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是小孩。
“弄死你?”廖永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也一同蹲下来,手搭上孟昭肩膀,几乎把他圈在怀里,“可你不是要想拿带子?要死要活的有用么?” 几秒钟后,那人贴着他头发嗅了嗅,他没躲,廖永干脆直接伸手搂他的腰,揉搓着往下,捏他的臀rou。 “其实当时出了状况,”廖永的手从他牛仔裤后腰的缝隙钻进去,黏热的手指直接往尾椎之下的沟壑里探。孟昭的胃里痉挛着,酸水沿食管逆流,喉咙被灼烧,他强忍着不吐出来,听见廖永继续道,“Ash当时根本不管这卷带子,就是不答应给许氏会做事,还是我代表警方出面,他以为是和警方合作才做的,同他爸一样,也是个白痴仔。” 孟昭蓦地握紧了拳。 头皮一阵一阵发麻,耳鸣声像数不清的细针反反复复地刺穿他的脑袋。而廖永正像一只发情的公狗在他身上乱闻乱舔。 他可以忍住不朝警署警员打那一拳、为了谢家麟也可以朝许祖辉开枪,可现在听到廖永字说的话,这股压抑许久的怒火骤然窜起来。 指甲揩痛了手心,他仰起头,廖永立即爬上来叼他的脖子。盯着那个头颅,孟昭使出全力一拳砸向对方! 廖永往后躲了一寸,遭殃的是他那高挺的鹰钩鼻。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从他鼻腔流下来,他一脸错愕地坐在地上,眼睛瞪得如铃铛。 趁着廖永迟钝的间隙,孟昭敏捷地扑上去,又是一拳砸在他脸颊。 孟昭从小就挨揍。同龄的孩子打他,醉酒的大人打他,连他妈也会用指甲抓他的脸,怪他为什么会出生、怪他拖累她。 挨揍太多了,除了抗揍,总会本能地掌握一些保命的本领,比如跑,还有跑之前快准狠地打对方几下,至少让人一时半会儿没法来撵他。 所以此刻,他骑在廖永身上,照着这人的脸使全力继续猛砸。门口的保镖听见屋里的声响,一边敲上门一边在外询问:“先生?先生?” 廖永已经闭着眼睛暂时失去意识。 孟昭从他身上飞快地爬起来,他打架、挨揍的经验都太过丰富,知道这人最多也就能昏几分钟,得抓紧时间。 几步跑到门口,摁下圆圈把手中间那个钮,嘣的锁上门。 刚一锁门,就听到外头的保镖“咣咣”开始踹门。 门是木头的,这种锁也根本不结实,成年男人两三下就能踹开。 他蹿到电视机前,抽出录像机中的录像带,直奔窗户,想也不想的跳下去。 这间包厢在顶楼,八楼。 夜总会的招牌正好就打横支棱在七楼的位置。 幸运女神在这瞬间眷顾了孟昭,他跌下去,牢牢地抓住了架招牌的铁管。手掌被铁管上凹凸不平的铁疙瘩磨得火辣辣。一阵夜风迎面吹过,招牌上的灰垢扑腾着袭来,迷进他的眼睛。 那些细微的尘土到了他的眼睛里仿佛即刻变大,肆无忌惮地划擦他的眼角膜。 强忍着不适,深吸一口气,攀着铁管一截一截换手,直到脚踩上七楼的窗台,才把这口气吐出来。 他腾出一只手敲敲玻璃,几秒后,窗户里出现一个花容失色的年轻妓女,她先是愣了下,而后忙不迭打开窗拉他进屋。 孟昭蹲在窗台上,不等喘好便道:“快去帮我找红姨。” 阿红大概就在隔壁,不到一分钟就来了。看见孟昭,顿时瞪圆杏眼要骂,要骂还顾忌着不敢大声,以至于表情就格外拧扯,嘴角都中风似的抽了筋:“小畜生,你要死了,你敢打廖永!” 敲门声忽然在隔壁响起,阿红闭紧嘴巴,朝孟昭指了指床下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那些人来到了她们这屋。 “……这是休息室,这房间不作接客用的,里面没其他人的,哎!” 高跟鞋在地板上划出吱嘎一声,阿红大概被狠狠推了一把。 孟昭躲在床下,听闯进屋的脚步,约么四五个人。 脚步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有人在床边停下,一抬手就掀开了拖沓得几乎着地的流苏被角。 什么都没有发现,又把被角盖回去。 那人之所以什么都没发现,是因为孟昭正两脚蹬着床框,两手扒着床梁,把自己整个贴平撑在床板下缘。 他在宝丽夜总会躲到第二天上午,用打火机上的小火苗燎着那卷带子,把它烧成一团焦黑的塑料瘤。阿红过来和他说没发现有人盯梢儿,他便换了套侍应生的衣服,快步离开。 不能回九龙城寨。廖永既然能派人从那儿把他捉出来,自然也能留人蹲他。 更不能连累豹嫂和琪琪。 他没地方可以去,忽然想到那个废弃的车库。麻杆当初绑来谢家麟的那个车库。 这条唐楼街在白天显得更破落。车库的卷帘门关得死死的。 对面的摩托车修理铺倒是开着门。 还是之前那扇玻璃门,积了陈年污垢,好好的玻璃门都快变磨砂了。 难得这次铺子里有人,就一个老头儿,长得和和气气,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和他那身浸满机油味儿的粗糙工服格外违和。 铺子一进门的天棚上兜了一大块摊平的蓝白条玻璃丝袋,楼上在漏水,一滴一滴,已经在袋子里落出个小水洼,甸甸的往下坠。 那老头儿正轰轰地折腾一辆新款铃木,每拧一次车把,发动机就痛苦地又喘又振。拧多了,车直接不伺候,噗的熄火了。 孟昭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他,忽然开口:“积碳了。” 那老头儿似乎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孟昭一眼,犹豫片刻,摆正车身去拆火花塞。盖子一拿,里头两团碳黑糊得盖子里层都是厚厚的黑渣。 盯着两坨积碳,老头儿先是一怔,随即堆起满脸深刻的皱纹看孟昭:“耳朵很灵啊,小子。” “我也有一台。”孟昭说,“这个牌子总跑低速就是容易积碳。” 他说着,瞥了眼乱七八糟的工作桌,一眼就看到一把锋利的细长刮刀。踩进门槛儿,目光扎在这老头儿脸上,久久,等着对方神色变得疑惑不解,他才开口:“你记不记得九龙城寨的阿玲?” 老头儿的五官一点一点扭曲成可怖的形状,仿佛眼前是讨命的厉鬼。孟昭抓起那把刮刀,面无表情地,又朝他走近一步:“你记不记得,你睡过她儿子?” 油黄的灯光照亮老头儿蜡黄的脸,孟昭感到惊奇,不过十年光景,这人已经老成这样。 ‘笳笳笳’的跑步声忽然临近,是那种幼儿鞋,落地一踩鞋子就会发出‘笳’的响声,像捏公仔鸡一样,很可爱。 “阿公!” 小女孩三四岁,黄黄的软发扎成两个冲天揪,鼻子下面挂着一行鼻涕,往回吸了吸,又抬手擦擦,手上的灰蹭得鼓鼓的脸蛋也脏兮兮的。 这孩子不怕生,见着孟昭,还呲牙嘿嘿傻乐几声,然后一把拽住老头儿的手:“冰淇淋,阿公!” 孟昭没再往前,他看着那个小女孩,握刀的手不再是骨节泛白。 老头儿大概是这时才发现孟昭手里攥着刀,他直接从马扎凳跌下来,扑通跪在地上,祈祷一样两手合在一起,还用力搓了搓:“不关小孩子的事,对不起,是我做错……” “你糟蹋自己家的小孩吗?”孟昭问。 老头儿涕泗横流地用力摇头,一旁的小女孩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门口接漏水的玻璃丝袋子滴答滴答被一声声敲响。 孟昭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他把刀子扔回工作桌上,咣啷一声。 转过身之后,用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可我也是小孩。” 他给自己在街道口的摊位买了个冰淇淋。 冰淇淋被喂了过量的糖,不过没关系,他喜欢甜的,齁人也没关系。 冰淇淋吃完,他舔了舔自己手指上沾的糖汁,一辆黑色越野在他面前踩下急刹,车窗摇下来,袁浩露出脑袋,长舒一口气:“大佬,我跑遍全香港找你,车都跑光两箱油你知不知道!?” 袁浩把厚厚一叠彩印的学校资料交给他,说谢家麟已经给他定好了晚上的机票,说到那边机场会有人接他,还说澳大利亚比香港冷,谢家麟提早给他买了几件厚衣服,放行李箱里了。所有需要的证件也托关系替他办好了,在行李箱夹层。 袁浩还在嘱咐,他坐在车后座,低着头,不一会儿,抽了抽鼻子,眼泪一滴一滴滴砸在铜版纸上,那上面所有的字都变得模糊一片。 到了机场,袁浩从后备箱里拿出崭新的铝合金行李箱,孟昭一下子就看见箱面上印着的巨大的米老鼠笑脸。 在地球另一端机场接他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非洲裔阿姨,阿姨教他选的那所中学的英文。 谢家麟教过他几个月中文,他反而觉着学什么都不算吃力——反正都比汉字简单。 1988年,砖头模样的大哥大逐渐流行起来,街边电话亭开始陆续地减少。 澳大利亚的电视机靠着外头的卫星锅接收器能看香港的几个频道。 1989年,谢家麟第一次被提名影帝,落选。 1990年,他申请了当地的大学,选了电影制作专业。 1991年,谢家麟又被提名影帝,仍然落选。 1992年,他电影史挂科,补考两回才过。 1993年,新闻播放了爆破拆除九龙城寨的画面。 浑浊的蘑菇云卷上天,震天动地的声响之后,九龙城寨的使命轰然告终,连带着里面大大小小赌馆、妓院、白粉档、狗rou饭店。 1994年,他的毕业作品得了奖。本土的一位知名导演朝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做一部公益广告的助理导演,负责人物特写的全部镜头。 同年谢家麟第三次被提名影帝,还是落选。 1995年,香港电影开始走下坡路,三级片和恐怖片横行霸道,谢家麟在这一年没有拍电影,转战小屏幕演了一部古装剧,收视率破了30点。 1996年,手机体积再一次缩小,开始流行起一种更时髦的滑盖手机,还第一次装载了手机游戏,游戏名字叫贪吃蛇。 他在这一年回到香港,发现街边的电话亭已经拆得七七八八,以前一百米一个,现在基本上走很远才能见着一个。 香港的阳光比澳大利亚毒辣很多,街边没有随处可见的松鼠捧松塔、袋鼠打拳击,人也密得让他觉出拥挤。 何况身旁的许一文讲话连个气口都不留,完全让人无法打断,孟昭就觉着更挤了。 他故意在许一文喋喋不休时快走两步穿过酒店大堂,步入电梯,可许一文像是不知道他自己烦人,撵上来继续刚刚的话题,车轱辘似的叨叨:“……所以说呢,我现在跟廖叔相处得特别好,要没有他,我怎么会这么早继承老爸的钱和许氏会。再说我小时候老爸一年不来看我一回,我有什么好难过。” 孟昭刚要翻脸,抬头瞄见右上角的摄像头,又忍住了。 “阿昭哥,我发现你就是太闷了,也要适当放松嘛,”许一文停顿一会儿,话锋一转,“选个女仔给你解乏?” “不了,”孟昭摇摇头,“倒时差,不太舒服。” 这青年耸耸肩膀,突然朝他裤裆掏去:“下面有问题?” 他抓住许一文的手腕,对方就立即换上另一只手胡闹,叮一声,电梯门忽然开了。 孟昭抬眼看小数码屏上显示的楼层,是个“8”,还没到他们要去的15层——有人摁了往上的电梯按钮。 电梯门姗姗向两侧完全展开,孟昭的视线从那个‘8’下移,看见站在门外,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 这男人和九年前没有大变化,仍是近乎没血色的白。 但头发稍长了些,瘦了些,脸上本就不多的rou少了,衬得这副骨相更加冷感。 他知道早晚会遇上谢家麟,但真遇上了,还是脑子里炸开花、手脚冰凉、后背冒汗地愣在那儿。 许一文收起脸上的嬉笑,朝门口的谢家麟点点头:“家麟哥,早啊。” 谢家麟的视线在许一文那只刚从孟昭裤裆撤回来的手上多停了一会儿,淡淡笑了笑,迈进电梯。 “对了,忘了先跟你说,”许一文侧过身给孟昭介绍道,“家麟哥这些年一直在我们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