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桃花源流水账
第九章 桃花源流水账 宝玉这一顿打挨得好惨,直过了半个月才得下床,到这时中秋马上便要到了,这一天湘云到来,拿出一个手帕挽成的疙瘩包,众人十分好奇,等她打开来一看,原来是绛纹石的戒指。 黛玉便说:“上一次明明送了这个过来给我们,这一次又是拿的这个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上回一起送了来,岂不是省事?” 湘云颇有些得意地说:“给姑娘们的东西,她们自然晓得,但是给丫头们的,那些名号她们哪里知晓?少不得错乱了,不如我今儿带来,你们看,都分派好了,袭人jiejie一个,鸳鸯jiejie一个,金钏儿jiejie一个,平儿jiejie一个,这便是四个人的。” 她说到金钏,旁人倒也罢了,唯独宝玉面色一黯,宝钗在一旁,忙用别的话岔了开去,过了一会儿,悄悄地将她拉到一旁,轻轻地说:“云meimei,今后莫要再提金钏,她已经死了。” 湘云登时一愣:“死了?上一次来,我看她还好好的,忽然间得了什么急病,竟然短短一个月便死了?” 宝钗宛转地说:“乃是她打碎了一件东西,姨妈一恼,便撵了她出去,她一个糊涂,便投了井了。” 湘云虽然率真,然而这贵族世家的小姐,又有几个是真心愚钝的?联想到王夫人素日为人,便感到这里面疑窦丛生,再一回想方才自己提到金钏时,宝玉的神情,虽然不在现场,却也猜出了个大概,自然又是宝玉胡闹,惹出来的风波。要说这荣国府里,几个年轻俊秀的男主人倘若僭越一点说,便是如同紫禁城里的皇帝一般,万千钟爱于一身,但凡有点容貌心机的丫头,都整天如同蜂儿采蜜一般绕着他们转,更何况宝玉又是那样的一个性情,两边凑在一起,有个不出事的?往常好在没闹大,这一回却弄出人命来了。 虽然金钏只是个丫头,然而往常与她也是常有谈笑的,此时听到她忽然便没了,湘云也有些黯然,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一枚便给玉钏吧。” 没过几天,这一天白玉钏因故往园子里来,找到了雪雁,将一枚绛纹石戒指放在她的手里:“雪雁jiejie,这戒指本来云姑娘是给我jiejie的,因jiejie不在了,所以便转送给我,我看着心中难过,便送给你吧,也算是你和我jiejie要好一场。” 雪雁谢过了玉钏,玉钏走了,她在那假山后面,将这戒指拿在手上,这材质其实说不上怎样名贵,绛纹石一般是用作制砚,并非翡翠玛瑙可比,但这戒指却极为别致,金黄色的基质上,如同血丝一般的缭绕着许多红色的纹理,一团团仿佛工笔描绘的云朵,笔法十分细致的了,整块石头雕成一枚玲珑的戒指,三毫米粗细的指环,戒面上雕出一朵芙蓉花的形状,十分精细,栩栩如生,戴在手指上,仿佛那指头上开出一朵花来。 雪雁端详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不由得又想到金钏,倘若她能够多活几年,倒也看一看将来的盛衰。 要说这一次宝玉挨打,倒也有一些意外的收获,老太太见他如此凄惨,便发了谕旨,不让贾政叫他出去,就让他在园子里将养,一直过了十月才许他出门,宝玉这一下可是得了大赦,足足三个月还多的时间,就在园中悠游度日,只是每天早上到祖母和母亲身边撒娇承欢尽孝,然后便是整天与姐妹们在一起,尽情欢笑,把外面一切都看作了浮云一般。 偶尔宝钗湘云劝一下,让他留意一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比如说那贾雨村,听说便是个不俗的,若不是确有些学问见识,当初林如海也不会请了来给自己的女儿教书。 宝玉却冷笑一声:“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你们以为那贾雨村是个有本领的,我倒是看他jian诈得很,将来不要连累我们家,就是好的。” 雪雁在外面一听,这可真的是,看得世间满是丑恶污浊,所以在恋情之中找寄托,然而当年歌德如果真的和绿蒂结婚,婚后其实也不过是柴米油盐,不过他对贾雨村的评断倒是对的,贾雨村这个人老jian巨猾,之前革职除了恃才侮上,也是因为有贪酷的毛病,他二番上岗倘若愈演愈烈,对于保荐他上台的贾家,也未必是好事。 旁边袭人说道:“云姑娘说这个,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样说,也不看看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都是自幼要好的姐妹,纵然不喜欢听,也不必这样急,倒是闹得生分了。这就是云姑娘大度,若是林姑娘,你可要怎么赔不是呢?” 宝玉冷笑一声:“自幼的姐妹,也未必知心,你们看看林姑娘说这样的混账话不说?若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黛玉此时立在窗外,听了他这几句话,不由得会心一笑,转而却又悲伤,只觉得前路渺渺茫茫,也不知会是何结果,转身便走了回去,一边走一边拭泪。 到了八月十五,宝玉和晴雯又恼了起来,黛玉过来找宝玉玩耍,看她们这里乱成一团,便赶着袭人叫嫂子,调笑于她,袭人听她这样称呼,又是羞涩,又是暗自欢喜,掩面说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 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 雪雁在旁边一看,谁说黛玉多疑善嫉的?这分明是准·妻妾友爱。 就在前不久,袭人的月钱涨到每个月二两,贾府的月例规格是这样,老太君、邢夫人王夫人月钱二十两,儿媳十两,妾室的月钱二两,未成年的小姐公子月钱也都是二两,史老太君和夫人们房中的一等丫鬟,月例银子一两,小一辈主人的丫鬟,大丫鬟是月钱一吊,小丫鬟每个月五百钱,袭人原本是贾母那边的人事档案,一两银子是在贾母那边领的,如今便裁了,另外从王夫人那里每个月拿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比照赵姨娘周姨娘的标准,工资翻了一倍。 虽然并没有明说,然而大家都明白,这件事可是与玉钏领二两银子不同,她那是王夫人想念金钏,所以便不曾添人,玉钏吃了双分子,袭人没有这个说法,她与宝玉的关系何等密切,大家都知道,也晓得这就是暗暗地定下了,她便是宝玉的妾。 要说黛玉平日醋这个醋那个,然而那都是同等级的小姐位阶上,对于袭人,她倒是很能接纳,没见她疑忌袭人。前世看红楼梦的评论,有人以为黛玉要的是与宝玉的精神共鸣,要宝玉的心,然而共鸣就共鸣吧,何必忌讳宝钗湘云?在庸俗的现实主义者雪雁看来,分明是因为平妻是不可能的,这才异常激烈;至于袭人晴雯麝月,毕竟是妾,而黛玉是无论如何管不了宝玉纳妾,所以便也只能淡然笑对,倘若换一个时空,黛玉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海涵,就很难讲。 若论比较才情,黛玉倘若能够发展下去,或许比张爱玲也差不了太多,然而她们所爱的人也有颇多相似之处,也不知该称是当年还是未来,胡兰成在已婚状态找了张爱玲,又在与张爱玲维持关系的情况下,与周训德在一起,虽然周训德是护士,论名气地位都不能与张爱玲相比,然而张爱玲也无法接受胡兰成如此作为,如今再想一想胡兰成对张爱玲说的话,便很有意思了,“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这话挪到宝玉口中,半点都不违和。 最有趣的是胡兰成后面的话:“若选择,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仿佛一位高人站在川上,看着那浩浩汤汤的流水,发生的人生感悟,十分幽玄深奥的了,其实说了这么半天,就是两边都要,这便是“永结无情契”。 之后的日子,大观园里是在一片欢笑的氛围中度过的,又是探春兴起了诗社,又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乡下姥姥进来这姹紫嫣红的地方,仿佛进了仙境,她本就是个爱新鲜爱热闹的,虽然穷苦,也心志不倒,更兼在这世上吃了许多年的咸盐,虽然阶级差异巨大,对这公侯府邸俨然是如同爪哇国,然而她毕竟经的风雨多了,在那尘世之中什么没经历过没见识过,更何况当年曾经还带着女儿去过王家一次,前几年也来过贾府,倒不是很怯,在这里假痴不癫的,哄着这一帮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小姐们,雪雁虽然前世是工薪族,又从小读马列主义,然而毕竟是在这荣国府中待得久了,所以此时听着,也觉得新鲜有趣,采集社会信息啊。 如此欢乐的日子,简直好像快拉进度条一样,转眼便是腊月下旬,快过年了,每年这个时候,荣国府里都是很忙的,夫人太太们要准备打点各处的节礼,仆人们大扫除,安排过年的彩灯妆点,果品饮食,雪雁也和紫鹃春纤一起打扫着房间,一边议论着年下要做的新衣裳。 紫鹃笑道:“幸亏了每年这个时候必然做衣服,否则你现在这身量,如同个柱子一般,太太奶奶们的衣服都穿不得了,若不是要比着身量裁剪新的,你穿那过去的衣服,走在外面,裙子短了一大截,小腿膝裤都露了出来,给人瞧见,还以为这家里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丫头们连合身的衣服都没了。” 雪雁嘻嘻地笑,说:“前儿我去见太太,她老人家还说我长得壮实呢。” 紫鹃噗嗤乐了出来:“你还当是好事呢?太太慈悲,不好明说你的,你看看哪有姑娘家长得你这般高大?倘或是苗条一些,倒也罢了,偏偏这身上的rou还这么结实,仿佛庙里的金刚,只是个粉面柳眉的,你站在宝二爷身边,能把宝二爷装进去,就是站在琏二爷那一帮爷们里面,也差不多儿,倘若换了男装,除了比薛家大爷略矮些,和他简直仿佛亲兄弟一样。” 雪雁手里拿着扫房的扫帚,随着嘎嘎的笑声连连摆动着,扫得那棚顶刷刷的:“紫鹃jiejie你可别把我和薛大爷来比,比不起。”我跟他可不是一路,伤天害理的。 旁边春纤抿嘴笑道:“要说姑娘们之中,云姑娘是最爱扮男装的,她扮起来也真好看,和宝二爷一点不差,只在耳朵上多两个坠子,那一年三四月里,云姑娘将宝玉的袍子靴子和抹额都用上,站在椅子后面,惹得老太太直招呼宝玉,‘仔细灯穗子灰迷了眼睛’。” 紫鹃笑着说:“可说云姑娘着起男装来,倒是更好看了,又利落,又清俊,不过我们的雪雁若是装扮成小子,可是和云姑娘两类的风格,倒好像是要去五门提督那里当差的一般,着实厚重。” 这时窗外传来黛玉的笑声,她本来是出去探春那边闲坐,此时回来了,恰在外面听到了这几句,便笑着走了进来,戳了一下雪雁的额头:“你这个子也不知还要长到哪里,莫不是要把天都戳破了么?” 紫鹃见她来了,连忙说:“正扫房呢,屋里面灰大,姑娘不如再逛逛去?” 黛玉道:“我也懒得逛,这大节下处处都在清扫,到处都是一样,我还不如在自家坐坐。” 紫鹃便说:“里间刚扫好了,姑娘到里面去坐,等我洗了手,给姑娘倒茶。” 雪雁也洗净了手,过来给黛玉换衣服,春纤将手炉里的炭换过了,让那手炉暖暖的,又塞回到黛玉手中。 黛玉抱着手炉,目光盈盈望着雪雁,道:“雪雁啊,虽知你志不在此,不过总也要打算一下,再这么长下去,将来可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配你?” 量尺寸做衣服的时候,女裁缝都吓了一跳,“我的天,这位jiejie都要长到五尺了,现在是四尺八寸,差不多的男人也不过就是这个身量,终究是贵府上,生长得这般茁壮的啊。”鸡鸭鱼rou,营养供应得上。 雪雁不以为意地嘻嘻一笑:“我早就打算好了,将来姑娘读书作诗,我就在外面种些蔬菜,养些鸡鸭,姑娘前儿说读着那些田园诗觉得有味儿,那样便是也作诗中人了。” 黛玉听她这样如同梦话一般,不由又是一笑:“真是痴儿。” 又过了几天,正当腊月二十八这一天,还有一日就是除夕,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消息,道是现今的江宁织造李续,因为亏空严重而获罪,此时正在即将过年的热闹时候,这件事虽然在大观园一些人中小众流传了一下,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动,唯独雪雁心中却是一沉,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