影。” 关于浪漫,眼下梅荀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想法,但他相信,在回到家之前,他一定能找到一部足够浪漫的电影。 可是许裕园早就受够他那些无聊透顶的文艺片,他宁愿去喝酒,这才是真正的庆祝。 于是他们推开他们路过的第一家酒吧的门走进去,决定唱歌跳舞喝酒到天亮,趁他们还如此年轻,还能轻易拥抱,趁他们还一无所有、藉藉藉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