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定会相报
再次醒来已不知何时。睁开眼是雪白的纱帐,稍动一下身下的木床便吱呀作响。暨玉堂侧眼看去,这是间客栈。 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物换了。试着动弹,身体仍虚弱无力,就闭目养神起来。 又过了会,门被推开,一人走了进来。暨玉堂没睁开眼,来者脚步声有点凌乱,一脚深一脚浅,是那个痴儿。 滴滴答答的水声,是痴儿拧干毛巾。在他上去擦拭前,暨玉堂睁开了眼,沉静的眸子如同深沉的湖水,映照出对方的轮廓。 半幅假面遮掩的脸上,痴儿咧嘴笑了,一贯的傻气。 暨玉堂问:“怎么在这里?” 痴儿手舞足蹈了一阵,起身在房里翻找,很快塞给他一个物什。摸着是布料,内里有硬东西硌人,暨玉堂了然了:“是那个男人的钱袋?” 痴儿连连点头。 暨玉堂又说:“我们要离开。” 痴儿瞪大了眼,似乎在思考他的意思,然后不住摇头。 “不……”他蹦出几个字:“不走,不走。” 他看着暨玉堂,缓慢而清晰的吐字道:“他们,找不到这里。” 这一瞬间暨玉堂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正常的人。可说完这句话,痴儿又歪着头,眼神是一贯的单纯真挚。 “阿妈说,要我走。”痴儿说,“我带你走了。” 暨玉堂后来得知,现在竟在公离国境内了。距先前的小镇数百里之远。 那夜雨势减缓。痴儿背着他,走了一个日夜,方抵达此地。刚进入客栈时,掌柜的以为见了鬼,好在痴儿神志不清,竟也会照料人,付钱要了间房后再无其他动作。 过了两日,见痴儿带着的病痨子容色缓和,掌柜的才彻底放下心来。 暨玉堂不知他说的“阿妈”是谁,想必是一位善良的妇人,给过痴儿水和食物,还聪明的让他们远离是非。如果再在破庙停留几日,尸体被发现,两个痞子缓过神来,危险的便是他们了。 痴儿拧干的毛巾还泛着热气,他伸上前去要给暨玉堂擦脸。暨玉堂敛着眸子,神色平静的如同瓷玉娃娃,任他摆弄。入目是痴儿的手,握着布巾,一片白皙透亮,他道:“慢。” 痴儿的动作止住了,手臂堪堪举在前方。 暨玉堂再度仔细看了,又命令道:“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也是白皙非常,如同剥了壳的蛋。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确定半分痕迹也无。而那晚他失去意识前,痴儿举着手臂扑上来,上面有一道长长的裂缝,滴落的血迹蹭到了他的衣服、脸上,入目猩红。 暨玉堂问:“你手上的伤呢?” “好了。”痴儿咧嘴,“好了。” “现在是我晕倒之后的第几日?” 痴儿掰着手指,给出了回复:“第三日。” 常人的伤绝不会好的这么快,况且不留痕迹。放眼屋内,暨玉堂让他将瓷杯取来,“当啷”一声砸碎在地。捡起床下的瓷片,握住痴儿的手臂,不待对方反应,便划开一道深深的裂口。 血滴答流下。 痴儿猛一瑟缩,惨叫一声,看暨玉堂的眼神惊恐如惊弓之鸟。 “疼……”他眨着眼,面上止不住委屈,却没挣扎。 暨玉堂仍紧握着他的手臂,死死盯住这道伤口,连血滴落到被子上也毫无所觉。 一分钟,两分钟…… 没有反应。 痴儿手臂酸了,暨玉堂也觉得一阵无力。想要放开的时候,却瞥见伤口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全身一振,炯炯的盯着伤处,不错过一丝一毫。 伤口处的皮肤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由最开始极细微的变化逐渐变得明显起来,到后面越来越快,裂痕开始变小、变浅,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伤口恢复殆尽,只有残留在被子和皮肤上的鲜血,还昭示着不合常理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暨玉堂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悄然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到自己再无力气支撑着坐起,便躺了下去。 痴儿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眼暨玉堂,似乎并没有多大感受。对他来讲,受伤、恢复,已经习以为常。他不知道这是修炼者达到一切境界之后才能做到的事,也无法预料到暴露了这个能力对他会造成多大威胁。 而现在,最大的威胁正躺在床上,似乎已经入睡了。 痴儿悄悄地离开了房。 暨玉堂睁开眼,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知道第一步应该怎么走了。 五日后,二人离开客栈,向东行去。几天的休养,暨玉堂能正常活动,只是身子较为虚弱。他抓紧每分每刻修炼,许是上次那一丝灵力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再度修炼起来更为顺畅了,倒也不失为小惊喜。只可惜对于漫漫修仙之路,这点收获无异于用沙填海,渺小非常。 一辆马车驶入乌衣镇,停靠在一家食肆外。帘子掀开,为首之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只能注意到身形消瘦。后面一人倒是健壮,但也带了假面,观察久了就会发现他懵懂如稚子。小二上了饭菜,消瘦男子摘下斗笠用饭,容颜露出,让不经意瞟到的人眼前一亮。灵气护体,暨玉堂的面色好了太多,加之气韵使然,他在人群中总是最耀眼的那个,如石子落水,如鹤立鸡群,激得周遭之人议论纷纷,不住往这边看。 暨玉堂倒是习惯了,痴儿也感受不到。他殷勤地将盘内最大地一块rou夹给暨玉堂,窥见对方面色,手不禁一顿,神色黯然了下来。他总是有种能力,分明是个痴儿,却能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出暨玉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譬如破庙中,他知道对方喜欢干净、厌恶脏污,就努力将自己清理干净。譬如现在。暨玉堂没有动过那块rou,他也识时务的没有再夹。 暨玉堂没有注意过他的小心思,他的关注点也从来不会放在这里。 乌衣镇为三国相交边境的镇子,来往商贾频繁,天高地远、倒也繁华。出了食肆,沿路都有小商贩叫卖,痴儿这摸摸那看看,止不住的新奇。 拐到街角,听见一道声音在喊:“出户牒。” 暨玉堂停下了脚步,抬起头,见一人懒洋洋地倚在墙边盯着自己看,唇边含着抹笑意。 路途遥远,中间不乏大城,进城必然要出示户牒。人间之事于他已有数百年之隔,这么一说,他倒是想了起来。 暨玉堂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人。对方明显早盯准了目标,身上一股洒脱肆意的劲,也不像寻常人。与此同时,对方再开口: “公子可需要户牒?” “要。”暨玉堂颔首。 青年笑意更深,这才好好地站直了身子,伸出五个手指举在面前:“五金一张,若要,定金二两白银,明日这个时辰来取。” 一金等于百两白银,对于普通人家来讲,二三十两银子便能维持一年的生计,五金要价很高。暨玉堂没有什么感觉,却也知道身上的钱是不够的。他们手上有那位“大哥”的钱袋,无非是为非作歹抢来的十余两银子,用到现在,也剩不了多少。 虽是在角落,暨玉堂仍能感受到背后如芒刺背,有人在看。他淡然自若地掏出四两白银交予对方,道:“两张。” “公子如何称呼?” 暨玉堂道:“怀瑾。”见着青年朝自己身后看去,他沉默了一下,接着说:“他叫无明。” 无明,无明,愚昧无知,不明事理,配痴儿正好。而怀瑾,拨开时间的云雾,也曾有人这么叫他:“怀瑾兄。” 辞别青年,天色已暗。乌衣镇到了傍晚更显繁华,街上商贩云集,吃的、玩的,熙熙攘攘。 暨玉堂没有着急落脚,反而在街上逛了起来。 这可合了痴儿的心意,他开始便没看够,这下更是东看西看,总算没走丢。亦步亦趋的状态没维持多久,暨玉堂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回头看,痴儿半蹲在一个小摊子前,朝他招手。 他走上前去,见是个老头在捏糖人。摊子上摆了一堆小人,个个栩栩如生。 本不在意这些东西,可一低头就对上了痴儿小狗一样期待的眼神。其中的含义透过斑驳的假面,直直传递到暨玉堂心中,从始至终痴儿都是这么看着他的。他心想,就这一次了,就问道:“你想要哪一个?” 痴儿很快挑出了看好的,暨玉堂付了钱。 拿到小玩意的痴儿比平时更高兴,倒也不瞎窜了,多次想将糖人举给他看。暨玉堂敷衍的推开他,走着走着又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他注意身后的脚步越逼越近,若说之前还有所遮掩,现在便是肆无忌惮。 一个,两个……自黑暗中走出的,足有四人。暨玉堂料想自己被盯上,是从客栈露面开始的。他不知乌衣镇繁华至此的还有一重要原因,便是这里天高皇帝远,难以管束,乱象丛生。 这四人与破庙内的三痞子不同,明显是为求财而来,甚至还习过武。 一人开口:“将钱财交出来。” 暨玉堂用沉默表示了拒绝。令他意外的是,痴儿紧绷的身子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坚定地挡在了他身前。 得不到回答,来者狠狠一拳上来,砸在痴儿脸上,哀嚎响起。接着是拳打脚踢……血rou横飞之中,暨玉堂后退半步躲开了侵袭,背后是冰冷的墙壁。 此时痴儿扑了上来,用后背抵挡住一切攻击,像隔绝了生死的坚硬城墙,城外炮火连天,城内平静如昔。暨玉堂被他好好的保护着,只衣角有些脏污。他感觉颈边有些湿,嗅到了血腥味,是痴儿吐血了。 耳边风声、冷笑声、重物入rou声、闷哼声混杂着一道沉重的喘息声,声声入耳。随着痛苦地增加,那声喘息逐渐淡了,变得若有似无。与之相对的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暨玉堂知道痴儿撑不下去了。黏腻的血液滴落到身上,这感觉实在称不上好。一个男人想把痴儿扯开,却没想到他抱着这般紧,仿佛抱着誓死的决心去保护身后之人。外人扯不开,暨玉堂从里侧一推——痴儿的身躯轰然倒落在地。 他眼中许是带了些怜悯,不知在看痴儿还是四个死人。清冷而孤寂的身影站在黑暗之中衣袂纷飞,在他气势的威慑之下,在场人都有些腿脚发软。虽说架势与雷劫那日相差甚远,可他始终是将离仙尊! 这是就算虎落平阳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千百年来的第一人,若能被如此欺侮,也太可笑了些。 瞬间或是永恒,一切被放慢了。风沙飞扬,死去的四人被灵力入体,倒地的尸体七窍流血。 暨玉堂没在意他们,蹲下身,静静的看着痴儿。 他近乎完美的下颚弧度隐藏在黑暗里,眼里的怜悯意味更浓了些。从始至终,他都知道自己想要的,从未偏离。 “无明。”暨玉堂第一次叫出了自己为他取的名字,然后说:“若有来日,定会相报。”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只满是青紫的手掌松开,滚落出七零八落的糖人。 仔细看去,小糖人黑发、白衣,似乎与某人有些相像…… 可是那人永远也不会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