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是白人少爷的女友写信来了,说她非常开心,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她就要乘船来西贡看望她已经四年没见的男友了。 她非常地爱他,比起四年前她的爱意更深了。这些年来,她不知道为莱昂拒绝掉了多少追求者,她给莱昂写信,告诉他她每天都在思念他,永远不要怀疑她对他的爱,时间从未消减过这份爱分毫。她保管着他写给她的每一封信,送给她的每一样礼物,靠这些信物在没有恋人陪伴的日子里不断重温她的爱情。 我希望你带一束红玫瑰花,在你来港口接我的时候。这样我就可以在甲板上一下子找到你。嘉尔曼在信里用俏皮的口吻写道。 莱昂放下女友的信,思索着除了花,他还可以给她准备什么礼物,珠宝也许不错,但会不会太老套?手表、衣裙、香水似乎也可以,但是不够郑重……无论如何怎么说,珠宝都像是最好的礼物。那么送什么样的珠宝好呢,金刚石还是珍珠,还是说送点有东方特色的,比如玉石? 他打电话给城里的香港珠宝商,说他要预订一颗彩钻,五克拉,他想要一条钻石项链。务必请个有名气的设计师来设计,不能俗气,要时髦的,他问对方,有没有从纽约来的珠宝设计师?钱不是问题。 / 父亲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要求儿子赶紧向嘉尔曼小姐求婚,把这件头等大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父亲看好了这个儿媳妇,他觉得没有比这个地产商的女儿更合适的对象。 / 对于我的第一任妻子,我抱有愧疚。我爱她,我不否认我对她“爱”的这种感情,不痛不痒的爱,我不会为之生为之死的爱。她适合做妻子,适合做我的妻子,适合做政府官员的妻子,适合做财阀的妻子。 嘉尔曼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午突然降临到西贡上城区。 那是一辆黑色的霍奇基斯汽车,司机穿奶油白制服。小轿车经平整的市街开来,一尘不染,在烈日底下闪闪发光滚滚发烫。 车后座上坐着一位戴阔沿遮阳软帽的白人小姐,手臂上戴着长手套,怕晒黑胳膊。她从法国来,来找她的未婚夫。 嘉尔曼小姐没有让门房去通告少爷,她自己悄悄跑上楼来给男友一个惊喜。她今天刚抵达西贡,甚至还没来得及换套新衣服就来找莱昂了。他已经四年多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留了长头发,也不知道她的航班提前了一天抵达西贡港。她满心欢喜。心想待会儿莱昂见到她肯定是要大吃一惊的。 ……在二楼的书房里,少爷站起身来拥吻女友。通过书房开向花园的百叶窗,他看见那个站在花园廊前的安南情人,他正在摘树上的木瓜。阮瞧着那棵树,像一尊雕像一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木瓜奶白色的汁液滴到叶片上。 等到那只木瓜在午餐时变成凉拌菜端上饭桌时,他的女友叫了起来,你这是吃得什么东西! / 嘉尔曼一来便气势汹汹地要入侵他的生活。印度管家被少爷的女友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从法国老家带来的白人女管家。此外,她还嫌弃房子里白人佣仆太少。 他向女友解释,他是单身汉,用不上那么多佣人,其实主要是阮在侍候他,他觉得很自在。嘉尔曼吃惊地问:你让那个安南人伺候?他也睡在房子里面?他不应该去住花园里的那间屋子吗? 虽然他没有应准,但是嘉尔曼已经默认自己是新任道纳迪厄夫人了。关于他们的婚姻,双方家长已经商议好了,所以嘉尔曼的父母才允许女儿到殖民地来。他们会在西贡结婚,嘉尔曼已经在忙着挑选拍结婚照要用的礼服——这很重要,到时候他们的结婚照会登到殖民地的报纸上。 嘉尔曼换了长发发型,柔软蓬松的长卷发显得这位小姐气质温柔,更美丽了,她已经满二十三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是该打扮地淑女一些。 四年不见,她的未婚夫变沉稳了,从前他身上有股很显眼的孩子气。现在头发变短了,也变黑了变壮了,嘉尔曼见了很喜欢。她急于去接管未婚夫的一切生活起居,也想了解对方的一切,比如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同哪个朋友出门去,与同事聊天时有没有提到她些什么等等,眼下正是她非常爱莱昂的时候。 / 白人小姐在厨房发出一声尖叫,她从娘家带来的厨师烧的昂贵的法国菜,肥鹅肝鱼子酱,和灶灰混在一起,正准备被当成垃圾送出去。 但是嘉尔曼那天并没有发作,她扭头去扇那个越南人耳光是为另一码事。 女人的直觉敏感而准确,尤其是那些当妻子的女人,连生物学家也无法解释,她们是怎么嗅出男人不忠的气味的。 纤指间捏起一根细长的头发,黑色的一根长直发,很长的一根头发。她在她未婚夫的床上找到的,藏在枕头下,所以这根头发躲过了每天早上佣人对床铺的清扫。 未来的女主人坐下来,盘问家里的白人女管家,女管家说先生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家过夜。 先生经常很晚睡下。 有时楼上会有大的声响。她在半夜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是那个安南人…… 多久一次? 经常…… 先生回家宿的时候就会。 / 未来的道纳迪厄夫人认为,是这个低贱但又貌美的越南杂种媚主,太不要脸,太不知耻了,他怎么能明明是男人但却做的像婊子一样。女管家解释说他母亲就是当地的妓女。哦,那不奇怪了,放荡是血脉里的东西,是会遗传的。而且,他必然是在巴黎的时候就这样干了,这个东方婊子,她就知道这个私生子心术不正,果然如此。 此外,因为他是男人,所以还要更罪大恶极一层。 嘉尔曼冷静下来细想:其实处理起来不是很麻烦,也称不上是她的威胁,她只要给她未来的公公写封信去就成了,她的公公会替她处理这个私生子的。但只要那个安南人还待着这里一刻钟,她就浑身不舒坦,气闷,好像闭口吃了颗苍蝇。 父亲很意外儿子把私生子带了过来。他向儿媳道歉,解释说儿子隐瞒了他,这是由于他不知情才发生的意外。 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由嘉尔曼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姐来经手不好。父亲写信吩咐儿媳把这个私生子送到财务部长府上去,那是他的父亲,这个私生子得服从父亲的处置。他会随便打发私生子去某个偏远橡胶园,之后的事便不必担心了。 那位和蔼的老绅士还在信里写了很多宽慰儿媳的话。嘉尔曼满意了,她有未来公公的宠爱,于是任何情妇,包括与她丈夫同父异母的那个安南兄弟,都不足为惧了。 道纳迪厄夫人勒令女管家保密,有关安南男仆的事可不能传出去,她丈夫的名声要紧。等到那个安南人离开后,她们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 他的女友突然跟他爆发了一场性质严重的争吵。 嘉尔曼哭着讲她要回巴黎去,这可是在胡闹,他当然不同意。莱昂搞不清楚女友此次情绪发作的具体原由,因为她看起来完全就是无端发作。但是她闹得那样厉害,已经威胁到他们关系的未来了。 “我受够了——你并不想娶我,莱昂。我在你眼里一定可笑极了,没错,我是一个蠢货。好了现在这个蠢货决定不继续犯蠢了,我要回巴黎去,给我订船票,现在就去订!” 甚至男友曾经给她写的某些措辞敷衍的信也成了他的罪证。当初她第一次在信里向男友提出结婚的要求,他就是百般地推脱,可是她为了莱昂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环境恶劣的印度支那!他仍旧是不领她的情,多年的不满积压在她心里,在一个下着热带暴风雨的夜晚突然集中爆发了。 他被嘉尔曼说中了,他确实在犹豫不决。倒不是说他下不了决心跟嘉尔曼结婚,他是要娶她来着,但是他仍在犹豫不决。虽然莱昂对外宣称嘉尔曼是他的未婚妻,白人圈子也都认为嘉尔曼小姐会嫁给他,但实际上,他还没有向嘉尔曼求婚。他还没有给嘉尔曼戴上母亲的红宝石结婚戒指。 她风风火火地冲到男友家里,打包属于她的用品。莱昂拦下她,夺走她手里的皮箱。她哭着冲莱昂喊她今天非走不可,他如果不让她带走行李,那她就这样赤手空拳着回家去,总之她今晚必须要离开西贡这个伤心之地。 嘉尔曼扭头跑到街上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她昂着头走进雨里,去喊她的司机。 眼看着他的未婚妻马上就要坐上汽车逃离他的控制,莱昂想起了红宝石戒指,那枚红宝石戒指正躺在二楼的书桌抽屉里,此时只有这枚戒指能挽救他的婚姻了,他立刻上楼拿上那个戒指盒跑出门去追嘉尔曼。 安南仆人听见了少爷在楼上翻箱倒柜的声响,心底突然一空,他记起了那枚紧要的红宝石戒指。外面正在下大雨,他拿起雨伞也追着莱昂少爷跑了出去,现在正是印支半岛入冬的季节,雨水很冷。但是莲甩开了他递给他的雨伞,莲命令他:“回家去!“ 他望着莱昂的蓝旗亚小轿车开进雨夜里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他没有等到莱昂回家,他想莱昂应该是留宿在嘉尔曼小姐的公寓里了。所以,莲打算娶那个白人小姐了是吗? 阮把雨伞收了起来,到午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回到二楼的书房——他的红宝石戒指果然是被莱昂拿走了,不会有错,因为今天早上他替莱昂收拾桌面的时候戒指还在抽屉里,他还像往常一样偷着戴了一小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合上抽屉,摆正椅子,看见椅背上搭着一件穿过的衬衫,他带走洗掉,莱昂白天去总督府办公时还要穿,他仍能记着这样无感紧要的事。 第二天,直到中午莱昂才回家。混血儿仍是站在门廊等待着少爷。 莱昂看见他,他愣住了,可是一望见莲,安南情人的眼里就重新焕发出光彩。他冲莲露出笑容来,但白人少爷无视了那个凄楚的微笑。 / 道纳迪厄夫人顺理成章地搬进了丈夫的府邸中,嘉尔曼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道纳迪厄夫人了。她跟莱昂同居后,向他提的第一项要求就是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越南兄弟遣送到父亲府上,莱昂没答应这件事。他跟未婚妻是这么讲的:他们在西贡顶多再待一个月,等他们动身去纽约的那天再把阮送走不也一样吗。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搬到花园里去住,妻子说。总之这个安南私生子不能跟她住在同一所房子里。 嘉尔曼对所有黄种佣人都颇有微辞,他们总也不合这位大小姐的心意,她不是嫌他们脏就是嫌他们手脚不利落,爱小偷小摸。 她这么无端的抹黑阮,未婚夫忍不住同她辩白几句,她就嚷起来,她就在殖民地上丢过东西,她就丢过! 她和她的丈夫不同,她对东方人没有见不得人的特殊感情。她自幼就学会把下等人当下等人来待,不是与她同一个阶层的人她无法去共情去怜悯。这位生活在文明世界里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她感受不到底层人的痛苦。 / 她同她丈夫的那个安南姘头单独约谈过。趁莱昂在外办公的时候,嘉尔曼把阮叫进自己房间,锁上房门后,她大方地照着他脸上抽了一耳光。 她警告这个无耻的越南奴才,他如果再敢靠近她的丈夫,她就把他卖进种植园。 莱昂保护不了你,美丽的道纳迪厄夫人微笑着说,因为道纳迪厄先生马上就要陪她去美国度蜜月了,他们不会回来了。是的,她不会让她的丈夫再回到印度支那了。 / 女婿在印度支那的地籍管理处工作,平时很多人有求于他。这刚刚好,未来的岳父希望来殖民地拓展他的地皮生意,如果有个在相关政府部门办事的女婿当然会让他很欢喜。 婚礼有两场,一场在西贡,一场在巴黎,在纽约还有一个小型派对。在西贡的婚礼很有热带风情,宾客都很满意,对这场婚礼大为称赞。财政部长之子和地产大亨千金的结合,登上了殖民地新闻报的头版头条。 一个月后他们回巴黎举行婚礼,由他的丈人全权包办,然后再坐上去美国的邮轮度蜜月,在美国待半年或者一年,这取决于嘉尔曼。 蜜月旅行安排在美国,是嘉尔曼的意思,她想去芝加哥或者纽约这样漂亮时髦的大都市去。去待半年,顺便让丈夫去交易所里学习学习。嘉尔曼的家里找关系帮莱昂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工作。 / 他正是因为看见嘉尔曼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才忤逆她的。 嘉尔曼来了以后他的穿着也朴素起来,不得不如此。他在永隆的那些漂亮旗袍,他找机会为莲穿一穿。现实这么的教他局促,为难。 因为要躲避嘉尔曼的眼线,他也再没有跟莱昂亲近过。 道纳迪厄夫人拼命地使唤安南仆人干活,这被她丈夫撞见过一回,莱昂当场指责她对阮太刻薄了,毕竟阮不全是个仆人,他还是他的兄弟。在嘉尔曼看来,这个安南杂种占据了莱昂过多的精力,此外他还不像其他佣人一样改口尊称她夫人,嘉尔曼气不过,她罚这个安南人在她面前跪下,命令他改口,他不肯改她便扇了他一耳光,以少夫人的身份。 她也意外她居然打了人,良好的修养使她从来没有打过人。手心出汗,于是她抽出手帕拭了一下手掌心,好像嫌那个安南仆人脏一样。 等嘉尔曼直起腰来,发现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白人,又不由得两首掐腰,说话大声,有底气了起来。 那个混血私生子看她的眼神里恨意不加掩饰。她在巴黎的时候就见识过了,她的丈夫对这个杂种有多么娇纵。那时嘉尔曼虽心有不满,但没权力去指手画脚,如今她已经进了家门成了女主人,好啊,好啊,这可不得了了,夫人这个敬称叫不出口么,还在管她叫小姐? 他还总爱盯着她手上的结婚戒指看,那可是很不尊敬的。怎么,难道这个下贱的、黄皮肤的私生子还妄想戴上这枚戒指吗? / 有关新任道纳迪厄夫人对他的折磨,他不让莱昂知道他受的这些苦,因为比起莱昂正在遭受的痛苦来说,他受的这些苦不算什么。况且在殖民地又不止嘉尔曼一个白人羞辱过这个混血儿,他早就不把白人的羞辱当回事了。 / 嘉尔曼对他们的未来有很多打算,她打算安排丈夫在纽约工作,去华尔街,那才是像莱昂这样的新权贵应该去的地方。她可不能在落后的印度支那待一辈子。依靠着父母和公公提供的资源,道纳迪厄夫人的美国梦不难实现,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她在纽约长岛的新生活了。 她已经说服了丈夫向殖民地总督府提交辞呈。莱昂在证券交易所的实习工作以及他们在纽约的住处她也早都安排好了。 但是当道纳迪厄夫人这样为所欲为地替丈夫安排人生的时候,她并不会过问她丈夫的意见。有一回,莱昂向她提起了自己的作家梦,她狠狠地嘲弄了丈夫一番,说他怕是忘了自己是个会计而不是作家。嘉尔曼小姐是个说一不二,独断专横的白种女人。她不亏是商人的女儿,她像投资商一般物色丈夫。 在安南情人眼里,嘉尔曼是个恶人,是她害的莱昂郁郁不得欢,是她害的莱昂被迫过他厌恶的生活。这个强势的恶女人强迫她的丈夫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每当莲因此痛苦时,他都心疼得要死。 是那个白人小姐逼得他的爱人失去灵魂,变成一副行尸走rou。莱昂少爷置身于妻子举办的沙龙中,面带得体的笑容,但是他知道,他的莲并不快乐。 每天晚上,当妻子入睡后,莱昂少爷会再潜入花园的那间小木棚,迫不及待地搂抱、拥吻情人。莲用头蹭着他的胸脯,在他怀里陶醉地嗅。 他知道莲是被迫的,他不得不娶嘉尔曼,白人少爷没有能力违背他父亲的意愿。若真要追究起来,莱昂少爷其实并不爱嘉尔曼小姐。 / 蓝旗亚一路尾随安南仆人来到堤岸的中国集市。莱昂在大街上叫住他,他对安南仆人命令道,上车。 / 在堤岸,中国人的廉租公寓里。法国人伏在安南情人的膝上哭了,为他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而哭泣。他的英雄气概,就是他同这个越南私生子的爱情,他的懦弱,就是他那个当财政部部长的父亲的钱。 阮天真地发问:如果他是个女人,情况会不会好些? 莱昂告诉他不是因为这个,跟他是不是女人无关。他们的爱情故事并不会因此结局变好。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娶他,无论如何,一个法国人都不能跟他的越南情人在一起。他们生来就被剥夺了相爱的权利。没有教堂愿意为他们主持婚礼,没有牧师愿意见证他们的结合。倘若阮是女人,他会重复他母亲的命运,除了被白人男子搞大肚子以及被卖进妓院为娼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当他对阮说我爱你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抛弃情人。 法国人站起来,站在阴暗炎热而压抑的廉租公寓内对安南情人说我结婚了。 情人垂下头,对他说,我知道。 他从未对莱昂的婚姻提出过异议,难道他还能奢望莱昂不去结婚吗?他知道白人少爷会结婚的,迟早有这一天,像莱昂一样的那么一个殖民地白人阔少爷,他不可能不结婚,他需要一个妻子就像他需要司机,需要佣人需要一辆蓝旗亚小轿车和一栋大宅子。至于他,结婚是与他无关的事,他保护不了他民族中的任何一个女人,他甚至需要被莱昂保护,他早已习惯了当一个白人财主的情妇这样下流的角色。 当莱昂使用他的时候,他为他生成男性但却柔弱的身体而感到自卑。他希望他拥有一副女人的rou体,他希望拥有yindao。哪怕被玷污后怀孕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他也仍然愿意。他想,他跟他的母亲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有爱情,他如果有孩子那将是爱情的果实,而不是jian生子。 莱昂躺倒在一张太师椅上,掏出香烟盒,开始沉默地抽烟。他看着莱昂漫无目的地,苦恼地,烦闷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安南情人坐在床上,双腿并拢,手搁在膝盖上,坐姿端正乖顺,仿佛学堂里的学生。他像白痴一样天真烂漫,从来不为未来而烦忧。 Liên。他呼唤莱昂。 当阮用他的越南语名字称呼他的时候,代表他愿意跟他做一些亲密的事情。难道莱昂不想跟他睡觉吗,他偷偷把他带到中国城,带到这间廉租房里,不就是想跟他zuoai吗? 莱昂从椅子上起身又坐回了床上,他依偎着莱昂,然后他在床上躺倒,伸手拉了拉莱昂的胳膊,也要他像他一样躺下。情人照办了,莱昂一躺下,他便立刻翻过身去吻他。 你不想要我吗。做吧,阮低声细语,让我们做一次吧莲。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带来的rou体欢愉去暂时驱除情人的烦恼。 他解开自己的丝绸衣衫,牵引着莱昂的手去摸自己扁平而柔软的rufang,莱昂喜欢那里,他夸他的两颗rutou就像樱桃一样,这是他身体上最像女人的部分。莱昂那只有力的手在他胸脯上揉捏,粗暴地揉他的rufang和rutou,而且越来越粗暴,他痛得叫了一声。 莱昂最终选择了爬上他的身体。 他的双乳又遭受了牙齿的虐待,莱昂心情依旧烦闷,他一边律动一边在他身上乱咬。他情不自禁地拿那具黄色的身体发泄,发泄完了又后悔的不得了。安南情人温顺地张着腿,让他在自己股间凶残地抽送,双乳也不拿手臂遮挡,娇滴滴的rutou都暴露在情人眼前,任由他用嘴去摧残,阮躺在床上小声喘息着承受身上的暴行。 他有种错觉,这种粗鲁的性爱对阮来说是种享受。 法国情人那样对他做了,但他却更难受了。他不理解莱昂为什么会这样难过。他披上衣裳坐起来,抚摸莱昂的后背,试图安慰他。 他问他,是刚才不尽兴吗。要再来一回吗? 莱昂听从了他的建议,但是令他意外地,莱昂为他做了koujiao。他被他推倒,莱昂埋首在他大腿间,亚麻色的发丝蹭着他的小腹,他抓着莱昂的头发——他只敢在上床时用手去抓法国情人尊贵的浅色头发,在情人唇舌的舔弄下哆哆嗦嗦地高潮了。这是莱昂第一次让他高潮,他们做过那么多次爱,他的男性器官一向是被忽略的。混血儿充满疑惑,白人少爷为什么要做一件没必要的事?如果要zuoai,那就掰开他的大腿,在他的下面抹上甘油就成了。侍弄他的私处,这是完全多余,浪费时间的一步程序。 况且——那里太脏了,莱昂怎么可以用嘴去碰它。他羞愧得满脸通红,不敢去看情人的脸。他垂下眼睛小声催促道,够了莲,快来,进来吧。 可他到底是被感动了。阮在第二场性交中的表现很热情,他甚至对莱昂说他希望他进得再深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在第二场性交中耗尽自己最后的体力,结束后,法国情人瘫倒在床上。 他翻了个身,把莱昂的头搂在怀里,用自己柔软的手掌去擦莱昂额头上的汗水,用细长的手指去理顺他的银灰色的头发。 莱昂握住他的手,放在嘴唇前亲了亲。他说,他想听他说越南语。 莱昂的蓝眼珠望着他,他于是对他说g c?a v?,我的丈夫。 他问莱昂他跟女人相比是不是差很多。差别?阮对他说我想听你说实话。他执着地想从法国情人嘴里得知在女人体内射精和在自己体内射精有什么差别,他问莱昂是不是女人睡起来更舒服。 他告诉阮这不重要,他不觉得阮男性的身体有什么不好。他告诉阮:跟你睡的时候我感觉很舒服。 莱昂说,他跟女人睡的时候不会射在里面,他每次都是戴安全套的。 这个回答令他满意了,他在莱昂身边躺下来,把情人的手放自己柔软的、暖黄色的小腹上。他的肚子里正含着莱昂刚刚射进去的jingye,他能感受到这些液体,jingye含在身体里让他十分不适。他要莲答应他以后只能在他身体里内射。 安南情人央求他:你以后每天都带我来这里好不好?他爱这间公寓,这间闷热如同蒸笼的公寓,他爱这里的床,他们在这里就好像他们在永隆一样。 / 每个星期日的上午,他把阮偷出来半日。他的妻子在这天去教堂做弥撒,他就在肮脏的中国城同他的安南情人尽情偷欢。 安南情人抱着他的头颅低声呢喃着,送我一台唱片机吧莲,我在这里跳舞给你看。 他就像泉园夜总会的舞女那样,不穿白绸裤子,光着腿穿旗袍……但是他的客人只有一个,只有那个年轻的法国情人。他只跳舞给法国情人看。 阮表演的道具是一张红木太师椅,他岔开两条修长的腿坐在这张太师椅上,风姿绰约地脱裤子,脱掉他腿上那条柔软的丝绸衬裤。接着,半裸的安南舞女缠到法国情人身上,用柔软的嗓音问他,你喜欢我吗先生。他回答说喜欢,阮便轻轻巧巧地笑了,说,喜欢我的话就请跟我zuoai,先生。 阮把他的yinjing握在手掌里,诚挚地向情人表白:我喜欢你的yinjing,我喜欢像现在这样,在堤岸做你的妓女。 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情人的长发铺在枕头上。阮流泪了,阮从床上爬起来看着他的脸,他对法国情人说,我想听你对我说「你是我的妓女」。求求你了,莲,我想听你这样说。 莱昂这样做了。他抚摸着阮的黑色长发,望着他的黑眼睛对他说:你是我的妓女。 他们都发觉了他们的爱情很可悲。只能在堤岸的一间廉租公寓里相爱,明明不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却被迫成为这种关系。那么这样的话,他们还能相信他们是在相恋吗,还能承认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是爱情吗。这看起来如此滑稽的爱情,不光彩的爱情。 白人男子在心中悲观地想:我不过是把阮当成一个使人舒服的,发泄性欲的工具。当我离开时,就撇下了事。 而在安南情人那里,情况则更严肃,法国人仅仅是背叛了妻子,他心知肚明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国家,对此他无可辩白。他是自由人,他也是奴隶,当他被这个时代的法则羞辱时他的爱人并不能做什么,爱人属于加害他的一方。同时他也被同胞抛弃了,被刻在屈辱柱上,他们咬牙切齿的恨,等着这群法国人连同保护他的白人少爷被正义的革命军赶走时,他们将快活地把那个安南私生子拖到街上来,像对待那些做白人情妇的妓女一样,剥光衣服,供愤怒的民众来踢打。 在广场上被当众击毙的残臂政治犯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他害怕越盟,害怕革命党,最害怕的是这群政治犯们发起的叛变最终胜利了。如果有一天他们推翻了法国情人所代表的殖民地联邦政府,那个时候他会怎样呢。他害怕莱昂抛弃他,倘若日后莱昂去了法国或者美国…… 他拉过莲的手来,向他起誓,他只会让莲碰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只属于莲一个人。莲走后他不会让第二个人碰自己,莲不在的日子里他会一直为莲守身如玉。 在堤岸,在床上,他问莲,纽约是什么样子的。白人少爷告诉他,纽约很摩登,很时髦,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比西贡城要气派得多,发达得多。 河里没有舢板,全是汽轮。 ——那是靠蒸汽驱动、纯钢铁打造的轮船,就像他们当初从马赛来西贡乘坐的那艘船。 阮忽然不叫他莲了,他忽然叫他哥哥。这个称呼阮很少使用,在阮看来这是个比莲更加私密的称呼,他每次使用都是他们要别离的时刻。 “你还会再回到印度支那找我的,对吗哥哥?” 法国人捧住安南情人那张小巧的脸,在他嘴唇上连连亲吻,是的,只要等他半年就行了。不过半年时间,很短。 / 他仍是不肯改口叫嘉尔曼夫人。为了莲,他固执地跟那个强势的白人小姐抗衡。 在堤岸时,他赤身裸体地躺到床上去。他散下的长发是裸体上唯一的遮蔽物,他拿黑色的像丝绸一样的长发盖住自己男性私处,如此他便成为了白人少爷的安南妻子。他成为一位安南妻子,仅限在堤岸的木藤床上,仅限在弥撒日的上午。 在堤岸的时候安南情人就已经认为,白人少爷的爱是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一样东西。他不畏惧死,他唯一畏惧的是失去爱人。 / 现在的人可能想象不出来,我根本无力保护我的情人,那时候,到处都有被抛弃的女人。 堤岸的大街上弥漫着鸦片烟那股融化的热巧克力味。 所有人都抽鸦片,富人抽,穷人也抽,但是法国人是不抽的。殖民地政府鼓励当地人抽鸦片,甚至还开办专门的国有鸦片公司来经营鸦片生意。印度支那的鸦片廉价易得,走进中国城,到处都是鸦片馆,一个皮阿斯特可以抽两筒,三个小时。鸦片可以给法国人带来利润,很大的利润,光鸦片买卖这一项收入就占到印度支那联邦总收入的四分之一,将近七百万皮阿斯特,法国得以充盈自己国库,拿这些卖大烟的钱去跟美国人买军火。抽鸦片也让越南人变的迟钝,法国政府需要这些整日游荡在大烟馆昏昏沉沉形销骨立的穷人,有了他们,德意志战场上的法国士兵才吃的上美国产的牛rou罐头。 有不少越南女人给白种男人当妓女,在藏污纳垢的中国城,租个房间,买几样家具几身衣裳就可以开门营业,当公共情人了。他们隔壁的那间廉租公寓里就住着妓女,为白种女人所不齿的越南妓女。 安南情人把白人少爷脱下来的衬衫捧在鼻子前,闻那上面科隆水的味道,日后他是会怀念这个味道的。 / 莱昂独自坐在一楼空旷的客厅里。 他又换上了在永隆的那身漂亮的红丝绸衣衫,走过去,拥抱了莱昂。他看见那个女管家正站在楼梯口,但是这没关系,他当着嘉尔曼的白人女管家的面去搂莱昂的头。安南情人泰然自若地看着女管家,把少爷的头紧紧搂在自己胸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来解开头巾,挑衅一般,把那头像瀑布一样壮观华美的黑色长发散泻下来。在这头浓密秀丽的黑发面前,女管家退避了。 道纳迪厄夫人不在家,她为了方便,在出发的前一天住在港口酒店里。 这是爱人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夜,这个安南人终于有了这样的勇气。他用手指摩梭着爱人的银色头发,诱惑他说:你把我带到楼上卧室去,好吗? 于是莱昂把他抱起来,抱着他上楼,然后把他放倒在卧室的双人床上。 安南情人在白人少爷身下悲戚美丽、婉楚动人地哭泣,哭泣地时候他忍不住恳求白人少爷带他一起走,千万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印度支那。当他那样赤裸着躺在法国情人身下颤抖的时候,流着美丽的泪水恳求。 情人们在与自己欢爱时提出的请求,莱昂通常不会拒绝,这次例外,他只能说不能。 阮痛苦地闭上眼睛,但他无法再多做解释,除了说不能这两个字。莱昂低下头不停地去吻阮的身体。 我知道,阮面带微笑地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这一切,这样的结果。你放心,我不会闹。 莲对他说我爱你,说自己永远不会像爱他这样去爱别的人。在永隆时莱昂也在同样的场景咬着他肩膀说同样的话,他从来无心求证这些床上情话的真伪,因为莲对他说的任何话,他都会深信不疑。 但其实法国情人这次的表白是不同以往的,这是他第一次袒露了真心,每一言每一语都出自真心,再无半句虚言。因为他此刻明鉴了这个安南人待他全是真心没有半分虚伪,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像阮那样不计谋任何好处、无条件地爱他,他既不图谋白人少爷的钱,也不图谋他的权势。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像阮这样愚蠢的人,像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情妇,他们全是为了他的钱和地位才聚集到他身边来,白人少爷也一度相信只有金钱和权力才能让别人爱上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曾经他明知安南情人深爱自己却仍然苛待他。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地爱他的安南情人。他最爱阮的时刻,居然是他快要离开他的时刻。 他们醒悟得太晚,一直等到他们的爱情来到山穷水尽的时刻才互诉衷肠。 性交结束后,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法国人把嘴唇埋进身旁柔软的乌发里。安南情人突然问道,你想带走我的头发吗? 阮披上他的衬衣,光着腿走下床。他点起一盏小煤气灯,下楼去拿剪刀。他就这么仅穿着莱昂少爷的衬衣半裸着走下楼了,女管家和白人女佣们就睡在一楼的客房里,可是他的脚步就像孩童一般轻盈。 安南情人手里拿着剪刀回到卧室里,他把煤气灯放在妻子的梳妆桌上,然后在梳妆镜前坐下来。在摇曳的灯光下,阮的眼睛亮晶晶的,炯炯有神,像是燃烧着火光。 他望着情人用他妻子的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神情认真,庄重。然后阮拾起剪刀来,贴着发根,剪下完整的一缕黑色长发。他的动作果断决绝,没有一丝不舍,就那么一瞬,那段头发就从身体上脱离下来了,看得白人少爷心惊胆颤。 阮抬起头来问他:“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 跟剪头发相比,摘镯子的过程不那么容易。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只翡翠镯子从手上脱下来,因为他摘的时候太着急太粗鲁,手上的皮都搓红了。 该死。他听见阮小声地说了句粗口。 法国情人拒绝收下这件赠礼,它太贵重了,莱昂知道这只镯子对阮来说意义非凡。安南情人之所以成为安南情人,有一半的意义是他手上的玉石镯子赋予的。没有了这只镯子,他就真的成了一个私生子,一个没有根源的杂种。有它在的话,日后阮还有可能凭着这只镯子找到他那个下落不明的越南母亲。 他向莲解释:莲只有带走他的镯子他才会觉得圆满了,不然,他总感到遗憾。 他看着阮动手去拆一只已经用麻绳捆扎好的行李箱,这可不行,不能随便找地方放这只镯子。莱昂从衣柜里拎出一只黑羊皮的小手提箱,说装进这个箱子里,他在巴黎时专门找人在这只手提箱里做了个夹层,除了箱子的主人,旁人一概找不到这个夹层。 他们一起把翡翠镯子和头发用一个不惹眼的牛皮纸袋装起来,藏在手提箱的夹层里。当他们在黑夜里点着灯光微弱的煤气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宛若在午夜来到教堂谋划私奔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 完成一切后将煤气灯熄灭。莲对他说我们应该再回到床上去。是的,他们应该再回到床上去。在床上,他们相拥无眠,静静地等待着几个小时后的离别到来。 / 莱昂灰色眉毛下的那双蓝眼睛正通过车窗望着他。白人少爷也给他留下了一样纪念物,莲将那件他曾在永隆穿过的湖蓝色真丝和服送给了他。 当安南佣人像这样站在艳阳下,站在已卸任地籍管理处长官的府邸前,目送白人少爷的蓝旗亚轿车驶向西贡港时,却仍能记得昨夜,莲是如何用他温情款款的嘴唇去亲吻他断发处的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