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相遇
“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会贴海绵宝宝图案的创口贴？！太幼稚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方淼再和许余生回忆起两人当初相见时的情景时，许余生带着诧异的口吻满口否决，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在方淼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我手机壳用的都是蜘蛛侠，要是我那么喜欢海绵宝宝，怎么不拿它做手机壳！足以证明你大错特错了。” 方淼笑笑没说话，不用当面检查他都能知道许余生那套着蜘蛛侠外壳的手机相册里保存了多少张海绵宝宝的桌面壁纸，衣柜里有多少件海绵宝宝的短袖T恤……方淼记得清清楚楚。 许余生的记忆没有方淼那么好，可以说是特别的差，差了方淼整整一年多。 他拿着那只让自己有点心虚的手机陷在沙发里，循着方淼刚才留给自己的记忆，跳过中间的空白，直接回溯到了印象里自己第一次遇见方淼时。 那年他十岁，即将升入五年级的暑假，炎夏，午后，他坐在院子里葡萄藤架下的石桌上，台上摆着笔墨纸砚，马上就要习完爷爷给他布置的最后一行字。 他就是在那时，看见方淼从车上下来，被人领着进到了院子里。 “吴叔，你来啦。”许余生把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伸了伸懒腰，明明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懒洋洋的，声音却很大很精神的样子。 那个领着方淼进来的男子停了下来，朝许余生微微弯了下身子，然后才笑着回道：“少爷，还没写完吗？热不热，我叫张婶榨杯果汁过来，要不要？” “要西瓜汁，冰冻的那种。” “要吃晚餐了，不可以吃冰的东西。”吴叔朝那边说完，转身又对自己身后的方淼说道：“你先在院子里等一下，我待会出来叫你了你再进来。” 吴叔进到屋里，院子里马上又被先前的那股静谧笼罩了下来，安静地好像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许余生坐在绿叶婆娑的葡萄藤架子下，透过宽大棉厚的葡萄叶片朝方淼站着的那里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方淼站在院子里那棵有点长斜了的雪松树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针叶落在他的背上，脸上，脚边，像给方淼的周身打了一层小小的光圈，诱惑着懒洋洋的许余生忍不住从凉爽的石凳上站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踱了过来，站在了方淼的面前。 他终于看清了方淼的正脸，看清了这个未曾谋面却已经被他念叨了将近半年的面孔。明明正午的余热还未完全消褪干净，空气里还闻得到松针被正午阳光炙烤后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许余生却在直视到方淼的那一秒，心底里蓦地一凉，像被人扯着扔进了冰窟窿里，双脚踩空，两眼一抹黑，呼吸逼仄间，闻到了死亡。 方淼漆黑浓密的剑眉下，配着一双浓墨般黑不见底的眸子，深邃而冷冽，带着寒冬里凌冽的寒气，像在眼膜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许余生只不过看了方淼一眼，时间不多也不少，不长也不短，但那一眼，却让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过了一小会，他才鼓起勇气把憋在心头好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就是方淼吗？” 许余生低着头，没敢再看方淼，只盯着脚下的一小块鹅卵石看着，头顶隐隐还能感觉出方淼眼睛看向自己时带着的寒气。 方淼没有应许余生。 许余生等了一阵，双脚开始不自然地踢着脚下有些松动的鹅卵石，尔后微微抬起头，避开方淼那双眼睛不耐烦的注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等你很久了。” 我等你很久了。 这句话，方淼直到很久以后，都一直记得，记得许余生说起这句话时眼里闪过的微光，还有光点之下笑起来露出来的洁白整齐的牙齿。 “没见过第一次跟人打招呼是这么打的。”一想起那一句，方淼就总忍不住拿出来调侃许余生。 “我当时确实等了你很久啊。”每到这时候，许余生也喜欢不厌其烦地和方淼解释，“在没见到你之前就开始等了，从四年级的下学期开学奶奶告诉我你的名字开始，从吴叔跟我说你要来我家住开始，我就开始等你了。等了整整一学期啊，那么长。”许余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又不住地叹了口气：“他们也不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我天天等，感觉等了有一辈子那么久，你才来了。” 一学期，不过四个多月而已，连半年都说不上，可对于那时小小的许余生来说，却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一辈子，真的是很久很久了。 他等了方淼那么久，终于见面，方淼却没他想象中的对他那么好，甚至谈不上好。 他原以为方淼也像自己期待他一样地期待着自己，至少在自己说了这句话以后，方淼总该有所表示了，没成想，是他想多了。 方淼嘴皮子都没动一下，只睥睨了许余生嘴角处一眼，然后又收起了目光，继续盯着吴叔方才消失的大门看过去。 接二连三地被忽视，许余生尴尬地不行，却又不知该如何顺利地结束这段独角戏，只好无措地站在方淼的对面，脸上白白的肌肤丝毫遮掩不住透上来的粉红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许余生才终于等来了救兵。有佣人端着盘子走了出来，走到许余生和方淼的面前，拿起盘子上的一杯，递给了许余生：“少爷，你要的西瓜汁，新鲜榨好的，今天最后一杯了，待会要吃饭了。” 然后，那佣人又把盘子里另一杯递给了方淼：“你就是小淼吧，吴助理说，你再等一下，他待会就出来。” “好。”方淼沉着声音应了一句，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杯子。 那是一杯鲜红色的西瓜汁，杯壁因为内里盛放的冰凉果汁而沁出细小的水珠，握在手里，渐渐湿了掌心。 许余生看着方淼那杯带着水珠的西瓜汁，咽了咽口水，一直等到佣人拿着盘子回到屋里，才不怕死地又朝方淼靠近了点，好像要故意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似的，捏着嗓子对方淼说道：“我和你换一杯。” 这人好像天生不会说悄悄话，不懂什么才叫小小声。方淼有点搞不明白对面的人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小心翼翼怕人听见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却不知道压低点。这院子里要是有其他人，许余生刚刚说的那一句，任谁都会听见吧。 “为什么？”在晾了这个人这么久之后，方淼终于匀出自己一点耐心搭理下对面的人。 也许是没料到方淼会和自己说话，许余生一时愣在了那里，过了几秒钟之后，薄薄的嘴唇开始藏不住笑地咧开来，给了方淼一个较之之前更灿烂的笑来：“你的那杯是冰过的，我的没有。我喜欢喝冰的。” 他说完，把手里的那杯西瓜汁往方淼面前一伸，脸上堆起更多的笑容，嘴角边上的那两个酒窝一下子明显了起来。 “哦。”方淼看着许余生脸上那两个深深的酒窝，脑海里那个模糊闪现的笑容终于和眼前的这人重合了起来，他终于记起来，这人，他们之前见过一面的。 方淼看着他，视线柔和了那么几秒，之后又被阴郁覆盖了下去，有水珠从手中握着的那杯冰西瓜汁中滴落了下去。方淼没接许余生递过来的那杯，也没把自己手里的那杯递过去，只挑衅般地看着许余生。 “和我换了，待会我再给你倒一杯怎么样？一杯换两杯。”对面的人很耐心地和方淼谈判着。 两个人身高都差不多，相比之下，一身软软rou的许余生倒显得比瘦削的方淼还大了那么些些，挡住了方淼朝门口那里看的视线。 “走开点。”他不耐烦地伸手把许余生往自己旁边拨了下，那人伸到自己面前的杯子因为手臂抖了下，果汁泼洒了出来，落在方淼白色的帆布鞋上，很快地晕染开来，成了淡淡的红。 两个人都没料到会这样，低头瞧着鞋面上那块越染越开的水渍，互相都没再说话。 “对不起，我让张妈给你洗干净。”过了好一会，许余生才抬起头来，笑得有点勉强，“我可以给你新的，你要是喜欢的话。” “不要。” 方淼把那只打湿了的脚往后移了下，用另一只腿遮了起来，瞪了许余生一眼。 许余生撇撇嘴，不置可否，手朝方淼手上的那杯冰西瓜汁探了过去。 “干嘛？”察觉到伸过来的手不怀好意，方淼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侧了侧身。 “换一杯。”对方好像并未对方淼之前斩钉截铁的拒绝所挫败，转而开始转换和平谈判的方式，打算硬抢了。 许余生的手再次伸了过去。 方淼扫了他一眼，仍旧侧着身子挡住自己拿杯子的那只手，然后黑着脸接过许余生另一只手递过来的杯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他早就有些口渴了，要不是许余生和他磨磨唧唧，他早把手里的那杯喝光了。 “那杯，给我。”许余生等他喝完了，又忍不住跟着咽了下口水，带着期待，试探着往方淼手上的那杯靠近了过去。 手还没碰到杯壁，方淼拿着杯子的手一斜，里面的果汁全倾倒了出去，撒在旁边的鹅卵石上，细小的水花溅到他光裸着的小腿肚上，感受到一阵凉意。 许余生眼睁睁看着满杯的冰西瓜汁见了底，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你……”他憋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来了对面这人对自己巨大的敌意和排斥，随之而来的愤怒和不甘烧红了他的脸。 两人正这么对峙着，二楼的一个房间突然开了一扇窗，有人从窗口探出小半个身子朝院子里喊了句：“余生，写完了吗？写完了把东西收拾好放回书房里，爷爷晚上检查。” 不待余生回答，身后又响起了吴叔的声音：“少爷，要吃饭了，快回屋里去吧。” “知道了，吴叔。”许余生答应了一句，然后抿着嘴唇，仍旧钉在原地没动，看着方淼。 被叫做吴叔的男人走过来，提起方淼身旁的箱子，对方淼说道：“小淼，你跟我进来，我带你去见你大外公。” 方淼拉了拉书包带子，擦着许余生的肩膀跟吴叔进到了房间里，手里还握着两个空玻璃杯子。 “你耍赖！” 直到方淼被吴叔带着进到了客厅里头，他才隐隐听见从院子里传来许余生一句迟到了的气急败坏。 这么长的反射弧，是不是智商有点问题啊。方淼把杯子随手放在客厅的一个柜子上，跟着吴叔穿过客厅，上了楼。 那是许余生记忆里遇见方淼的第一次，他记得方淼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记得方淼白色鞋面上淡淡的红，还记得，记得方淼欠他一杯冰西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