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三:黑龙沃森的临终心愿
病例三:黑龙沃森的临终心愿(1) “……通往地狱的法阵贴膜一张,150格尔登,从地狱回到人界的法阵贴膜一张,35格尔登。往返地狱共用时一小时零五分,我决定给理查五分钟的优惠……”马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账单上写着。他仔细地核对有没有遗漏的收费项,算完总价——算账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仔细——然后叠好账单,让自己的信使精灵将它发给猎人理查。毛茸茸的信使精灵在马修的书桌上方盘旋一圈,扑棱着翅膀从位于二楼的心理诊所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在明媚的阳光里。 马修选了一间朝南的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兼诊室。房间虽然不大但光照充裕,被马修布置得温馨安逸,看上去很有安全感。书桌不远处放着个小餐车,上面放着些甜点和红茶。 马修摘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赫伯特,你知道理查为什么会接下捕捉黑龙的任务吗?”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在马修的右上方,说,“我认为他有自己的考虑。” 马修侧过身面对着窗,舒舒服服地靠着柔软的椅背上享受日光,说,“我也这么想,他是个有经验的猎人,对危险应该有正确的预估。所以,我让克罗塞尔帮我查了一下,没想到有些收获。” 劳伦茨的声音顿时冷冰冰起来,鄙夷地说,“那个看起来不太正派的恶魔贵族吗?” 马修哈哈大笑,愉快地说,“快别这么说,赫伯特。你不能用正派来要求克罗塞尔。不过,没错,他是一个恶魔,有高贵而古老的血统。好了,让我给你看看他带给我的信息。他说离红谷不远的一座火山附近,有个猎人名叫老理查,”他顿了顿,“你没听错,那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理查。老理查在火山附近有个木屋,他是个爱管闲事的猎人,打猎时如果被捕猎的对象有孩子,他喜欢收养他们,将他们抚养到自力更生。甚至在路上看到无依无靠的魔物或是恶魔,他也会把他们带回家。通俗点来说,那简直是个信奉上帝的黑暗居民,在地狱里开了一所孤儿院。” “理查是被他收养过的孤儿。”劳伦茨沉吟着接口,“黑龙在红谷停留,死气漫溢,离红谷很近的‘孤儿院’就会有危险。理查想去救他们。” “我也是这么想,”马修说,“而且老理查的木屋被火山围抱,如果想出来,就只能通过红谷。黑龙盘踞在那里,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侧过头,对着劳伦茨的眼睛琢磨了一会儿,举起手大声说,“嘿嘿,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说过我要管闲事。先不论别的,你觉得就凭我能打得过那头黑龙吗?” 劳伦茨口吻平淡地说,“地狱美少女连这个也做不到吗。” “啊——!!”马修沮丧地抓住自己乱糟糟的卷发,抱怨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恶劣的玩笑了,赫伯特!” “这一次我拒绝做你的项链。” “我没说过我会去。” “可事实上你会。” 马修无奈地看着赫伯特,问,“……你在担心被困在那里的魔物吗?” 劳伦茨自顾自地继续陈述理由,“首先,你并不需要打败黑龙。你需要做的是穿过红谷进入火山区,把孩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三天前你已经用同样的方法救了理查。实践证明这项举动将花费你185格尔登以及一小时五分钟的时间。花费的金钱我愿意用你的房租抵消。至于时间,据我所知你一天之内除去睡觉、进食和出诊,有至少十二小时的空余时间在看书,乱走,发呆或者说不必要的话。时间成本对你来说绰绰有余。第二,如果你选择不去营救那个灵魂高贵的猎人以及那些无辜的孤儿,你的余生将在愧疚与后悔中度过。权衡利弊,我建议你去营救他们。” 马修,“完了?” 劳伦茨,“是的。” 马修捂着眼睛痛苦地说,“天哪,赫伯特,你真是简单粗暴。让你说出‘请你救救他们吧,请求你!’,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劳伦茨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从不求人。你的答案呢?” 马修,“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劳伦茨真诚地说,“我很高兴你做了这个决定。” 马修,“我很高兴你为我的决定感到高兴。不过,绅士,我得说清楚,附身在项链上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就只能附身到假牙上被我含在嘴里,或者附身到我的内裤上,但我觉得那儿视野不佳……玩笑而已。”他看到劳伦茨鄙夷地看着他,又忍不住补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英国也盛产绅士,只不过这几年不太流行了而已。” 他从抽屉里抓起那条贝壳项链,突然劈头盖脸地朝劳伦茨套过去。噗的一声,劳伦茨便消失不见了。马修稳稳地接住项链,“总之,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项链里传来了劳伦茨的一声叹气声。 马修将项链挂到脖子上,立刻开始准备动身。 十分钟后。 马修与项链里的劳伦茨再次站在充满死气的红谷里。马修注意到仅仅过了三天,这里的死气就变得更加严重。周围的能见度变得更低,空气污浊不堪。他探出手摸了一圈,发觉这里的植物已经全部枯萎,只剩下焦炭一样的残骸。如果身上没有魔王的祝福,对一切毒害免疫,马修恐怕自己也会变得和这些无辜的植物一样。 一头龙怎么会这么会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呢……他惋惜地想。为什么他会选择特地来到地狱,在这里等待死去。有这点力气,大多数龙会选择去龙墓。毕竟龙是这样高傲的物种,并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 马修效仿上一次的办法,用自己的鼻子使劲地嗅着这腐朽的臭气,试图找出气味的源头。被夹在乳沟里的劳伦茨感受到马修的举动,努力往外探了探身子,问,“你在寻找黑龙吗?” 马修,“你说的没错,绅士。”他停顿了一会儿,问,“你上次看见黑龙脖子上挂着的一片银色鳞片了吗?” 劳伦茨,“我看见了。那有什么特别吗?” 马修,“那是一片银龙的龙麟。那你注意到悬挂鳞片的银丝了吗?如果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那是一头银龙化成人形后的头发。赫伯特,你觉得一头龙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舍得把自己的头发和龙麟送给另一头龙?” 劳伦茨,“我不明白。也许是那头黑龙抢来的,他那么的粗鲁。” 马修好笑地说,“是因为爱情。天哪,你真是不解风情。” 劳伦茨,“我不认为你的分析有足够的依据。” 马修一边寻找着黑龙,一边说,“那么,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 劳伦茨,“是的。” 马修,“你感受到了什么?” 劳伦茨,“凶狠。” 马修不认同地摇头,他回想着第一次与黑龙沃森对上眼的感觉,低声说,“我从他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nongnong的悲哀。” 劳伦茨,“你下次最好先考虑自己是否会被咬成两截。” 马修回想起劳伦茨紧张得要命地准备攻击魔法,意识到他是在担心自己。他愉快起来,说,“这是职业习惯。谢谢你,温柔的绅士。” 劳伦茨cao着一口优雅的旧式德语,礼貌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女士。” 马修,“!” 马修抓狂地想,赫伯特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损了! 劳伦茨,“所以,你打算放弃老理查,转而帮那头黑龙做心理咨询吗,丘比特。” 马修,“我只是觉得,解决一件事最彻底的方法是解决它的根源。别担心,一条路走不通,我们还有另一条。” 马修专心地在迷雾中寻找黑龙的影子。地狱里的亮光本来就微弱,再加之黑气弥漫,马修几乎无法看清脚下的路,只能用鼻子辨别方向。他不断听到自己踩碎枯木的声音。这里的草木原本嗜血而凶猛,现在却全都死光了。 他们大约寻找了半个小时。突然,马修看到了什么。他倒吸了一口气,笨手笨脚地躲到了一棵树后。 劳伦茨用气声问,“谁?” 马修也用气声回答,“沃森。” 他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头,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不远处的那团巨大的黑影。他隐约看到了一头黑龙的侧影。那头黑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和这个山谷一起死了一般。 “天哪……” 看了一会儿,马修不由说,“他好像连姿势都没变过。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猜想现在就算走到他的面前,他也虚弱得没有力气攻击我们。” 劳伦茨同情地叹了口气,问,“你的打算是什么?” 马修,“……” 劳伦茨,“……你不会还没打算吧?” 马修抱歉地挠挠头,实话实说道,“我的打算就是见机行事。” 劳伦茨,“……那么,首先弄清沃森到底遭遇了什么。” 马修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采纳房东先生的建议,“好想法,华生,让我们去问问他!” 劳伦茨心想,华生是谁。 马修大胆地走向那团黑影。他故意踩裂枯叶发出声响,让沃森知道有人在接近他。透过迷雾,他隐约看到沃森的耳朵动了动,便用毫无攻击性的柔和声音说,“沃森,你好。我是‘眼’。” 山一般的黑影也像山一般死寂。沃森没有任何反应。 马修绕着黑影走,走到了沃森的前方,让他可以看得见自己,并摊开双手,给他看到自己并没有带武器。 沃森的脑袋耷拉着,下巴无力地搁在地上,整头龙看上去像烂泥一样堆在地上。马修仔细地看了几眼,发现他的眼珠在微微转动,但是他太虚弱了,无法开口。马修只能听到他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马修,“沃森,我来是因为我想你可能需要帮助,而即使你有所要求,其他人也无法接近你。” 他注意到沃森的眼珠动了动,向他看过来。这是充满怀疑的目光。通常情况下,只要黑龙看对方不爽,他们总是想都不想就发动攻击,暴躁得令人生畏。然而沃森已经失去了行动力,这样安静地听他说完话,马修真不知这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马修看出了黑龙的不信任,接着说,“你想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我可以实话实说,在红谷的不远处,火山区里有个猎人,他和一些魔物被你的死气困住。如果死气一天不消散,他们即使离开了也永远回不到自己的家园。所以我的目的是帮助你,然后间接地帮助火山区里的魔物们。” 马修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他知道黑龙的脑袋不好使,给他一些思考的时间。 过了五分钟,黑龙的嘴微微动了一下。马修立刻上前,蹲到他的嘴边,说,“我在听。” 沃森,“……我们遇到了……幽鬼……” 沃森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吐出每个音节都很困难,且含混不清。在听到“幽鬼”的时候,马修的脸上闪过震惊的神情,他顿时明白了这头龙遭遇了什么,甚至能想像他现在承受着是怎样的痛苦。 ……而且,他说“我们”。他的要求会与他的同伴有关吗? 沃森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颤抖着念出一个名字,“……伊欧……” 马修想起沃森戴在脖子上的鳞片,问,“伊欧是一头银龙吗?” 沃森没有力气,只能通过眨眼代替点头。 马修确认道,“伊欧也被幽鬼砍伤了吗?” 沃森吃力地说,“不……” 听到沃森的话,马修的脑袋里突然将事情串了起来,想通他会来地狱的理由了。 他沉吟着说出自己的推测,“那么……你千辛万苦来地狱,是怕幽鬼在你身上留下的死气会伤害到伊欧,对吗?银龙被地狱排斥,无法过来找你。” 沃森缓慢地眨眼。 马修有些难过,不知该说什么。碰到了幽鬼那种东西,竟然只有一个被砍伤……马修默默心想,为了保护同伴,他还真是拼上了性命。 沃森,“……伊欧快到寿限了……我答应……送他去……龙……” 马修轻声替他说出来,“龙墓。” 沃森慢慢闭起眼睛,“……我要失约了……” 病例三、黑龙沃森的临终心愿(2) “有办法治愈他吗?”劳伦茨的声音从马修的胸口传来。 马修想了想,说,“沃森,让我检查你的伤口。” 沃森没有睁眼,而是叹了口气。马修走近他,借着微弱的光仔细察看黑龙的身体。他看到黑龙皮开rou绽的身体上布满了狰狞的长条形伤口。那些伤口十分密集,且深得可怕,好像是山上裂开的石缝,有些甚至砍断了骨头。坚硬厚实的棘皮裂开,翻出的rou呈黑色。每个伤口里都不断溢出浓黑的死气,随着伤者的怨气加深,这些死气的杀伤力也变得越大。死气笼罩着黑龙,继而溢满了整个红谷。 马修花了好一会儿才绕着黑龙走完一圈,大致检查了他所有的伤。劳伦茨也透过衣服看到了一切。他感到强烈的不适,如果他拥有形体,或许现在就扶着树干吐了。 马修,“我选修魔物医学的时候,导师曾经介绍过幽鬼这种东西。幽鬼不仅杀伤力巨大,而且能无视任何防御。碰到他们就是碰到了一场灾难。” 劳伦茨,“……无妄之灾吗?” 马修,“唔。那东西唯一害怕的就是龙族魔法。但是我猜,一头即将达到寿限的银龙,可能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他们遭遇了幽鬼以后,沃森不仅要保护同伴,而且据我所知,黑龙几乎不会使用任何龙族魔法。” 他望向沃森,后者仍然闭着眼没有动静。 劳伦茨轻轻叹了口气,“我想事情就是你猜测的那样。” 马修,“让人头疼的是,幽鬼留下的砍伤无法愈合,而且会在伤者身上留下死气,一直折磨到对方死透了为止。如果是一头龙的话,可能还要受上千年的折磨……”他把“才会死去”给咽下了肚。 劳伦茨,“无法医治吗?” 马修,“当年我问过同样的问题。导师说,唯一的方法是用硫磺火彻底烧焦伤口的皮rou,过一段时间伤口就会开始愈合。可是沃森满身都是伤,用硫磺火一个个烧过来,就算是龙也会被烧死的。也许我该问问我的导师,让他来看看沃森的情况。” 劳伦茨,“你带了足够的法阵贴膜吗?” 他们正商量着,却感觉到龙动了一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不用……救我……”沃森吃力地说。他停了一会儿,为红谷换来了片刻沉重的沉默。他喘过气来,接着说,“请你……把我做成……骨龙。” 这是这头黑龙这辈子第一次用“请你”来说话。 马修难以置信地看着沃森,脱口而出,“……不可能,我不能这么对你!” “请你……”黑龙再一次请求道,“陪着伊欧去龙墓……是我最后的愿望。” “请让我去拜访我的导师。我不敢保证,可……他也许能治好你。”马修仍然试图劝说固执的黑龙。后者哑着嗓子缓慢地拒绝,“……不……来不及了……” 马修哑口无言地愣愣看着沃森。这种帮不上忙的无力感令他感到难过极了。 “骨龙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沃森。”劳伦茨的声音从马修的衬衣里冒出来,打断了马修的思绪。马修不由低头看了看。 劳伦茨,“就算剔除你的rou,把你做成骨龙,但你的灵魂不能和你的骨架一起回到伊欧的身边。死灵法师不能cao控拥有灵魂的魔物。” 马修被一语点醒,认同地说,“没错。伊欧恐怕等待的也不是你的骨架。你希望他带着对你的遗憾进入龙墓吗?” 劳伦茨动听得好像竖琴般的声音在死气漫溢的红谷中静静流淌,“沃森,听着,我想到了一个治愈法术,可以快速治愈你的伤病。这个办法的效果建立在你的心愿上。你的心愿越是强烈,治愈的效果越是良好。你愿意配合吗?” 马修听到劳伦茨振振有词的话感到惊讶——能够快速治愈幽鬼砍伤的治愈法术,别说人类,即使是作为魔王儿子的他也闻所未闻。何况,为什么他一开始不说呢…… 沃森过了很旧才勉强眨了一下眼睛。黑龙的状况引起了马修的不安。他察觉到沃森比想像中伤得更重,也许用不了千年,再不治疗的话,他马上就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劳伦茨的声音变得柔和,“那么,别担心。你很快可以康复。” 无论是疑惑还是不安,马修都没有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相反,他让自己显得信心十足,有干劲地说,“你竟然会治愈术!赫伯特,你真是太棒了!你需要什么,可以尽量告诉我。” 劳伦茨没有和他客气,说,“我需要一小瓶仙女龙血,和一个能够使用高阶魔法的人。” 马修,“这都好办,我马上可以准备好。沃森,等我们五分钟。”说着转身快步走开。 马修走得够远,确保沃森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才低声问,“赫伯特,你是认真的?” 劳伦茨严肃地说,“是的。我不认为这种时候适合开玩笑。” 马修仍然难以置信,迟疑地说,“我不知道你的法术修为那么好。我以为你只是贵族家里闲着没事才学了一些小法术而已。” 劳伦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曾经是一个巫师……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马修费了点劲才从劳伦茨冷漠的语调中读出了一些什么——他在逃避念出“巫师”这个词,他并不愿意提起这些。然而马修来不及仔细想太多。他赶紧抛开杂念,联络了克罗塞尔,向他买一小瓶仙女龙血。 劳伦茨,“谁来施展高阶魔法。” 马修,“你啊。” 劳伦茨,“我只是幽灵,没有办法支撑。” 马修,“怎么会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小刀,不满地说,“今天第二刀。真希望下次用法阵贴膜的时候不用发生流血事件。”他咬咬牙,将自己的食指割开。他疼得嘶地倒抽一口气,将手指从衬衫缝伸进衣服里,挤入自己的乳沟,把血摸在那块贝壳吊坠上。血液在碰到吊坠的瞬间被吸干,好像渗进了海绵一般。 “别小看我的血,那足够让你施展高阶法术。”他一边抠乳沟一边说,“这下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你中并没有我。”劳伦茨严谨地纠正道。 正说着,他们的身边亮了起来,克罗塞尔出现了。他比预想来的更快,马修高兴地说,“来得正好!”并习惯性地将手伸过去接受吻手礼。 看到公主殿下旁若无人地从乳沟里拔出手伸向他,克罗塞尔一抹优雅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上。 吻手礼后,马修省略了客套,说,“东西给我,记在那头种马的账上。” 克罗塞尔,“那是当然。”他打了个响指,一个拇指那么大的小玻璃瓶浮现在空中,里面装着半瓶血液。马修将瓶子接到手里,检查了一下血液的新鲜度。 克罗塞尔热情地推销道,“如果你们的目标是那头黑龙,我强烈地向你们推荐我的新发明——法阵放大仪。您可以只画一个掌心那么大的法阵,由它放大到足以覆盖一头龙,同时对施术者的法力有一定的增幅作用。除了禁术外,对任意级别的法术奏效。那可能节省不少功夫。” 马修,“天哪,克罗塞尔,你简直是手残者的福音!” 克罗塞尔,“您说什么?天哪?可爱的公主殿下,您和人类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太长了。” 富有想像力的恶魔科学家留下法阵放大仪,抱怨着这里的空气太糟,便离开了。马修带着劳伦茨快步回到沃森身边,在劳伦茨专业严谨的口述下,在平地上画起了法阵。他们很快将法阵放大,圈起了整头黑龙。劳伦茨令马修将仙女龙血洒在法阵里。一切便准备就绪。 马修站在法阵外,问,“你准备好了吗,赫伯特?” “不……”劳伦茨的声音传来,“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需要一点时间。” 马修索性就地坐了下来,安静地等待他。在雾气弥漫的红谷中,无所事事地与一头垂死的陌生黑龙作伴,时间显得尤其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有一个小时那么久,劳伦茨的声音终于从马修的胸口传来,“我准备好了。” 马修二话不说地站了起来,走到施术者的位置,说,“开始吧。” 劳伦茨安静了一会儿,做最后的调整,然后开始低声念咒。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听上去有一种悦耳的金属质感。每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像微风卷着雾气,缭绕在整个法阵里。 咒语很长,马修严肃地站着,默默听着咒语的每一个音节。事实上他对法术所知道的不多,他只是为正在念咒的劳伦茨着迷。他听上去认真、严肃。马修知道他是那么的可靠,通过他的口念出来的咒语不可能出任何差错。在“贵族”、“房东”的身份下,劳伦茨终于慷慨地将自己翻开了一页,让马修知道真正的他曾是一名巫师,一来自中世纪德国的男巫…… 等等!中世纪?! 马修的心里咯噔一下,猛然醒悟过来! 中世纪……欧洲……猎巫运动…… 他突然就想明白为什么劳伦茨不想提起自己曾经的职业。还有,为什么劳伦茨那么年轻就过世。 有关猎巫运动的一切都深刻清晰地烙印在马修脑中。在他想起那场长达数百年的屠杀时,曾经的所见所闻,那些记忆的碎片就无情地拼合在了一起。 猎巫运动是属于人类的残忍,在马修看来人类的阴暗面有时比魔物间的厮杀更残酷血腥。他回想起那个年代的一切,那是他最想忘却的黑暗年代。人们人人自危,又互相揭发陷害,只要有人被检举为巫师,就会遭受不遗余力的折磨和羞辱。烧焦的尸体总是堆得像山一样高,散发着难以想像的恶臭,被吊死的尸体在河上被挂得满满当当,风一吹就互相碰撞。那样的人间炼狱哪怕只看上一眼也难以忘怀。那时马修仍定居在法国,某一天,猎巫运动像野火一样不知不觉到来,然后突然就烧了起来,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受不了如此恶劣的屠杀,他只能回到了地狱。 不……或许只是我想多了,马修混乱地想。他真诚地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马修缓慢地吸气,让自己恢复平静,停止无意义的猜测。他知道唯一获得答案的办法是直接问劳伦茨,但他决定永远不做这样失礼的事。 正在马修思索的时候,劳伦茨念完了最后一个音节,声音停了下来。那一刹那,巨大的法阵好像被点着的汽油圈,倏地亮了起来,发出了犹如太阳般强烈的白光,形成了一根巨大的光柱。光柱穿出迷雾,直达天际。仙女龙的血液融入法阵,慢慢让整个法阵染上了五彩的光芒,从白色渐渐变得流光溢彩,炫目极了。 马修啊地轻轻叹了一声,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说,“你成功了。太美了。” 耀目的光芒淹没了法阵里的黑龙,持续了几秒光芒才开始减弱。马修注意到光柱里有黑影在动。法阵逐渐变暗,最后又归于无。在看清法阵里的黑影的那一刻,马修睁大了眼睛。 “这不可能……”他喃喃说。 病例三:黑龙沃森的临终心愿(3) 法阵中的光芒熄灭,红谷重新变得昏暗。光芒褪去,显现出法阵中央站着的一头黑龙。 那头黑龙比趴着的时候看上去更高大,更令人恐惧。这样巨大的体魄给人一种压迫感,就像一座黑魆魆的山杵在人的面前。 沃森也为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而感到惊讶。 “黑暗之神在上!我居然好了!”他说着,扭动细长的脖子检查自己的四肢和身体。但他身上那粗糙的棘皮已经完全恢复,一个伤口也不剩了。他又甩甩前肢,扭扭尾巴,发现断裂的骨头也接了回去。他又变回了一头健康强壮的黑龙! 黑龙激动地扬起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他太久没有动弹,急于活动一下筋骨,翅膀呼地一声高傲地展开了。黑龙腾飞了起来,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强风,将植物残骸卷得漫天飞舞。 马修举起手臂抵挡大风。他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开始是不敢相信。当他确认黑龙真的活奔乱跳地恢复了健康后,马修的疑惑就变成了敬佩。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见证了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感慨地说,“赫伯特,你简直太棒了!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你知道吗,那群傲慢的古代恶魔都无法做到的事,你只用半小时就做到了!” 马修的激动没有得到劳伦茨的回应,他突然担心高阶法术会耗去幽灵太多力量,拉开衣领问,“赫伯特?你还好吗?” 劳伦茨冷淡地回答,“我很好。” 沃森在天空飞了一圈,很快在他们面前落地。他低下头,一颗硕大的龙头离马修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龙呼出的带有硫磺味的气息一阵阵地扑到他的身上。 沃森,“小姑娘,你们救活了我。我会答应你们的任何要求。” 劳伦茨礼貌而温和地说,“这只是举手之劳,能帮到你我非常高兴。你一定要提起报答的话我反而会不知所措。不如等你带着你的爱人来到龙墓时,给我们发一个信使精灵,让我们知道你们平安到达。如果你能顺便捎带一块那里的石头给我,那就太棒了。” 马修心想,他对别人讲话的态度简直比对我好一百倍! 沃森爽快地说,“石头?那太容易了!就算是金山银海也能抢过来给你!” 劳伦茨正经地拒绝道,“我不会收下。” 马修,“我会代他收下。” 劳伦茨,“……” 马修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使精灵递给沃森,说,“它标记的是我的气味,在任何地方放飞都没问题。你可以用它和我们联系。” 沃森叼走信使精灵,问是否要送他们一程。马修看着沃森的双眼说,“你的目光告诉我你心中充满焦虑,我猜你在担心伊欧。你们分开的时间够久的了。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快回去吧,沃森。” 沃森被说破心中的事,哑着嗓子说,“你说的没错,小姑娘。可是,你竟然不怕龙压?你和你的男人都是了不起的家伙!再见了,等我的消息!” 他退后几步,呼地展开翅膀,卷起漫天尘土。他如箭一般飞向天空,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还未消散的茫茫雾气里。 “再见。”马修轻轻地说。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回味整件事的经过。过了一会儿,他说,“咦?赫伯特,刚才沃森好像说‘你和你男人’。” 劳伦茨,“他说的是‘你和那个男人。’” 马修,“可我确定他说的是‘你和你男人’。我们看上去像一对吗?” 劳伦茨,“……可以闭嘴了。不要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公主殿下。” 马修愉快地说,“谢谢提醒,我男人~” 沃森用他最快的速度飞回他们遭遇幽鬼的地方。那里离地狱入口很近,群山环绕,湖水像镜子一样透明。沃森飞到那片山脉上空,不安地一圈一圈盘旋,寻找伊欧洛斯的身影。 遭遇幽鬼攻击之前,沃森与伊欧正在旅行途中。他们商量了个有趣的旅行计划——事实上那是伊欧的计划,沃森只是个忠实的执行者——在前往龙墓的途中进行他们的最后一次旅行。 他们希望在伊欧陷入长久的休眠之前留下更多的回忆,然而伊欧已经非常接近寿限,他们的旅行计划因此比大多数的旅行都来得艰难。伊欧每活动几天,都需要停下来沉睡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的旅行毫无效率可言,沃森大多数时间都靠在沉睡的银龙身上打盹儿,或者单独出去觅食,他们却仍然享受这个过程。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再过几个月就会到达龙墓,然后逗留在那里直至长眠。 意外发生的时候伊欧正在沉睡,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沃森的反应速度极快,在幽鬼冲过来的时候,想也没想就飞起来反击。他勇敢地独自战斗,直到把幽鬼赶走。他自己也只剩了一口气,靠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了地狱入口,从那儿掉到了红谷里。 他在痛苦中煎熬了几个月的时间,他能感觉到幽鬼留下的死气一点一点地把他的生命力啃噬干净。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无法愈合,具有腐蚀性的死气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像一群细小的魔物在咬他的rou,让他疼痛难耐。 沃森在绝望中想着伊欧,想伊欧在的时候,总是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都用清洁咒帮他清洁牙齿和指甲缝,让他成为一条闪闪亮亮的上古黑龙。他还想伊欧为了劝他放弃腐rou,总是用幻术把水果和蔬菜打扮成香喷喷的样子。 啊……还有伊欧的笑容,他活了四千多岁,从未见过谁的笑容比他的更让人心动。在他们认识的两千年里,伊欧露出笑容的样子屈指可数,但每一次都让沃森觉得头脑里炸开了烟花一般幸福。有时伊欧冷冰冰的脸上会突然露出微笑,那笑容就像河面的最后一片薄冰在春光里消融。他说,“我觉得那天你跳舞扭到脖子的样子很可爱。”而沃森从不好意思提醒他,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呀。 沃森想伊欧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不在身边怎么办。甚至想他来不及去龙墓,孤独地在人界寿终该怎么办。他们在一起相伴了两千年,从未真正地离开过对方,却要在陌生的地方孤单地死去,孤独感和疼痛一样折磨着沃森简单的头脑。如果还有力气,沃森真是暴躁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现在,沃森终于离开了那该死的地狱。他不再思考任何问题,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伊欧,然后继续他们的旅行。他尽全力飞回了战斗现场,在看到那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时,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现场仍然是一片狼藉,好像被炮弹轰出了一个大坑。坑外,花草树木的尸体七横八竖地躺着,可以看出一头黑龙与幽鬼的战斗是如何的惨烈。那里只有一小片土地被保护得好好的,但是上面并没有伊欧。伊欧已经醒过了,并且离开了这个地方。 沃森在那里愣了一秒,立刻大吼,“伊欧!!!伊欧洛斯!!!” 群山回响着黑龙撼天动地的吼声,大地因此而颤抖。沃森心急如焚地到处乱飞,不停地撞上山石造成不小的山崩。整座山几乎被他削平了一截,尘土扬得冲天高。 在沃森把山连根拔起之前,他终于在山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伊欧!”沃森欣喜地大喊一声,朝他俯冲过去。那头银龙应声抬起了头。 明媚的阳光洒在山上,也洒在那头银龙的身上。他的鳞片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熠熠发光,但他的体态仍然那么的优美。他他静静地望向天空,望向沃森的方向,眼睛的颜色像海洋深处的结冰。 - 三个月后,劳伦茨堡。 一只来自远方的信使精灵来到了马修的魔物心理诊所。劳伦茨堡的夏天已经走到了尽头,天气转凉,透入屋子的阳光显得尤其温暖。马修刚刚送走一位病人,正坐在写字台前写病历记录,那只风尘仆仆的信使精灵就从窗户口落到他那大得奢侈的写字台上,在光滑的桌面上一弹一弹地弹到他的手边。 马修看到信使精灵身上熟悉的魔王徽章,不由摘下了眼镜,自言自语道,“那头种马又有什么指示吗?” 他将信使精灵召唤到面前,命令他吐出信息。 “嘿,小姑娘,还有你的男人,是我。” 一个沙哑但是语调明快的男声从信使精灵的肚子里传来。 沃森……?!马修不由抬起了眉毛,想起了这只信使精灵。这是三个月前,他在红谷里交给黑龙沃森的那只。 “看来他们到了。”马修高兴地轻声说,这话是说给劳伦茨听的。后者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实,正聚精会神地听下文。 沃森,“我和伊欧很顺利地到了龙墓大门口。你男人要的石头我塞在这毛团的肚子里了。你们是很不错的家伙,祝你们好运!” 旁边似乎有谁提醒了他一句,沃森呃地迟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谢谢……感谢你们!……永别了。” 精灵将话吐完,咚地摔在桌上。马修捏起那只毛团,将它倒过来颠了颠,精灵哇地吐出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那是块深蓝色的魔石,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马修着迷地对着阳光转动那块魔石,感叹地说,“你发现了吗,赫伯特,他听上去还挺高兴。和爱人一起走进坟墓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 劳伦茨,“……” 马修没有得到回答,在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劳伦茨的嘴唇紧闭,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能否判断信使精灵经过多长时间才送到你手里。” 马修瞥了一眼信使精灵的颜色,说,“能啊。大约四五天。怎么了?” 劳伦茨严肃地说,“现在,我要告诉你实话。” 马修的脸上还带着轻松的表情,在听到劳伦茨有些沉重的语调时,绿眼睛里多了一分疑惑。 劳伦茨,“我在沃森身上施加的法术,它的名字叫梦之彼岸。是一种高阶幻术,并不是我所说的治愈术。” 马修脸上的轻松渐渐退去,惊讶地大声说,“……你说什么?” 劳伦茨,“这是一种建立在幻术基础上的起死回生之术,只有在他有很强烈的心愿需要完成的时候才有效。” 马修,“你的意思是……”他难以置信地说,“我们所看到的,他的皮肤愈合,死气消失,这全部是幻觉?并不是真的??” 劳伦茨,“是的。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幻术。只要我不说给任何人听,他身上的幻术就可以一直保持,直到他的心愿达成。他的心愿越是强烈,幻术的真实性就越是强烈。” 马修,“……换句话说,一旦心愿达成……” 劳伦茨,“他就会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马修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魔石看,下意识地把它转来转去。他难过极了,嘴里低声说着,“梦之彼岸……天哪……梦醒的时刻太残酷了……” 过了一会儿,他将自己的情绪咽了下去,抬起头来安慰劳伦茨说,“谢谢你,赫伯特,你已经很努力了。至少他的心愿达成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不是吗?老理查和他的孤儿们也不用搬家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劳伦茨没有回答。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们总觉得有些难过。 【病例三:黑龙沃森的临终心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