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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诗词舆论

    第六十章   诗词舆论

    转眼永嘉六年,三月里的时候,顾太清那边雇了几辆大车,准备着搬家了,养马营这边毕竟太过简陋,当时匆匆离府,不及仔细挑选,仓促之间只得在此地暂时落脚,如今在外面居住了这么久,精神镇定下来了,时间也比较充足,便另外寻觅了一处住宅,就在西四砖塔胡同,这一回就堪称齐整了,典型的正规四合院,不像之前,院子只是围了一道篱笆。

    这一天宝钗黛玉等人也来帮忙,沐雪元招呼着工人:“手脚轻稳些,不要碰落了这花。”

    此时正是海棠开放的时节,那几盆垂丝海棠都已经绽开花蕾,像这样搬来搬去的,很需要小心的了。

    黛玉与宝钗则里外照应,免得短少了东西。

    闵二娘也过来相送:“太太有空儿回来看看。”

    顾太清答应了,登车离去,在那车里,荷花悄悄地说:“回来做什么?那一次福晋赏了她一件衣服,道了谢之后还坐着不动,要人家请才肯走的,她是指望着多坐一会儿,福晋再赏她些什么东西么?听说平日里最是个悭吝的,这边左邻右舍请会,从来不肯借钱出去的,但凡买了点什么东西,都藏得严严的,买了几块糕饼,看到孩子都不肯给的,真格的她就算给了,谁会白要她的?下一次少不得还回来,平日里去她家中坐,盘子里只放几颗花生,跟养蟋蟀似的,也真亏了雪元jiejie还肯那样地帮她。”

    顾太清微微一笑:“她苦出身,难免紧张一些。”

    荷花扁了扁嘴:“要说这一条街上,住的都是穷苦之人,旁人却不像她那般小心,惜物如金,我看到那一回六娘和她借草纸,她本来拿了一叠,又收回去几张,六娘倒是个硬气的,接过来那几张草纸,当场又递换给她两三张,只拿了四五张回去了,真真好笑。”

    顾太清笑了笑:“你少道一些是非,她虽然不是个洒脱的,终究与我们无关。”

    荷花道:“只怕她后面还要来,要接我们的针线,其实谁用得着她那针线?针脚粗得什么似的。”

    顾太清笑着说:“其实却也罢了,你们皆因在那府中久了,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苏绣湘绣宫绣,其实外面哪里用得着这样精致的技法?走在外面看那些人,穿的究竟如何呢?她那针线却也够用了。”

    这倒不是顾太清打圆场说菩萨话,闵二娘虽然不是个豁达写意的,在本业上却是很认真的,她没有什么美学天赋,精湛的刺绣之类也难以上手,不过与黛玉紫鹃她们共同讲习研讨了这么久,这一手针线也很能拿得出了,给普通人家缝制衣服,是可以的了,日常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针线尺子,在街头行走,兜揽活计,因为她毕竟是从潮音阁学出来的,那缝衣服的技艺比旁人总归精细些,因此到如今居然也算是小有名气。

    更何况这个时代在时装风格变化上面堪称缓慢,所以闵二娘虽然如今四十几岁,学习能力有所下降,却也不担心技术落伍,不用忧虑跟不上新潮流,她这一只裁缝的饭碗倒是端得稳稳的。

    几辆搬家的马车将箱笼物品都送到砖塔胡同,顾太清站立在庭院当心,指挥搬运,将那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黛玉和宝钗细细地查看有没有遗漏,沐雪元与工人一起,将藤箱摆在屋中指定的地方,忙乱了好一阵,这才大概安置下来,顾太清打发了搬家的钱,这边便赶快扫地擦灰,将房间打扫洁净,荷花等人开了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一重新摆放好,到了下午三点多钟,这新家之中算是大致料理完成,宝钗黛玉便告辞离去。

    顾太清还要留饭,宝钗笑道:“jiejie刚来这里,虽然大体上有了个样子,琐屑处终究毛糙,还要细细料理,只怕还有一阵好忙,等jiejie完全安顿下来,我们再聚吧。”

    黛玉也说:“改日请jiejie来潮音阁听琴。”

    她们离去之后,顾太清这边果然还需要将家中细节费时打点,几天之后,终于基本妥当,她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淡淡的天空,心潮起伏,提起笔来便写道:“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亡rou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眼来。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然后加了长长的题目: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 ,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两天之后,顾太清邀请宝钗黛玉,许云林陈素安等人来到这新家小院做客,算作是个开火饭的意思,席间出示了这一首诗,众人纷纷嗟叹,抄录了回去便转给了家里人。

    又过了一阵,四月中旬的时候,闵二娘来探望顾太清,坐在那里说了一阵闲话,闵二娘转过头来往窗外一看,笑着问道:“太太将那盆里的海棠花枝折了下来,插在地里了?”

    顾太清点了点头:“多种植一些海棠,让这庭院也明亮一些。”

    闵二娘笑道:“太太终究是太太,与我们不一样,我们哪里晓得种花?有这么一方院子,种菜还来不及。”

    顾太清微微一笑:“二娘种的菜,也是极好的。”

    养马营那边,确实没有几个人种花,竹条木条圈起来的院子里,多种的是菜,黄瓜茄子小白菜之类,去年搬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冬季,所以那院子之中望去一派萧条,今年春天绿莹莹地都冒出来了,自己搬家的时候,时节还早,只看到一寸长的嫩苗,还不是满架瓜豆的景致,想来再过一两个月,那里便是一片新鲜的翠绿,即使是城市之中,也能看到这样的田园风光,与姹紫嫣红相比,的确是另一种清爽淳朴的风格。

    就说顾太清自己,也不是只喜欢海棠一类娇艳的植物,还颇喜欢看葫芦,从前曾经在居室周围搭起架子,种植了葫芦,到了夏季,绿叶之间垂挂的一个个葫芦如同青玉雕成的一般,竟然有一点晶莹,风朝月夕坐在那葫芦棚下,青翠的葫芦仿佛都反着光一般,恍然便是玉宫珠阙之中一个小小的清凉世界。

    然而她知道,闵二娘所说的种菜,与荣王府中的这种情趣完全是两回事,养马营的人种菜都是为了佐餐,是扎扎实实的生存需求,其中尤以闵二娘为最,她是真的将那一小块菜园利用到极致,每一块小角落都种了东西,还捡回几片破木板,自己钉了一个木架,就立在房屋墙边,在上面一层层地摆了十几只破烂花盆,盆子里也种了菜,这便是“立体蔬菜种植法”,偏偏她还是擅长种植的,收获很是不错,采摘回来的瓜菜,吃不完的便腌渍起来,留作冬天的下饭,最是刚刚打春的时候为难,冬天的腌菜吃完了,院子里的新菜还没有接续,所以居然要在外面买酱瓜萝卜之类,每一次买这些东西,都可见闵二娘扼腕痛恨。

    要说闵二娘也不是不能赚钱的,只是那些铜钱到了她的手里,便如同掉进了井里,简直是有进无出,指望她这样的人来拉动内需,那还是算了吧。

    不知为何,顾太清虽然与闵二娘相识不久,却觉得这个人仿佛在这种严苛自虐之中找到了一种安全感,甚至堪称愉快了。

    这一天闵二娘带着拆洗棉被的活计走了,送了她出去后,见左右无人,荷花微微撇了撇嘴,道:“真的好不知趣,她说她自己也便罢了,为什么要来和福晋相比?什么福晋如何,她又如何的。”

    顾太清淡淡笑道:“她那乃是奉承的话,却不必挑剔。”

    荷花咬着牙齿,做了鬼脸:“虽然如此,终究不很恰当。”

    毕竟是没有在高段位经受过陶冶,荷花当然知道闵二娘是有心捧场,然而层次所限,便弄作了个不伦不类,虽然她是一心说的好话,总归仍是显得僭越了,自家福晋纵然沦落至此,也不是她能够这样作比较的。

    顾太清吃着茶,望着窗外那刚刚扦插的海棠,过了一会儿说道:“荷花,让人去买两只小猪,我们这里地方不大,便买那种荷包猪蛮好。”

    荷花答应了一声,顺口问道:“福晋要吃烤乳猪么?”

    顾太清叹道:“痴儿,我们自家也快吃不上rou了,还什么烤乳猪?买两只猪仔养在这里,到年前才有猪rou。”

    就这样一直到了七月下旬,前一天刚刚下过一场雨,二十八日这天,潮音阁那边送来了一小坛蜜渍荔枝,顾太清开坛看了那里面给蜂蜜浸泡的晶莹果rou,叹道:“回想当年枝头看见此物,转眼已是二十七年了。”

    荷花则笑嘻嘻地对沐雪元说道:“jiejie是不是又开始替人家掮荔枝?”

    沐雪元摸着她的脸,笑道:“你个小鬼头,这都给你猜到了?”

    荷花笑着说:“宝二奶奶早就说了,看到往各处送什么,就知道雪元jiejie这一阵在掮什么。”

    顾太清也笑,要说沐雪元可真是个有本领的人,她串的那些东西,都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来据说也有人想要撬货源,只是一直没找到线索,这一位在商业机密上,也可以说是纹风不透。

    沐雪元也在遗憾,因为长途冷链运输不发达,如今在燕京,鲜荔枝乃是颇为珍贵的果品,值好多钱哩,凤炎洲那么一大片荔枝林,三个人毕竟也吃不了多少,这种东西不能多吃,因为荔枝里面富含果糖,甜度高倒是还罢了,大量的果糖在体内要转化成葡萄糖,才能供人体使用,在这个转化过程中,就要消耗很多能量,造成身体一些器官无法正常运转,俗称“上火”,榴莲其实也是这个原理,虽然好吃,但要克制,所以每年从四月到七月,看着那么多荔枝从绿转红,然后又落在土中,都令人十分惋惜。

    看到外面市场上新鲜荔枝的价格,沐雪元一颗发财的心蠢蠢欲动,不过黛玉和紫鹃劝道:“还是罢了,太招惹人的眼睛,我们将这荔枝剥出果rou来,用蜜渍了,再卖出去也是一样。”

    于是沐雪元就到外面买了蜂蜜,浸泡了荔枝果rou,然后送到德茂行去,空间中倒是也有一窝一窝的蜜蜂,不过沐雪元不懂得养蜂,况且倘若各种物品都是空间中自产,那也太过累人,社会分工还是有必要的,所以她便在外面买了蜂蜜,回来炮制。

    所以到了现在,空家中的支柱产业还是蛮多,海参是一项,荔枝也是一项,时不时还捡一点琥珀,所以根本不必动用库存的黄金,三个人的日子居然也蛮滋润。

    荷花又说:“jiejie,有一头猪不知怎么,居然有些腹泻,可不可以帮忙过去看看?”

    沐雪元忙跟她到了后面猪圈,仔细查看那头病猪,只见那猪腹部微微有些胀大,旁边的猪粪颜色发黄,黏黏的,一股酸臭,粪便里面还有未消化的食物。

    沐雪元检查了一番,道:“青绿饲料喂太多了,以后少喂些瓜菜之类,加一些糠麸给它们。”

    荷花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多谢雪元jiejie,jiejie真的是无事不知。”

    沐雪元笑着说:“左右不过是这一类农家院子里的事情罢了。”

    荷花抿嘴笑道:“前儿福晋还说,jiejie的学问与旁人颇有不同,虽不是那般风流文采的,却带了一种经国济世的意思。”

    沐雪元咯咯乐道:“福晋可把我夸得都没边儿了,究竟又能算得了什么?”

    两个人回到房中,顾太清便留饭,沐雪元笑道:“多谢福晋,不过家里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顾太清点了点头,将一份封好的信笺递给她:“多谢你们,这封信帮我交给潇湘。”

    沐雪元回到潮音阁,将那封信交给黛玉,黛玉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冰雪肌肤裹绛纱。者般滋味产天涯。二十七年风景变。曾见。连林闽海野人家。  何必更求三百颗。珍果。数枚直比服丹砂。恰好嫩凉秋雨后。消受。感君高义转咨嗟。

    黛玉叹道:“太清姊当年走过许多地方,若是论阅历,可是比我强得多了。”顾太清是毫不取巧地看到过荔枝树,自己在大观园中虽然也吃过鲜荔枝,然而却是从远方转运,来到凤炎洲之后,才看到了树上的荔枝黄皮。

    要说这一点,沐雪元也很钦佩顾太清,对于一些比较隐秘的事,比如她与泓绘的相识,顾太清虽然从不提起,然而日常闲谈,却也晓得她早年足迹曾经踏入闽粤苏杭,乃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况且她又有才学,对于所见的事情,想法自然不一样,后来与泓绘在一起,对于贵族上层也观察得很细致。

    只可惜这样的一个人,所作的诗词却多是咏物,或者绘画题咏、闲愁闺情之类,与普通闺秀差别不大,精致是很精致的,只是范围难免狭窄,看多了就有重复之感,一般的闺秀是真的局限于眼界见闻,然而顾太清则不是这样,她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虽然对于她的现实处境来讲,这样做是很明智的,不过从另一个方面,却很辜负她一身才华阅历。

    不过如今,顾太清可是有了变化了,自从她离开荣府,笔锋十分锐利的了,许多事都不再避忌,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从人生的角度,这番遭遇确实是很不幸,然而从文学的角度,她终于不必再有那样多的顾忌,可以自我突破了。

    顾太清的这种突破性发展,荣府里面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十一月的一天,太夫人在堂上便颇有些恼怒地说:“顾太清是怎么回事?虽然是让她离了这府邸,可是我不是给她在完县划了九十顷田地吗?每年租子也能收两三千两白银,莫非还不够她们娘母子度日?她当初写一个卖金凤钗买房子的诗也就罢了,那个时候租子还没有下来,她典当私房,买了房子,到这时已经把银子解到她那边了,还一个劲儿地写些什么?人家送了她蜜渍荔枝,她填个词,送糠麸给她,她也填词,前者倒也还罢了,项屏山送了她一袋糠,也要记录,她是生怕大家不知道她穷到要自己养猪?她这是卖的什么惨?几个孩子请先生的钱都是府里出的呢!”

    北方的地租虽然不像南方那么贵,每亩地也有一钱到三钱的租金,一顷地是一百亩,九十顷农田就是九千亩,其实也不少了。

    载钧在一旁连声赞同:“祖母明见!我那位庶母还联络了一些人,组成了一个叫作‘秋红吟社’的,每天就写些这些个东西,那班人便帮她传扬,还有一些宗室的叔伯、弟兄,也都与她交往,我看自从我父亲亡故,她倒是更方便了。”

    王佳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真的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