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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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猎兔 次日再见,被旁人问及手怎么伤了,韩临说雪天路滑,摔了一跤。 挽明月瞧他满脸不在意,很难不怀疑昨晚的旁观,是不是认错了男主人公。 众人都以为韩临在长安待不了多久,意思意思,就要回洛阳,结果直到第二年夏天,都还能时不时看见韩临和姚黄在长安的大街上晃,后头跟着个人高马大的魏紫。 夏天的一个夜晚,韩临喝多跟人打架,打得轰轰烈烈,快把整个酒楼二层都砸了。 平常喝酒都是有局,大家围一桌,倒了醉了还有个照应。韩临闹事那天没饭局,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跑去喝闷酒。 他去喝酒估计也知道会醉,刀没敢带。好在刀没带。 对面人多,也不认识他,打起来拿双拳对刀棍,伤得倒不重,只是满脸鼻血,看上去相当壮烈。 挽明月闻讯赶去时,对方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是那个从前杀猪的屠夫韩临。显然有点犯怵,没闹,只低声抱怨他发什么酒疯呢,你们回去好好管管,然后就带着兄弟一伙走了。 挽明月把满脸鼻血的韩临搀去门口坐,给他擦净脸上的血,顺便等店主去拿印泥,这么闹,都要白纸黑字盖手印给人家赔钱的。 他耳朵好,听见了韩临的名字。再仔细听,原来是先前在楼上吃酒的人在跟别人解释起因。说那几个人酒喝上头,提了一句花剪夏,话说得不怎么干净,韩临就坐他们邻桌,听见声过来就掀了他们桌子。 挽明月心想他怎么跟易梧桐学成了。 “还别说,冲是真冲,但也是真仗义。” 挽明月最后听见这句话,说不想笑是假的,走了半路还在乐,把他送到雨楼前一条街时,推了一下靠在自己肩上的头,幸灾乐祸:“刚听见没,人家说你仗义。” 韩临多少还有点意识,但没听清挽明月在说什么,听语气,只知道他又在揶揄自个儿,也不想理他。 可挽明月话音刚落,对面便传来声音:“多谢送他回来。” 不知不觉又是新的一月,上官阙来得是真准时。 挽明月把韩临交给他,找出那张盖了韩临手印的欠条,递过去说让他找个日子给人家账还了。 上官阙单臂揽腰搂住韩临,接过欠条,客气地说句:“劳烦了。” 挽明月转身往回走时,听见身后二人说话—— “你跟人打架了?” 醉醺醺的声音:“嗯。” “你赢了吗。” 喝醉的人颇为骄傲地哼哼笑了两声,听起来有点傻:“当然了。” 后来挽明月只听说韩临被副楼主罚,禁足两个月。隔了两天再在街上看见他,过去打招呼,问下次还敢发酒疯么? 韩临苦笑,“真不敢了。” 挽明月细想一下又不对,问你不是被禁足了吗? 韩临说副楼主写的那个处罚得盖个戳,那章如今在上官阙手里,还没盖呢。盖了后才起效。 挽明月笑着指出:“光明正大的以权谋私。” 摊主是个胡人,摊上尽是狼牙之类的异域饰品。挽明月挑了起把镔铁弯刀,随手抽出,银光一闪,眉一挑:“不错呀。” 韩临分了一眼过来,道:“那就包起来罢。” 挽明月忙跟店主摇手,说我就试试。 “算我送的。前两天麻烦你了,正好也快到你生辰了。”话罢,韩临指着一副银圈耳饰,对店主说取下来我试一下。 那不是女孩子的款,挽明月定睛去看,这才发觉他右边耳朵红得滴血,两根茶叶堵,分别插在耳垂和上耳廓。 “你这怎么回事啊?” “昨晚上喝高了,师兄说我拉着偏要他扎的。”韩临接过那两枚银圈,去拆茶堵时迟迟下不去手。“我寻思,胡人的这玩意威风那话,我是半年多前说的啊,怎么昨晚上又想起来了。” 挽明月觉得他真是记吃不记打:“你前两天刚闹出那事,被罚得还不够惨啊,还敢喝?” “我师兄来一趟也不容易。” “不容易他还一月一趟。听说你们江楼主挺倚重他的,不该忙得很吗?”挽明月见他实在不敢去碰,替他去给那茶堵给拔了,接过那银圈给他戴了上去。 韩临叫着你轻点啊,疼。 “疼你让他长住不就得了?” “那我不白疼了?”韩临对镜照了一下。 “那边呢?我也给你戴了算了。” “就扎了一边。”韩临正过脸来给他看,手上去掏银子,把这副银圈和那把弯刀一并付了。 挽明月一看还真是,离开铺子的路上又端详了一下,笑说上官阙这虽然喝了酒,手倒是稳,还挺会扎。 “他这两年跟人家谈事,练出来了,酒量比我好。茶也越喝越苦。”韩临见他盯着自己看,说要不也给你来两个,我看摊主那里有钉枪。 挽明月摇头,说挑人的,你这长相怎么倒腾都不会有错。 韩临笑着拉住他,坚持说不试怎么知道,你打左边怎么样? 挽明月两手立即捂住耳朵,对他说:“耳上扎洞,下辈子要做女孩子的。” 韩临大笑:“你还说你不信你师父那些迷信东西?” 挽明月抬肘捅他一下,留下一句爱信不信,抛着弯刀快步走了。 那道禁足令八月份解除的,那两个月长安街头果真再没有过韩临的身影。挽明月也没再见过他。 照从前,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关系好,庆功宴都在同一处开,混着坐。无蝉门管得松散,不然也搞不出易梧桐大闹无蝉门那桩事。雨楼管得严点,但他要想溜进雨楼,打斤酒孝敬下偏门门卫,或者直接轻功跳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现在不行了。三月前,为了一道悬赏令,两个门派在汉口那边起了争端,上了家伙,各自死了几个弟兄,又翻起旧账来,往前数十年,两个门派斗得你死我活,可扛不起旧事重提。种种原因,长安这边两个门派关系紧张起来。 械斗发生那时正是清明,挽明月每年清明都去汉口,从墓地回来的路上知道这事,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雨楼也加紧了对楼内众人的管制,不许他们凭意气行事。韩临就是撞在了这个当口上。平时打个架,也就是圈禁十天的事。 私下里出来吃饭,易梧桐说姚黄总被罚,他那个冲脾气嘛,魏紫呆在雨楼里陪着他呢。挽明月心道怪不得有一阵在街上只见韩临一个人。 况且这次和韩临打的人知理亏,没闹大告到雨楼门前。 两家关系恶劣,倒苦了邵兰亭和易梧桐,本来父母都见过,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局势剑拔弩张,后路还未可知。愁得邵兰亭一天到晚丧着个脸,字画摊前的人都少了一大波。 但整个八月也没见着韩临,据说刚一放出来,就打发他跑去塞北抓马贼。 九月中旬他才回长安,挽明月遗憾没跟上庆祝他到弱冠,送他了一把淘来的好刀,说一早备好了,什么马贼啊折腾了这么久。 韩临说倒是没怎么折腾,就是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上官阙,被他拉着在那边过了个生日,前两年他都有事没跟上,过阵子又得去川蜀连着待五六个月,来不了长安。就在渭城多耽搁了几天。 韩临很喜欢那把微有弧的长刀,收到的当晚就在他面前舞了一番,那两天也一直配着。 韩临手上的刀还是在师门时练刀用的那把,样式古朴的直刃长刀,不值多少钱,也就顺手,现在临溪后山该是还摞了几屋。 早先两年挽明月都被白瑛扔在底层磨,除了最初韩临也干了两天盯梢的体验生活,俩人后来出任务不常碰上。那段时间,兴许白瑛不好的记性终于想起,自己丢了个和韩临上官阙一同出名的挽明月在长安放养。自五月开始,山城无蝉门每半月传一封信到长安,挽明月随信高升。 位置高了,责任自然也压了上来,他终于开始接触和韩临几乎一个层面的事。也正因如此,挽明月追向人身上播蛊要挟钱财的,韩临追在洛阳私贩福寿膏的,十月,金阿林,两人阴差阳错撞到了一起。 羊rou馆的汉人老板说金阿林在蒙语里是白色山岭的意思,这地方冬天冷,雪下得,积雪能过人头。多送他们一碟红肠时坐过来闲聊,劝说边境乱,你们两个小伙子要是过来散心,势单力薄的,呆半个月就赶紧走吧。 两边的都是大事,不然不会让他们这种位置的过来,各自都带了不少人。就是两伙人撞到了一块儿,除了韩临和挽明月,因从前势不两立的态势又回来五成,关系都不怎么样,也不说话,分住在村头和村尾。他们两个也是趁修整,以看地势为理由,瞒着众人出来的。 从羊rou馆出来,下山的路上走了不久竟然下起了雪,十月初倒是还不冷,韩临好奇的看着树上爬行的紫貂,说这边挺有意思的。 挽明月却没那个心思,只是查看四周的山势,在纸上画附近的地势图。他生性警惕,方才的对话,总觉得那个羊rou馆老板话中有话。 下山途中,挽明月才同韩临说起话来:“我送你的刀呢,丢了?” “没啊,怎么这么问?” 挽明月屈指敲敲他腰间的那把古旧的刀:“那怎么又换回来了。” “你送的那把太金贵了,听说都能在长安买一座宅子。” 挽明月拿着地势图看,口中道:“刀给人捶打出来就是让人用的,你天天对你这把破刀又是用酒洗的,又是杀完人不擦慌慌忙忙插进鞘里的,伤刀,改天不防断了,命都没了,有把贵重的,金贵着用不好?” “你说教起来简直跟我师兄一个样。”韩临牙疼地说:“我去砍人,一想起它要是崩了刃,就跟我的大宅子塌了一间房一样,rou疼,我就砍不下去。” “你这就是穷怕了。你不想想江水烟对你什么样,改天残灯暗雨楼都是你的,到时候还不一定看得上我这把刀。”挽明月哼声道。 “哈哈哈,我保证,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把你这把刀放在最重要的藏品位置,我发誓,好不好?”韩临说罢伸手,要屈指指天,结果被挽明月打掉。 “不吉利。”挽明月伸出小拇指:“拉钩。” 说来奇怪,韩临也不知道为什么,挽明月那么世故的一个人,和他在一块儿总跟十三四岁一个样。 韩临笑着同他幼稚的拉了勾,拇指指心深深按了一下,又道:“你别担心,我师父知道我这臭毛病,每半年就托人给我送两三把新刀过来。这刀我用了好些年了,趁手,也锋利,没事。” 挽明月的预感向来准,回去也确实出了事。 与韩临分别,挽明月一进客栈觉得气氛不对,笑着说忘买东西转身要走,突觉后脑一阵钝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他再醒觉得四周冷得很,脑后的血都结成块凝在头发上,一仰脸,飘来的晶体化成了水。在下雪? 头疼得要裂开,他差不多明白了砸西瓜时西瓜的痛苦。待那种痛暂且过去,他睁开眼,知觉恢复了一大半,这才发觉此刻正在野外,四周一片漆黑,凭知觉发现正在人的背上。 “燕子?”背着他的人轻声道。 他听出是韩临,一颗心安定不少。 韩临正背着他往山里跑,路上两人交流了一下。韩临说他们追的这两伙人应该是一起的,自己那边的兄弟也全被暗算了。他脱身就连忙赶去无蝉门的住处,他们那边人少,大头在无蝉门那边埋伏。他一进门就见挽明月躺在地上,他们在等另一伙人把韩临带来,正坐着商量怎么处置这两条漏网之鱼。 正要继续说下去,后面传来喧闹声,火光闪动。韩临立即闭嘴,加快前行速度。 四野只能凭借雪的一点反光才看得清,韩临摸黑跑了一晚才堪堪甩掉那伙人。但雪越下越大了,到了早上也不见停,积雪及膝,韩临每从雪中拔腿,都很吃力,挽明月也发觉韩临身上越来越冷。当务之急是找个山洞避雪,可直到中午都没找到。昨天下午那顿羊rou消化干净了,挽明月已感受到明显的饥感。 韩临走得也越来越慢,挽明月起初说话他还笑着答,后来只嗯啊应一声。 总背着不是事,半路他们试过一次搀扶着走,可挽明月头晕走不了路,韩临又背起他,后来因为头疼他又昏过去。 再醒就躺在一间木头架起的屋子里,屋子很小,尽管蒙着厚尘,竟然摆设齐全。可他看了一圈,都没找到韩临。 火炕边摆着一个烧着火的破盆,看火将灭,烧火的人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挽明月不知道自己睡多久,撑着头疼坐起来,他头上已被衣片裹住伤口。睡眠缓解了头疼,这时候能走路了,他给盆添了柴,开门看了眼外头,天又黑了。 外面风雪大,寒风往屋里灌,身上的暖意一瞬间就又被绝望的吸走,他不得不立即关门。 挽明月强撑着头疼算了一下柴火,将炕烧着,坐在炕上等韩临。约有一个时辰,门外才传来响动。他暗暗攥住从屋内找到的猎刀,不敢轻举妄动。 门吱呀一声响,寒风夹着雪片扫进来,韩临回身关上门。他背着一张弓,腰间挂了一个竹篓,提了一只野鸡,一只山兔,发上衣服上都是积雪。 不知是不是外头风雪太大,韩临脸色青白,嘴唇不见血色,转身见他醒了,紧张的神情才卸了大半:“头怎么样?” 挽明月轻轻摇头:“没事,睡两天晕劲消了就没事了。” 韩临给鸡拔毛的时候说这房子里很多猎具,兴是以前猎户的家。找到的时候灰很厚了,估计主人哪次打猎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他翻出来个药箱,里头不少贴了布签的药,说他们运气挺好,能在这种地步找到这样的房子。 “运气好能落到这种境地?”挽明月吃鸡的时候说。 韩临哈哈笑了两声,说昨天雪下得太大,把一处山崖给压崩了,他去看了一下,前后进出的山路都被堵死了,对方应该进不来。吃完烤鸡,韩临又把野兔剥了皮挂到火盆前烘着,从竹篓中捞出几条冻僵的蛇,剁掉了蛇头,剖去苦胆,也刮到火盆前,这才脱了衣服去睡。 挽明月感觉他在外头给冻厉害了,在被子里捂了很久都仍像一块冰。 第二天再醒,挽明月头没那么晕了,见韩临正在睡,去外头挖了一锅雪,搁在灶上烧了点热水,把兔rou下锅炖了。 结果兔rou都炖烂了韩临都还没醒,挽明月以为他昨天太累,去推他,让他趁热把东西吃了再睡。隔着被子推了几下他都没反应,只能手塞进被子里去推,一触发觉他几乎是尊冰雕。 不仅如此,挽明月这样一推,摸得一手冰凉的黏腻,抽手一看,一掌的血。他忙掀了被子,发现韩临腹上被红濡透了,解开外衣,看见里面被包扎的刀伤。 来不及想他这什么时候受的伤,挽明月忙去翻找他昨晚上说的药箱,手忙脚乱处理了他的伤口,先止住流血。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韩临身上太凉了,不是正常的凉,尸体都不该这么凉。好在他还有呼吸,挽明月对着嘴给他灌了好几碗热水,这才稍稍有些回温的迹象。 等到中午韩临才睁开了眼,挽明月见他醒了,鼻子发酸险些哭出来。 韩临哑声说没事,肯定能扛过去。 挽明月喂着他吃了点兔rou,问他昏倒后都发生了什么。 “你会解蛊吗?”韩临突然问。 “不会。”前后几年,他在山城呆的时间加起来拢共超不过半年,触不到那些高深的蛊术。 “他们好像想玩,说救你可以,先吃一只寒冰蛊。” 挽明月惊声:“你就吃了!?你疯了吗?” “蛊能解,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韩临平静地说:“换做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挽明月却知道:我不一定会。 交情再好的人,都不能令挽明月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挽救。 正如同刚下山那几个月,那个开朗的帮主姑娘,重伤得了疫症,她劝说他舍弃自己后,他尽管给她留了那么多的东西,却也还是舍弃了她。现在想想还是会痛苦,那样好的一个姑娘,要是活着,该有多好的日子。但他从没有为自己离开的选择后悔过。 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没有命,一切都是白费,命是他最要紧紧捏在手中的,他不会去拿它换感情那种摸不到的东西。 挽明月嘴唇抖了片刻,突得咬紧,把韩临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他结了霜的头发上。 许久,挽明月问:“那伤是怎么回事。” 韩临艰难吸了一会儿气,又道:“我吃了之后,他们说要是我捅自己一刀,他们可以停一个时辰不追。” 挽明月登时明白他们是想玩猎兔游戏,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捅得也太重了。” “我怕轻了他们不认账,一个窟窿总比两个好。而且伤了四肢没法背着你跑,只有小腹好一点了。你放心,我应该没伤着肠子,而且背你出了村之后我就赶紧撕了衣裳扎住伤了,血应该没流太多。” 他安慰似的握了一下挽明月的手,却因为知晓自己的手指凉得像雪山上的石头,很快便离开了。 “就是,我这样估计下不了床了,在你们和我们发现不对赶来之前,得先麻烦你了。” 挽明月却握着手腕,把韩临冰凉的手贴放到自己的脸侧,尽力地保持自己从前平静的语调:“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