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以后不去宗祀,不进庙宇,两眼一闭认栽/只有相欠与君臣
酸痛的触感从大腿根一直蔓延到全身,琅廷扶着床栏从榻上轻轻挪下来,伸手在屏风上扯了件里衣,先给自己披上了。 他腿根处一片红肿,哪怕提早上了药依旧是无法并拢,稍微蹭一下还是火辣辣的疼。 而床榻上沉沉睡着的人看起来神态疲惫,那双眉眼却是极其舒展的,应该是做了个好梦。 琅廷俯过身去看了看他,最终没忍心把人叫醒,自己穿戴好衣衫,洗漱之后出了寝殿。 “春宴一事应该要着人准备了吧?”琅廷站在门口,垂眸问了一句侍立在自己身侧的大太监。 “是,准备着呢。”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道:“不过今年边疆各国需要在年前上京进贡,现今都已经到了,过几日就会进宫。陛下对此等大事放不下心,所以一应事宜都是自己来的,快cao持过半了。” 琅廷心想这人还挺会给自己拾面子,随即,那双妖精眼里就挂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笑,“陛下日理万机,没必要在病中还记挂着这等小事,你中午就把宴请名单送到我那儿去吧,不要再让他劳累了。” “嗳……欸?”大太监似乎没想到这位“娇娇贵”还能有主动干活的一天,极其诧异地眨了眨眼,犹豫着要不要先去禀报皇上。 “怎么了?”琅廷神色一顿,突然开口问到他,“宴会一事本该由何处打理?” “后宫。”大太监老实回话道。 “那后宫中又是谁能担当此任?”琅廷垂下眼皮,目光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陛下亲任者或身居高位,顺……”大太监道。 琅廷听到这里就直接打断了他,“那不就是了。” 大太监先是想了想之前那些让贵君不顺心的奴才们的下场,默默打了个寒颤,觉着受宠的妃子惹不得,便讪讪应下了。 琅廷这才挪了尊步,踩着地面上刚落的薄雪离开了。 * 琅轲这一病如温水煮蛙,一直拖拖拉拉到年关才算好全,期间对待奉旨面圣的使节们俱是一视同仁,把他们一股脑的放到宴会上应付去了。 设宴当日,八方来朝。 琅廷平日里虽然干什么都不积极,但他好歹也是先皇手把手培养出来的大皇子,办事很是周全稳妥,这场年节开宴顺利,怎么说也算是没搞砸。 琅轲坐在主位上闲睨着下方,姿态看着懒洋洋的,身侧设着屏风的凤位依旧空悬着,他敲了敲扶手,侧目朝后问道:“明玑人呢?” “奴才已派人去请了,含云宫那边跑来回话的小太监说……说贵君一不小心睡迟了。”大太监压低声音回禀道。 他在说完后,悄悄抬眼看了看陛下的脸色,他原本以为陛下对此就算不会生气,也好歹会不满,但没想到,琅轲只是随意一笑,道:“唔...这段时间确实辛苦他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身红衣的琅廷从远处走过来,为了不打扰席上人的交谈,琅廷没有在厅前行礼,而是沿着侧道径直走到了主位上。 纵然如此,也还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 琅轲不喜欢那些黏在琅廷身上的目光,他起身拉过这人的手,“不必行礼了,入座吧。” 琅廷不自觉蜷了下手指,提着自己宽大的衣摆迈步坐去了那扇屏风后面。 琅轲这才发现,这人今日绾的发冠是先皇后生前所戴的那套凤冠,也就是琅廷同自己索要的那套。 “怎么突然想起来戴这套冠了?”琅轲内心平白有些不安,他开口问道。 琅廷从桌上收回视线,侧目看他,“不好看吗?” “好看,但是……”琅轲欲言又止地说道。 “你觉得不合规矩?”琅廷抿了口放在桌上的酒酿,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放的是壶甜葡萄酒。 琅轲不知道他心里那份不安从何而来,只觉得琅廷这个做法很是矛盾诡异,历代被册封为皇后的人都会有一套量身定制的凤冠,一般会随行陪葬。 可先皇后在去世那年,与先帝感情破裂,死后不肯接受这套凤饰入棺,所以琅廷母亲在葬入皇陵时并没有穿皇后制服,那些服冠这才得以留了下来。 将死去之人的冠钗戴在自己头上,哪怕是母亲,也是个不吉利的兆头。 琅轲虽说不是个盲目迷信之人,但事一涉及琅廷,他就忍不住会胡思乱想,这人想干什么?他从未承认过自己贵妃的身份,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地戴上属于后位的凤冠? 琅轲也是在病中闲散太久了,加上前几日琅廷不说是事无巨细的照顾他,但也算无微不至,不知不觉就给了他一些本不该有的幻想。 若琅轲能想明白琅廷那几日过分殷勤的举动是因为不舍,那他如今就能反应过来,琅廷是想借此宴会的时机跑出去。 没错,琅廷确实是要跑的。 不过他目前还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只在内心有了个大概的人选。 琅廷隔着屏风,朝下看了看,最终在左侧次位上扫到了自己想搭线的人。 琅族至今除他和琅轲外,仅剩的一位皇子,他和琅廷的亲弟弟——琅偌。 琅若当年不过二七年华,年纪过小,出身也不高,由于在一众夺嫡争斗中太没有存在感,得幸保了条命。 琅轲在登基后随手给他划了块封地,让他去南方做了个闲散王爷,只在年节才被准旨入京。 他不确定时隔五年,这孩子最终长成了什么性子,因此他得先做试探,而戴母后的凤冠就是他和琅偌用做搭线的引子。 他年轻时对这孩子也算不错,哥哥有难求他搭一把手,这人应当不至于拒绝吧? 琅廷觉得他怎么也不会再重蹈当年的覆辙,那将军多年随军出征,有勇无谋,是个莽夫,而琅偌在还未出生时,就已经在娘胎里多遭暗算,怎么说也该是有些智谋的。 琅廷思绪稍顿,低头又抿了口甘甜的葡萄酒,那醇厚的酒液从他嗓间涩然地滑落下去,最终化作满腹的冰凉。 他想着:既然世人都说姻缘由天定,那他就索性再试一回,若真能跑了,他和琅轲就从此各路天涯,殊途不归。 再失败了……他以后便不去宗祀,不进庙宇,临在榻上也不看自己身上的男人是谁,两眼一闭,认栽。 琅廷想完又喝了杯酒,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这计划可行。 “别再喝了。”身旁一直观察着他的男人,在此刻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因为攥着酒樽而有些冰凉的手背上。 琅廷不知为何,在下定决心要远离皇城后,面对琅轲总显得有些心虚,只是被这么轻轻一握,他积起的满腔冰勇差点就化成滩了。 琅廷忙忙点头,放下酒杯,没再多理会琅轲言语里的关切。 “……你现在胎像还不稳,不适合喝凉酒,要是实在想喝,孤让下人给你温一温。”琅轲说完,就抬手示意在一旁伺候着的下人,让她们把酒壶递过来。 琅轲接了酒壶,给琅廷亲自把酒温上了。 琅廷默默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余光却见到有人端酒朝这边走过来,便下意识住了嘴。 “皇兄。”那人开口就道。 琅廷不由自主的分过去个眼神,一看来人,一愣,面前这个长成肌rou大汉的男人才是琅偌?? 琅偌小时候不是个小白脸吗……那那个小白脸又是谁?他们是有什么事吗,非得换位置坐! 琅廷瞬间无语凝噎,虽然这个看上去是更靠谱了,但他有点没脸找这人帮忙了。 “臣在沃州久不见兄长,内心实在想念。”琅偌如此说道:“有好多话想与皇兄说……” 然后琅廷就察觉到这人的视线在若有若无的往自己这边瞥。 琅偌道:“……这位就是皇兄新纳的那位嫡系公主吗?” 琅廷坐在屏风后,眉眼不自觉地一跳。 “嗯。”琅轲似乎在用手试火炉上的酒温,话答得甚不认真,“她身子不太好,最近又有了身孕,坐不了太久,想给兄嫂敬酒就尽快啊。” 席前那人似乎在听见贵妃有了身孕后,动作变得有些迟疑。 琅廷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人的内心想法,他动作极快地伸了下腿,在下面踹了琅轲一脚。 这个动作自然是让琅偌看见了,他想怯退的心在此时倏地一顿,下意识观察了一下琅轲的反应。 琅轲面上不见丝毫气恼,相反他皇兄还极有耐心地拍了拍那位妃子的腿膝,仿佛在表达自己被踢是他自己的错。 琅偌心里霎时就有了底,他端起酒杯朝屏风那边虚敬了一下,轻笑道:“皇弟见过嫂嫂。” “宫里皆传嫂嫂姿容美艳,可赛貂蝉。”琅偌吹捧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兄长无情打断了。 “哦?九皇弟这些话是从哪些嘴碎的奴才嘴里听来的?”琅轲面色骤冷,他以手肘撑着膝盖,跨坐在龙椅上,周身气场简直不怒自威。 三人间略有僵持,琅廷率先起身打破了僵局,他又礼貌性装了装自己哑巴的身份,然后端起酒杯朝琅偌示意了一下。 阿甫把琅廷说的话写在了纸上。 琅轲侧警惕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琅廷只是说了些客套话,便没太在意。 “嫂嫂严重了。”琅偌打量着屏风后那人比一般女子过高的身量,几乎是下意识眯了眯眼,他敛目俯身道。 琅廷站在后面微微松了口气。阿甫跟了他不少年,多多少少会临摹一些他的字迹,这下总没什么问题了吧? 谁知,他们两个是互相通了身份,但让琅廷没料到的是,这孩子是个虎的。 琅偌竟然趁俯首之机,“不小心”拱手推倒了他面前的屏风! 琅廷朝后退了退,下意识抬袖遮了下脸。 不过琅廷还是故意遮慢了一步,在掩袖时和琅偌对视了一眼。 琅偌神色一怔,瞳孔有些微微的睁大,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叫出面前人真正的名字来,却被一声含着怒意的巨响打断了。 琅轲在屏风倒下的一瞬间,心头无名火顿起,他猛地掀翻了面前桌案,将琅廷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后。 侍立在侧的锦衣卫将手移到了刀柄上。 琅廷用力咬了下唇,内心又气又恼,似乎没想到琅偌能蠢成这样,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掀妃子屏风,哪怕他不是前朝长子,光这一项罪名也够琅偌喝一壶的了。 这什么蠢材? 不过能让他和自由还稍微有点关联的,也就只有这个蠢才了,琅偌绝对不能折在这儿啊。 琅廷定了定神,放下自己遮面的衣袖,双目冷然然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在琅轲还没反应过来前,倏地抬手,一巴掌既狠又快地打在了琅偌脸上。 “放肆!” 琅廷此举一出,不知为何,旁边的琅轲脸色更加阴沉了。 琅廷至今才算是彻底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主位之下,连一向以美貌自负的夷嫔都看愣了愣,她倏地站起身,脸上溢出一股类似羞恼的情绪。 “夷jiejie这是怎么了?”苏昭仪早就见过那个狐狸精的脸,因此没做过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倒是夷嫔,仗着后宫内没人比得过她的颜色,平日里猖狂极了,恨不得把自己的美貌挂在嘴边。 现在好了,这眼界狭隘的妇人总算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 苏昭仪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全当看戏了。 “她?”夷嫔凝噎一声,她之前因染风寒,平日里鲜少出宫,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明玑贵君本人,再加上下人们都说贵君深居简出,她还当真以为明玑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怯懦女子。 “她?”苏昭仪吃了口热食,笑道:“早跟你说过了嘛,人家是位名副其实的狐狸精,你真当是贬词呢?” 夷嫔似乎也觉得自己这幅模样太过跌份,收回手,看着苏昭仪道:“你做到这个位置就甘心了?她肚子里可还有位实打实的龙种,meimei是真的半点都不担心啊?” 苏昭仪却只是自嘲一笑,她看着夷嫔直摇头,叹道:“你进宫晚,还没摸明白啊。” “你什么意思?”夷嫔又被戳了一下逆骨。 苏昭仪以手撑下颔,看着主位上的那场一闹剧,眼里似闪过一丝艳羡。 那狐狸精可真任性啊,九五至尊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哪怕是开口要月亮,应该都很有底气吧。 她抬眸想了想,发觉自己想不出来这样的生活,她自小就是个附赠的、且微不足道的棋子。没有父母与夫君,只有相欠和君臣。 宴会上攀谈交盏的热闹戛然而止,琅轲面若冰霜,站在原地和琅偌沉沉对视着。 无人知晓他们两兄弟之间真正的风云涌动,只当是这个年轻的小王爷唐突了陛下的爱妃,惹那位生了气,这才挨了巴掌。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重点都聚焦在了琅廷那张美艳的脸上,以及他掌箍了皇族贵胄的狂妄举动上。 可惜琅轲并没有打算将这件事轻飘飘的揭过去,他目光紧盯着琅偌,嘴上却道:“阿甫,将哥哥扶去后殿,等孤……” 琅廷显然是不想走的,他打断了琅轲的话。 琅轲却在此刻倏地爆发,他转过头,尽量压低声音喝道:“等孤要完这笔账,再来和你好好算一算。” “我……” 琅廷被凶得一愣,满腔心虚瞬间就冻化成了委屈,他别开头看也没看琅轲一眼,直接甩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