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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杭州人家

    第四十六章 杭州人家

    一间雅致的卧房之中,兰生手里正拿了一副银头面细细地看着,这是张娘子临终的时候留给自己的,当时张家婶婶的脸容表情自己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回想起她所说的话,真的是令人心酸。

    兰生轻轻地抚摸着那纯银雕花的满冠、分心,自己是怎样决定今后都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呢?去年的时候从北京到杭州一路上都扮了男装,那路途中的自由放松当然是狠狠推了自己一把,然而如果只是那半个月的自在滋味,其实自己未必有勇气从此改换形貌,冒充男人行走在这世上,毕竟自己已经以女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年,虽然也时常心有不甘,然而自己的仪态、言辞,甚至思维方式,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是那种弱化的,卑怯的,甚至自我厌弃的风格,要重新舒展开来非常的困难,就好像放足的过程一样,天足诚然是极好的,只是扭曲的脚骨已经成型,要矫正回来就要花费极大的力气。

    所以自己曾经也是怕的,如果露出破绽被戳穿怎么办?如果发觉以男性身份长期生活也并不完全适合自己,又该怎么办?然而当兰生看到母亲毫不犹豫地决定不再换回女装,自己的一颗心便也笃定了下来,虽然十分惊讶,但也极受鼓舞,她本以为母亲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那个圈子。既然是母亲这样年纪的人都能够做到的事,自己为什么不敢去努力呢?于是兰生便将从前的女装深深地压在了箱子底部,连同这一套头面一起,都不再取出来,那代表着自己不愿意再次回想的过去。

    不过今天,兰生又把这副首饰拿了出来,张娘子留给自己这件东西,本来是为了给自己出嫁用的,然而自己如今已经改为男子身份,嫁人自然是绝不可以了,至于娶亲,那也是办不到的,因此这副头面只能当做一种留念。不过如今的情况稍稍有点不同,所以再一次取出它来,用途便也有了一些不一样。

    兰生捧着头面噔噔噔下了楼,来到厅中对母亲与姨妈说道:“父亲,舅舅,扩张店铺急需要钱,那就将这副头面当了,先换一些钱来用。”

    梅咏雪立刻便皱眉道:“这怎么使得呢?虽然不会用作嫁妆,不过毕竟是张家婶婶一番心意,留着做个纪念,不时拿出来看看也好,虽然钱有些紧,不过想些办法还是能够凑得出来的。”

    兰生笑道:“只是当掉,又不是卖掉,先转换一些钱来用,过一阵赚了钱再赎出来也就是了。”

    樊瑞仙点头道:“兰生这个法子也是一个路子,若说是在外面借贷,先不说难不难,纵然借得到,那利息也是极高的,虽然朝廷有明文,说是利率不能超过三分,而且不管借贷的时间多久,利钱也不能超过本金的一半,可是实际上哪里做得到呢?许多金银都是打造成了这样的首饰,也有那有钱的人家将金锭银块埋在泥土里,能够借出来的钱,无论是多少利息,实在紧迫的人也是要借的,纵然是饮鸩止渴,总比没有得好,这便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rou’,可是又能如何呢?更不要说还要有中人钱,实际到手的还不足借券上的数目。既然自家有首饰,为了免除后患,还是不要在外面借贷得好。”

    梅咏雪听了,也是心中颇有触动,这个年代并没有什么银行之类,资金流通确实是个问题,如果不买田放债,金银的用途确实只有做成首饰或者深埋地下两种方式,甚至自家也商量过的,一旦乱起来,就结清了生意,将贵金属全都收在空间里,只是空间中没有外来的盗抢风险,倒也不用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地下了。

    因此要说西门庆把大量资金投入商业,自己手里只维持着拮据的现金流,还说过一番话:“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很注意货币流通性,从经济上来讲居然还是堪称先进的。

    第二天上午,梅咏雪与兰生从当铺里出来,摸着怀中那一小包银块,梅咏雪不由得又要吐槽,反正是作为货币在用,为什么不肯铸造成银币,就好像铜钱一样,一枚是一枚的?面值成色总有个统一的标准,不像现在这样,每次看银子还得仔细分辨是闹银还是纯银,论分量还得用凿子凿,用戥子来称,这确实影响商业贸易啊,大笔交易倒也罢了,零售业格外的不便,试想一下每次去餐馆书店买一些东西后付账,银子拿出来后,总是要取出凿子开凿然后上秤,那得是多么麻烦的手续?一想到这一点,梅咏雪对于抵御物质诱惑就有了更多的理由。

    新的食铺很快便开张了,门面比之前大了三分之一,而且装修也极其精洁,不再是简易早餐铺的风格,而是有了一种“都市特色小馆”的气息。

    从北京迁移到杭州,一家人也颇适应了一阵,最让梅咏雪感到郁闷的,是辣椒的先发优势在这里失去了作用,浙菜讲究的是精细鲜嫩,而且口味比较清淡,注重原汁原味,不是喜爱咸辣厚重的北方,所以辣椒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好在她们还有西红柿,梅咏雪将西湖醋鱼稍微改了一下,做出茄汁烧鱼,投放到市场上反响也是相当的不错,成为瑞雪小渚的招牌菜,还是独家秘笈无法仿冒的,成为一个长久的财源,所以她们才能够这样快地扩大门面,产业升级。

    新店开张的前一天,一家人将店铺内外都打扫干净,装修垃圾也都清理出去,便到了申时二刻下午三点半左右,梅咏雪洗干净了手脸,坐下喝了一杯茶,便笑着说:“现在这样早,还不到吃完饭的时候,连日来看刷墙铺地砖实在是有些枯燥,不如我们此时到外面转转吧,那边新开了一家书铺,看上去颇为齐整的,且去瞧瞧那里有些什么书,唉,一说到书铺,就想起了墨香斋和冯三郎。”

    兰生捶着有些酸麻的腿,闻言精神一振:“好啊好啊,那边待客顶亲切的,还有椅子给大家坐了看书,只差提供茶水了,而且薛五郎和我说,这两天有新鲜有趣的书到店呢,要我务必去转转,姨婆,父亲,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姨婆照例摆了摆手:“姨婆不去了,这几天盯着工人,虽说不用我干活儿,可是终究有些疲乏了,这腿脚累得很。”

    樊瑞仙(如今叫做樊瑞)微微一笑:“是新书么?那么我倒要好好看一看了。”如今樊瑞仙对于珍本孤本的执念也不再那样强烈,很喜欢追赶潮流,看时兴的书了。

    给姨婆叫了一顶轿子送她回去,三个人便一路往百卷堂走去。

    那百卷堂也是刚刚开业不久,就在同一条街对面的东边几十米处,里面的两个年轻伙计都是一身簇新的衣服,打扮得干净漂亮,见了客人也十分热情,不笑不说话的。

    进了店内,三个人便根据自己的兴趣分头翻书,梅咏雪正在看几本笔记杂论,忽然听到樊瑞仙轻声说道:“你这孩子,放着那许多好书不看,偏爱看这样邪门外道的书。”

    兰生却也并不回答,只是嘻嘻地笑。

    梅咏雪心中一动,连忙凑了过去,只见兰生手里拿了一本稀奇的书,那封皮不同于惯常的青花蓝,而是印着花花绿绿的花鸟人像,很有点后世私房枕边书的味道。梅咏雪顿时便想到了自己前世买过的那一套,粗线装竖排版,很值得细细品味的一本书,一天的工作之后,深夜里床头灯下翻开书页,里面淡黄色结实的宣纸散发出一种墨香,里面的文字也十分隽永,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复古,捧着这样一本书,哪怕是不看文字图画,也足够将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

    不过此时兰生手里拿着的却不是那样清新雅致的书,书名便十分赤裸裸了:后庭欢┓(?′?`?)┏

    梅咏雪噗嗤便是一笑,兰生自从换了男装,也十分重口味了,胆子非常大,连这样的书都能够看下去。

    樊瑞仙见她不但不劝诫,反而笑嘻嘻的,便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道:“真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作舅舅的,不好好教导她也就罢了,还不当一回事,只是在这里笑。”

    梅咏雪咯咯笑着说:“jiejie啊,其实也无十分大事,这种事情诗词歌赋里多得很,明公正道印在典籍里。那诗圣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我有一次闲来无事理了一理,一共十几首呢,那诗名翻成白话便是:李白我想你了,李白我又想你了,我和李白一起去找老范玩儿,我写了一首诗送给孔巢父然而我又想起了李白,冬天怀念李白,春天怀念李白,我梦见了李白,在天的尽头想李白……”

    她这里一边说,樊瑞仙在心中默默对应着诗歌原标题:前后二首,,,,,,……

    樊瑞仙饱读诗书,从前读这些诗歌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杜甫对李白深厚的友情,当时自己也是很感动的,觉得人生能有一个这样的知己,该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情?可是如今听梅咏雪这样一解说,再看这些唐诗就有些不是味儿了,要说梅咏雪搅混水的本事可当真是一流,这让自己今后还怎么看待李白杜甫?

    心思转到这里,樊瑞仙忽然有些为杜甫感到难过,杜甫一首接一首饱含真情的诗写给李白,可是李白却好像只给他写了三首诗,因此这里面便似乎有一种“满腔深情总是错付”的失落。不过樊瑞仙虽然未在现场,时隔数百年却也仿佛能够理解的样子,毕竟李白是那样一个飞扬不羁如同流星一般的人物,对于杜甫这样沉郁老成之人可能确实难以产生太多共鸣,李白给土豪汪伦都写过一首传唱极广的诗,对于这样深切惦念自己的杜甫,却只写了那么区区三四首,实在是令人心中有些失衡。

    不过比起杜甫的被辜负,另一个人或许更应该感到不值,那就是杜甫的夫人。杜甫给李白写了那么多情深义重的诗,给自己的妻子却只写了两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而且都是外貌描写,很表象的,至于才华灵魂,一句也没有提。

    或许杜甫娘子是一个只知贤德的人,与自己的丈夫难以有精神上的交流共鸣,因此杜甫才把一腔深情都寄托在李白身上,可见人没有了力量与才华,也就失去了吸引力,甚至连洒脱离开的资格也失掉了。

    这时梅咏雪却还在继续说着:“要说杜甫与李白也不是唯一的一对儿,白居易和元稹那也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简直有点‘未亡人’的架势,有那不学无术之徒居然将这句诗用在夫妻之情上面,可见何等的黏糊,这可真的是‘情到深处自然基’。”后世一个官方微博就出过这样的漏子,被网友群嘲得删博了。

    樊瑞仙是个好学不倦的,虽然听她这番话说得邪性,然而最后一句实在有点不可理解,便问道:“‘情到深处自然基’是什么意思?”

    梅咏雪笑道:“便是基佬嘛,我家乡的俗语,就是男风咯。”

    樊瑞仙的脸顿时微微有些发红。

    旁边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双眼望着梅咏雪,心中暗道:“这男色一道,北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蓬蓬,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铸火盆,宁波人叫善匕,龙游人叫弄若葱,慈溪人叫戏虾蟆,苏州人叫竭先生,大明律是唤作以阳物插入他人粪门yin戏,话虽不同,光景则一,没想到这小梅老板的家乡居然把这个叫做基佬,这也真的是学无止境。”

    这时旁边的伙计笑着说:“年轻的后生看看这些书也没什么,取乐而已,又不是姑娘家,哪里有那么爱害羞?”

    梅咏雪也乐得畅快,她眼神一转,落到那文士身上,眨了眨眼睛很快认了出来,连忙拱手道:“居然是年先生,多日不见了,一向可好?”

    年宝卿含笑还礼:“托福托福,梅老板的店子关门许多天,真是令我食不甘味。”

    “小号明天便可营业,就在前面,仍然叫做‘瑞雪小渚’,招牌都是新做的,亮光光一眼就能看见,您明儿过来,我奉送一道茄汁虾球哈!”

    北京城中,辛月仪低垂着头坐在母亲面前,正在听训。

    时隔多年,丁雪村转为京官,自己也就终于能够与亲人共住一座城中,然而兴冲冲地归省娘家还不到一刻钟,便要面对母亲的沉痛教训。

    “丫头啊,张口闭口便是‘银蝶说’,‘相公说’,莫非你在家里竟然半点做不得主?你乃是冢妇,未来就是当家的主母,千辛万苦给你挑了个长子嫁了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如今居然硬生生让那小妖精篡权夺位,这简直是乱臣贼子,国家将亡,出了妖孽了。”

    辛月仪揉着衣带,低声说:“娘亲,银蝶不是那个样子的,她虽然精明能干,但是对我倒还是很尊重的,每常见了面,‘大jiejie大娘’的不离口呢。”

    周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信她的这般装相?这世上的大jian大恶之人,少有一张口便喊打喊杀的,许多都是笑眯眯,看起来十分和善,然而只要对方失了防范,不知什么时候便要咬住人的喉咙呢,你怎能如此掉以轻心,还真把她当好姐妹了?”

    辛彦: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重点在于王莽。

    “你在娘家把那倒是念得滚瓜烂熟,那里面的道理虽然应该遵从,可是也别一丝儿都不变的,人光靠贤德是无法立身的,总要有些手段才好,那孩子看看将近四岁了,你再不想些办法,等着那狐狸精靠着这个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后悔就晚了。”

    辛月仪将衣带的一角都要搓烂了,低垂着头不肯吭声,母亲的话自己当然懂得,可是自己不是那样的性子,手上也没有什么力量,如今可不就是只剩下妇德?丁家不是那种乱了纲常的人,只要自己谨守妇德,不让人寻出过失,在丁家总能有自己的一碗安稳茶饭,毕竟自己从小学的就是逆来顺受,多忍一个银蝶也没什么。反过来讲,若是因为妒忌而犯了“七出”,到那时也不用丁家怎样勒逼自己,自己就要找一条绳子寻个自尽,像自己这样的女子是绝不能接受被夫家休回来的。

    辛彦听着母亲与meimei这番对话,心中也烦恼得很,这可真是家事国事一团乱麻,如今朝堂上东林党也成了气候,整天比划着手指痛斥这个无道那个不德,仿佛全天下的道义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一样,真是一群无用的人,虚伪还不是最重要的,当他们讲论道德的时候,倒似乎也是非常真诚的,只是全无用处,眼看着国事一天天糜烂下去,却还要跟这些人费口水,辛彦每次一想就觉得一阵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