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他人收拾了现场后纷纷拔腿跑路。 单丛霓也想跑,但他跑不了。 他的心情真没法说。 低着脑袋和地毯上的花草纹样相对无言良久,他听见黎遂青含笑的声音:“这么担心我?” 单丛霓咬住嘴唇。 “就算不认识的人,我也会这么做的,本能反应而已,你不要自作多情。” 他轻轻抬起单丛霓的下巴。 “别总低头——陈叔说你做了蛋糕?” “那是我自己想吃。”单丛霓转开脸。 因为这动作,他的手指就顺着下颌轻轻划到了单丛霓耳垂的位置。 脸都快烫死了。 还痒痒的。 黎遂青是顺便拿他的亮相宴会钓鱼,不过他现在也没觉得不高兴,就是刚才的事实在太羞耻。 假如一直沉默,就会越来越羞耻,他只能假装很感兴趣地转移话题:“你怎么发现有问题的?” 也许可怜他脸和耳朵都已经红得不像样,黎遂青没有继续追究,耐心解答:“你住的真是我房间。” “但我很少在这,房里没有私人物品,所以安排错了。 “——他弟弟说左手边,是相对楼梯的左手边,他想当然以为是电梯。” 如果当时领单丛霓去房间的人是真正的管家,肯定不可能出这种乌龙。 “这两人是孤儿,因为双胞胎身份被看中收养,他弟弟做替罪羊,档案记录里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指纹普及之前,他们共用一个身份,现在不行了。受限太大不好过,他弟弟本来已经颇多怨言,还被骗来赌命,该怎么选很明显。” 黎遂青笑起来。 “何况,他哥失踪后,他不就能重见光明了?” “他那天为什么和他弟弟调换啊?” “此前,有人跟我争一件藏品,大概实在心里不甘,所以出高价要他偷出去。” 单丛霓略作思考。 那个男人用什么理由支走他弟弟,偷走藏品,拿到钱,还能让他弟弟顶锅,黎遂青对外甚至只会说开除了原来的管家。 他认为生意的线已经铺开了,不再有跟黎遂青相关的身份利益也无所谓,正好一举两得。 太jian了! 单丛霓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既然是空弹,为什么让他选?” “如果他选自杀,我会告诉他事实:他儿子活得好好的。” “然后?” 黎遂青弯着眼睛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再把他送去枪毙。” 其实单丛霓不是没想过,以黎遂青的身份和手里能调动的东西,还有他在外面的凶名,为什么需要对安全那么大费周章。 不长眼睛还不要命的人真的那么多吗?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那玩意儿的生意,利润过于恐怖,但黎遂青却不准任何人沾。 不仅约束自家,甚至约束所有相关的人。 除非是谁彻底破罐破摔,一点不准备跟黎遂青来往了,否则明面上,绝对不可能去违背他。 那人流的血沿着下楼的路线蜿蜒,拖开成两条鲜红狰狞的血线。 黎遂青不是好人,但他的下限都挡了有些人的路。 <br/> 春假的某天,有个叫杨捷行的同学邀请单丛霓和一些同学去他家的度假村玩。 杨捷行跟他其实不算很熟,但单丛霓同意后,居然还殷勤说来接他。 所以单丛霓还特意问了黎遂青可不可以去,黎遂青只挑挑眉:“你愿意去就去。” 度假村里什么都有,单丛霓开始还挺高兴,兴致勃勃跑去喂小狗。 午餐后,杨捷行的一个哥哥来了。 “我们家的‘长房长孙’,杨捷铭。”他对单丛霓说。 哦,就是说是正牌主人,最好客气一点。 单丛霓随口跟着喊了一声“铭哥”。 杨捷铭不认识这个生面孔,点点头:“捷行的朋友?” “哥,你上回没去,这就是黎先生家的孩子。” 他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又恢复成笑容满面。 “原来就是你。” 单丛霓隐约觉得不妙。 另一个同学卢斯年发来的消息解了他的惑。 【听说,只是听说,据说杨捷铭荤素不忌,原来是个花花公子,后来见了你爸几回,痴恋他可能有七八年了。看完删了啊。】 单丛霓瞥了杨捷行一眼。 这人和自己也没什么不对付或者龃龉啊,干嘛这样,是不是巧合而已,自己想多了? 但很快,一件事证明单丛霓的确没多想。 度假村里有特别漂亮的马,单丛霓的美控发作,打电话回家给陈管家,让找个人送相机过来。 别墅这边的司机因为家里的事,已经告假一周,陈叔就找别人开车替他送。 司机不是其他人熟悉的司机,但车牌挂在那儿呢,哪成想,车子居然在门口被拦住了。 单丛霓有些吃惊,找一辆代步车乘到门口,看到轮班那两名十分年轻的保安,有点想叹气。 “这是我家的车——找你们部门的负责人来吧。” 单丛霓是从度假村里出来的,显然是客,他们没想到自己居然拦了客人家的车,一时也都很无措。 安保部门的负责人很快赶来,上来就不停向单丛霓道歉,话里话外千恳万求是希望这件事能限定只有在场的人知道的意思。 他是怕黎遂青知道。 一看他的态度,单丛霓就明白他大概也不知情。 “这两位是新入职的,是吗?” 安保经理连声说没错:“培训还没完,也不知道怎么就安排上岗了。” 这种地方的安保人员除了武力值,至少也还得有点认人认车的本事,确实需要培训。 单丛霓又想叹气了,对经理道:“让他们走吧,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经理到底是经理,心思急转,立即喊来了负责排班的门卫组长。 门卫组长张口就是:“单少爷,他们不认识那开车的人,所以为了安全不敢放行,有错,但也只是工作而已,您看……” 单丛霓见到他这有恃无恐的样子,哪还能不明白。 他本来其实压根没觉得怎么样,只是怕不问,传出去可能对黎遂青不利,所以才象征性“指责”一下。 可这个组长得了便宜卖乖的烦人样,就是泥人也有火了。 他忍不住冷笑:“你知不知道,除了保家卫国为公为民的时候,当一个人说些‘这只是我的职责’云云,说明他其实也察觉自己不地道不光彩了。” 杨捷行是真拿准了他的性格才敢这么做的。 他们当然不敢下黎遂青的脸。 但单丛霓哪可能真的去告诉黎遂青这件事? “给你告老师去”这种行径丢不丢脸先放到一边不提,他要真去说了,那两个毫不知情被利用的傻保安工作得丢了,安保经理也未必留得住。 单丛霓做不出来。 ——就这个显然已经和杨捷行谈好了退路的门卫组长能得利。 前些日子,单丛霓偶然跟杨捷行提过司机请假,他隔了几天就邀请自己来,费那么大劲,就为了让自己吃一次哑巴亏? 这都什么迷惑行为。 <br/> 可惜,他错估了单丛霓。 单丛霓心软,不等于他就会吃哑巴亏。 发消息问了卢斯年大家在哪儿,单丛霓直接过去。 有几人三三两两在聊天,杨捷行他们在玩牌,单丛霓走到牌桌边,杨捷行看见他,还扬了扬下巴招呼。 “现金局——介意加我一个座吗?”服务人员要上来替他拿外套,单丛霓摇头,随意点点牌桌。 杨捷行哈哈大笑:“只要黎先生以后别骂我们带坏你,有什么不行?加,盲注底额这个数起。” 他伸出一只手。 单丛霓颔首表示了解。 规则他知道,但确实是第一次玩牌,似乎有些新手光环,一小时下来,面前的筹码已经由大到小堆成了WiFi信号,风头极盛。 杨捷行运气也不错,桌上就他们两的筹码在增多。 有人的筹码快用完了,笑道:“最后一把啊。” 另外几人也没什么意见。 单丛霓看了一眼。 底牌不错,后手还有机会凑同花甚至顺。 第一手加三张牌,翻出来后,有和单丛霓手上底牌相同花色的两张,其他人全盖了,只剩他和杨捷行;再翻一张,还是一样花色,只不过顺子是绝不可能了。 杨捷行在这时候一把加倍了底池,单丛霓思索两秒,对他道:“最后一局,除了筹码,不如再加点别的——敢不敢玩?” 他似乎很感兴趣:“好啊。” 桌上已有牌面,猜得出杨捷行的牌不可能差,甚至根据他加注的强硬程度,还能推测那大概率是很不错的一手同花。 底牌也许比自己还大。 单丛霓面不改色,等最后一张不同花色的无用牌翻开,直接将现有的筹码全压了。 这一下午,单丛霓赢得不少,全压非常高额,边上那几个早盖了的同学纷纷wow起来。 杨捷行大概也没想到他居然来那么大,一时之间,刚才的自信似乎也有些被打压,略略皱眉,看向单丛霓。 单丛霓还是毫不示弱的样子,甚至对他粲然一笑。 这么紧张的时刻,他居然愣住了。 等边上那同学推他,他才回神,拧着眉毛弃了牌。 果然,两人是两条同花。 杨捷行底牌有张K,单丛霓底牌只是张Q。 明明白白的诈胡,还成功偷到了。 除了惊讶,杨捷行脸上还混着点说不出的奇怪表情,但单丛霓才没心情猜他在想什么。 他暴力全压,就是赌对方那点犹豫。 做同花,底牌就不可能算对子,并且杨捷行要是手上有最大的A,第一轮就不可能只跟不加,所以他最大也就只可能有K。 牌面上一张A都没有,他又见单丛霓这样有底气,当然会怀疑单丛霓手上有更大的A。 单丛霓就是赌他以为自己没那个胆子。 <br/> “这些筹码我不要,也不会去兑换。”对正为他整理筹码的荷官说完,单丛霓又看向杨捷行。 “——只需要你兑现刚才的附加赌注。” 他笑了笑:“当然。” 单丛霓说:“我要你向我道歉——你应该知道我指什么——并且承诺以后不会继续在背后搞这样的把戏。” 卢斯年懵逼发问:“什么把戏?怎么了?” 单丛霓没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杨捷行。 其他人同样不明所以,但因为这两个人全是不太能得罪的,所以都谨慎地没说话。 杨捷行没什么生气的迹象:“你玩牌就是为了这?” “不然呢?” 他倒也不扭捏:“行——抱歉,以后不会再这样,我说到做到。” 单丛霓点头:“我接受了。” “接受什么了?” 单丛霓还想对其它同学说声不好意思,忽然听见背后有熟悉的声音问。 转过头,居然是面带笑容的黎遂青。 单丛霓后背的鸡皮疙瘩一下全起来了。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在?” “路过附近,听说你没车坐,顺道来接你。” 他还是知道了。 单丛霓想到那两保安听到经理说出黎遂青名字时惊慌的脸,赶紧讲:“我哪没车坐。只是误会而已,对吧杨同学?” 杨捷行看了他有一会儿,说:“黎叔叔,确实是我们招待不周。” 单丛霓不敢置信地瞪他一眼,他转开了视线,而黎遂青则像刚看见他似的,问:“你小舅怎么样?” 杨捷行脸色微变,勉强道:“挺好的。” “那就好——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大家好好玩。”黎遂青对单丛霓那些站在一边打过招呼就没敢再吱声的同学们说完,又朝服务经理道,“今天他们的消费,来找我报,顺便将以前的账一起送过来结清。” 杨捷行在场,服务人员哪敢越过去直接应——何况还是这种不会再光顾的意思!别说传出去怎么样,就大少爷的怒火都够他们受的了。 他满头是汗,最后居然可怜地看向单丛霓。 我欠谁惹谁的! 单丛霓心里白眼快翻死了,手上还是拉黎遂青的衣角:“我还要来拍小马呢,你给我办个年卡吧。” <br/> 一周后,别墅这边的司机被调走了。 黎遂青重新替他找了一个没有成家的,单丛霓没意见,周五准备去机场的时候,才发现新来的司机有些眼熟。 那年轻男人摘下帽子抓了抓耳朵,有些窘迫地对单丛霓说:“早上好,小少爷。” “是你啊。”单丛霓才认出来,“你不在那边做保安了么?” 他说:“对。” “自己辞职了?” “是的,当天我就辞了。” 那看来也不是笨蛋。 单丛霓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请了几天假,要回一趟C国,去参加以前对他特别照顾的老师的婚礼,有好多礼物堆在客厅里。 “你帮我开一下后备箱。” 他忙不迭打开了,还替单丛霓搬大件的东西。 “你叫什么啊?” “凌徊。徘徊的徊。” “噢噢噢——谢谢啦,”他关上车门,“走吧。” “下机后有人接您吗?” 单丛霓看了眼手机:“有的,都安排了——你没比我大几岁吧,叫我丛霓就行了。” 不过他还是执意叫小少爷,单丛霓随便他,等他们把东西都送上机之后,对他挥挥手。 “周二来接我噢,别忘了。” 但这个时间还是变动了。 住在酒店第二天,周日傍晚,单丛霓忽然接到黎遂青助理荀以宁的电话,让他赶快回家。 “陈管家不太好。” 她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说话十分懂得留余地,连她都直说不太好,单丛霓当场就往外跑,等不及安排直接打车去机场。 匆匆忙忙赶回去,在医院看到黎遂青的瞬间,他的心一下子凉了。 那么忙的黎遂青,居然也在医院。 “突发脑血栓,不乐观。” 陈管家有原发性高血压,已经吃药很多年,每半年都会去检查,一直控制得不错,现在却忽然脑血栓了。 单丛霓又是急又是慌,坐立不安地盯着on的手术灯。 灯灭的时候,他站起来太快,饿了一路还没睡觉,差点没直接扑地上去。 黎遂青拉住他:“慢一点。” 但不管人有多急迫,事情的结果并不会以谁的意志为转移。 那是黎家的高端私立医院,黎遂青不让他听具体的说明,他就听不到,只知道最终是因为脑疝。 葬礼那天,黎遂青很晚还没回来,他就坐在客厅玄关的台阶那儿等,直到凌晨。 “怎么坐在这。”黎遂青显然有些惊讶,随手丢了外套,问。 单丛霓撑着下巴,挂着硕大两个黑眼圈,问:“是不是因为我不在家,所以才会这样的?” 他皱眉:“瞎说什么。” “因为是我的错,所以你才不让我听。一开始家里没人所以延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对不对?如果我没回国,如果我在家里,就不会这样,是不是?” 黎遂青把他拉起来:“你没法未卜先知。” 单丛霓这几天一直忍着眼泪,直到现在被他轻轻拍了拍肩,终于忍不住扎进人怀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