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里圈套外与无关者
深夜,月明星稀,入云楼顶高不胜寒,夜风微凉。 何洲按照约定时间只身到达地点,入云楼最高层檐顶延伸四面临空,只有低矮栏杆围在最外,一眼望去空无一人。 “呵,这是给我拿乔?” 富态的中年男人面露怒色,认为约他而来的顾影迟到是在下他脸子,半点耐心没有转身要走。 一阵强风吹过,将稀薄的云吹移了位,掩住淡黄的月,投在地面上的光亮消失,多出大片阴影。 楼梯口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 “哼,少宗主可算来了,你……是你!” 何洲惊异地看向来人,下一句疑问还未说出,忽而眼前炸出一道白光,直直穿透腹部。 他不敢置信地缓慢低下头,肺腑一瞬间像是化成一滩烂水。 “顾……” 他张着嘴,可剩下的字音再说不出。头一歪,瞪着两个硕大的眼珠子立在原地,像一句活死尸,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显然,来人不想让他立即死。 “等等你的好儿子,一起吧。” 对方笑起来,何洲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失焦的瞳孔一缩。 半晌,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再无声息。 一刻钟后,顾影同样到达入云楼顶。 朝东的栏杆那有一个紫色的肥胖身影临空俯瞰,不必想,定是何洲。 “何掌司,深夜约见本宫,是有何意?”顾影在距他两丈之处停下,远远问道。 无人答话,何洲依旧是背对他,连脸都不愿转过来。 顾影深觉受到蔑视,怒从心起。 “何掌司,可不要不识好歹。” 他几步上前,看对方仍无动于衷,气急想要掰过他的肩头。 然而,在手指离何洲肩膀还有半寸时,如磐石般立着的人忽摇晃起来。 “何洲?” 话音刚落,被他喊到的人像是脚下被绊倒,身体猛地大幅前倾。 肥胖的身躯轻易越过低矮围栏,顾影反应不及,手愣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何洲从百丈高的入云楼头朝下坠落。 “何洲!” * 苏深灵罕见地这个时辰还在外面没睡觉。 今天一早,曲阳来找他们,说顾双双想避开顾影和他们谈谈。商量过后,曲阳说起今晚戌时末顾影会独自外出,今夜行动最为合适。 现在是亥时初,他们正跟着曲阳趁着夜色秘密行动。苏深灵生理作息一向准时,到了这个点困极了,可他不想被单独留在住所,钟御也不放心。 于是大师兄背起小师弟,和师妹一起跟在曲阳后面去见顾双双。 几人约见在莲露台后的一棵隐蔽古树后面,为避免被人发现,没有使用宗内传送阵,只掐了几个缩地诀快速行进,眼下走的偏路正要路过入云楼进入莲露台的划地范围。 苏深灵趴在师兄背上,睡得迷迷糊糊,两条手臂搂不住地垂落下来。 一路上曲阳看了好几回,还是没忍住羡叹:“泠音剑君对道侣可真是上心。” “嗐,昨夜把人折腾过了,可不得任劳任怨?”连璎一语道破半个真相。 曲阳听了,低低笑出声。 钟御清咳两声,不咸不淡训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明明没折腾到最后一步。 连璎耸耸肩,不置可否。 又走了一小段距离,月亮忽被阴云遮住,暗影重重,看不清脚下的路。这时,一道少女娇声轻轻响起。 “你们来了。” 顾双双喊住他们,从墙角闪身出来。钟御和连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出不自然的尴尬神色。 眼前的这个女子,明面上还在谎称怀着他们师尊的孩子,品德问题仍待商榷。先前又与雪月宗发生诸多误会,归衍几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态度面对她,只非常疏离地称呼一句“双双小姐”。 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顾双双这娇气性子竟不恼,看样子是真想和他们洽谈。 “你们跟我来。” 几人抬脚跟上,忽然,重物坠地的震感自右侧地面爆发。 “砰!” “何洲!” 四人齐刷刷转头望去,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地上摔得血rou模糊的人体,视线再往上移,一个人刚缩回手,急忙挂在入云楼顶层的围栏上大声呼喊。 云层散去,月光重新散落,打在高处之人的脸上,将样貌照映得一清二楚。 “哥哥?” “少宗主?” 曲阳与顾双双异口同声,震惊不已。 苏深灵被接连不断的外界杂音吵醒。 “唔,怎么啦?” 他揉揉眼,想从钟御背上下来。脚一落地,便听到顾双双失魂般地喃喃自语:“哥哥,哥哥他杀了何掌司……” 说着,她“呕”的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钟御听到这没头没尾的指证,再看看蹲在地上呕个不停的顾双双,心生一股怪异感。 “什么?”苏深灵耳朵一竖,伸长脖子看到那滩血rou模糊的场景,瞌睡瞬间飞走,急急拉着钟御跑上前去。 钟御没懂他的急迫:“灵儿?你是要……” “刚死的话还有救!我有……呕——” 架不住这骇人的冲击场面,苏深灵也跌在钟御怀里干呕到小脸唰白。 “等等,我找找。” 他压制住胃里那股恶心,掏出四象囊,在里面翻找出来时准备卖掉的不死草,撕下外面一层皮塞给钟御。 “快!塞到他嘴里!”他是一点都不敢再看那眼珠子都摔出来的何掌司了。 钟御得了指示,将肥厚草叶塞进何洲半张的嘴,死人固然无法再活动咀嚼,幸而不死草自动化为灵气进到体内,他又以灵力驱动运转到各脉经络并止血封锁。 “呃、呃……”血人微弱地吐出一丝气息。 察觉到对方有话要说,钟御忙安抚道:“莫急,先缓过来再说。” 何洲眼角干涸的泪又流了下来。 他怎能不急?别人看他,以为是方才坠楼那一瞬间受伤断的气,实际上早在一刻钟前他的肺腑就被那一掌拍烂了。 他不知道跟前这人给他喂的什么东西,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哪怕真的是仙药也无济于事。 只是,死之前,他一定要说出凶手的名字。 “顾、顾……”一个姓重复两遍,碎裂的下颌骨难以支撑他说出后面的名字,情绪激动又咳出两口血。 钟御不明白他执着的点在哪,又劝一遍:“先不要说话,缓一缓。” 其他几人也围了上来,没有靠太近。连璎扶着面色惨白的顾双双,后者虚弱得像是风一吹就倒。 何洲的神魂已经渐渐稀薄,分辨不清周围都是哪些人,只是一个劲地费力重复:“顾、顾……” “顾……一……” 话未说完,这位执掌雪月宗三司之一的高位者这一回彻底没了气息。 钟御一惊,离得稍远些的苏深灵也惊得跑上前,再顾不上什么血rou骇人场景。 “怎么会!不是给他喂了不死草吗?”苏深灵惊骇,不死草可是仙界灵植,怎么会救不回来! 钟御拉过他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道:“不死草药效确实发作,要不然他刚才不会苏醒,但为何只持续短时间不得而知。除非——” 苏深灵看到他眼中的怀疑,思路豁然开阔:“除非他早就——” 钟御微微摇头。 苏深灵把话咽下。 何洲很有可能在此之前便身受重伤,身体内部早已腐烂,不死草可以修复受损部位,但做不到将烂完的东西化无为有。 两人心底有了猜测,但真相扑朔迷离暂不好说出。 那边,曲阳面色沉重,以玉简通知人来。顾双双则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双手捂住嘴巴眼泪下滑。 “哥哥,真的是哥哥,他想说的是不是顾一,是顾影!” 钟御再次看向这个楚楚可怜的少女,短短片刻,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将矛盾点转移到顾影身上。 围在一起的几人不约而同仰头望向百丈高空的入云楼顶。 顾影眼见何洲从他跟前坠落而亡,先是震惊后又疑惑,怔愣多时猛地回神,看到下面的好几个人头,心重重一坠。 他被人算计了! 可怜他的脑子不够精明,平时显现的运筹帷幄风度多半也是装的,真遇到大事想到的第一要义就是跑。 不敢再做耽搁,他要趁底下那群人还没追上之前先从另一侧跑掉。 钟御一眼看破顾影的打算。 身侧忽有强风扫过,马尾高高扬起,碎发迷了眼。风过,苏深灵再睁眼时,左手边的师兄不见了。 他一扬头,墨色夜空下,一道如玉白芒从低地飞速划至高空,锋芒笔直,似要将天地强行撑开。深白色痕迹从中间向外晕染,像是泼墨洇湿夜幕,而后点点消散,重归为黑夜。 是泠音剑锋所致。 苏深灵再一眨眼,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剑修已悬停在入云楼顶上空。 “阿御师兄!” 顾影将要飞身下去,抬眼便被剑修拦了去路。 “钟御!让我走!何洲不是我杀的!” 他慌极了,自知不是眼前人的对手,只三言两语希望能说动他:“我根本就没碰到何洲!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摔下去的,凶手绝不是我!” 钟御安静听完他的咆哮,淡淡回应:“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你跑了,更难说清。再说,你是雪月宗少宗主,你能跑哪去?” 他说的句句在理,可惜顾影已被恐惧愤怒控制理智,完全听不进去。 “你不懂,我不跑就是死路一条!” 他执意要闯,腰间折扇抽出,一阵裹了邪毒的罡风直奔对方而去。 钟御未躲,转手祭出泠音正面迎战。冰寒剑刃贴着罡风扫过,刃上霜华净了邪毒,风刃全数结了冰。 “咚!咚!咚!” 他反手一震,纤长冰刃碎裂多块,纷纷掉转刺向顾影。 顾影迅速闪身躲避,数块冰刃擦过发梢,直直插入地面木板,列成整齐一排。 “钟御!你这是铁了心要拦我?” 顾影目眦欲裂,跃身而起,手中折扇一合抛至空中急速旋转,形成一堵巨大风墙,“唰唰”接连不断发射白色光柱,深色夜空骤然大亮,宛如正午白昼,闪耀得睁不开眼。 趁此机会,他急忙调头转身,欲从最显眼的入云楼顶逃窜。 钟御抬眸,左手二指掐碎擦过右脸的锋利光柱,泠音一掷,挟卷四周流动灵气于剑尖形冲锋之势,正中风墙中心扇骨。 “噗——”本命法器受损,正在空中急速下落的顾影呕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钟御瞬移到他后方,趁其还未出招翻手抓住后背平稳降落。 落了地,他一松手,顾影单腿一跪摔倒在地。 空中没了灵力驱使的折扇亦停止发动,直直落下,恰巧落在顾影手边。 “啪——”玉面扇骨裂开一条浅显的缝。 顾影又吐出一口血,看起来伤势更严重。 他愤恨瞪向钟御:“为什么!我与你终归是无冤无仇……” 钟御依旧淡淡回道:“我说过,你要是跑了,就再没翻身的可能。” 顾影苦笑一声:“呵,你懂什么,何洲死了,从他掉下去那一刻我就完了……” 众人围了上来,不远处一大堆人提灯闹哄哄也在往这边赶。 顾双双跑在最前面,上来直接扑通跪下,不停摇晃瘫在地上失神的顾影,泪流满面哭喊:“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掉何掌司,再忍一忍就好了啊,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三司争权啊……” 顾影缓缓抬头,额头冷汗湿黏发丝,双目赤红,似是不敢相信耳朵所听:“双双,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污蔑我?” 顾双双摇摇头,眼睛哭红神情悲伤,反复劝道:“哥哥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杀人,我们都看见了,这次是真的躲不掉了。” “那边,三司的人已经赶来了,你认罪吧,只要你好好认罪就可以免去很多惩罚……” 顾影心凉半截,如坠冰窟。 逃不掉是已知的事实,但他万万想不到事情还未审判,他的好meimei就迫不及待给他扣上罪行的帽子,来龙去脉都没问就让他认罪! 换成顾清韵、三司,他都能理解,可顾双双为什么是第一个背叛他的?从原先的亲密到昨日的疏离,到底是真实还是做戏? 震惊、愤怒、屈辱交织涌上,顾影眼球突出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大声辩驳:“没有!何洲不是我杀的!” 他一手抄起手边的本命法器,一跃而起负隅顽抗。 “全是你们设的圈套!你们都想让我死——啊!” 握住折扇那只手臂忽然遭受身侧一记重锤,折扇再次跌落,而顾影的两只手被迅速扭剪到身后,小腿被重重一踢跪倒在地。 “谁!”顾影破口大骂,转头一看,制服他的人是曲阳。 他脸色又青了青,不敢置信喃喃问道:“阿阳,为何你也……” 曲阳垂眸不愿看他,敛去眼底复杂神色,平静开口:“少宗主,事已至此,不要再做无谓抵抗。” 顾影一瘫,眼中彻底失了神采。 苏深灵看看哭泣的顾双双、沉默的曲阳和认命摆布的顾影,心惊得往师兄那边靠了靠。 他拉拉钟御的袖子,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钟御没作声,握住他的手,往旁边退了退,留出空给急急赶来的雪月宗门人。 周围暗色被大片灯火照亮,顾清韵提着裙子姗姗来迟,见到这混乱场面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了?小影,双双,你们……何掌司他怎么了?” 另一边,何洲的尸体旁,西药司的人探查完高喊一声:“禀报宗主,何掌司已道消身殒!” “什么!怎么会?” 顾清韵如遭霹雳,向后踉跄几步,看看围在中心三人,颤抖着举起手指向顾影:“小影,是你,你杀了何掌司!” 此话一出,人群哄闹,当时就有东器司的人又哭又叫要上前让顾影以死抵罪。 “顾影!你杀了我们掌司!我让你偿命!” “别以为你是少宗主就能躲过,我们东器司、三司绝不会善罢甘休!” “三司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宗主千万不可偏心饶了这厮!” …… 一声声喊闹人声鼎沸,偿命乱作一团,顾影红着眼,依旧咬牙死不承认:“不是我,不是我!” 他猛地抬头,狠狠瞪向顾清韵:“是你,你这个女人!你陷害我,你想让我死!” 顾清韵闻言,摇头哭道:“小影,你在说什么,我是你娘啊,我怎么会害你!” “哈哈哈哈哈……”顾影仿佛听到天大笑话,一边笑一边哭,凄惨落魄:“娘,真亏你说得出这个字。” 他一咬牙,调动体内运转受损的灵力高声道:“诸位!何洲不是我杀的,他约我今晚戌时末在入云楼会面,但我到时他却当着我的面从楼顶跌落。那么巧,就被其他人看到,那么巧,我就成了杀人的那一个!这中间阴谋几何,各位还看不出来吗?” 人群寂静一瞬,真有不少人在思考他说的可能性,小声议论起来。 “好像有道理啊。” “有个屁道理,顾影就是在推脱,他就是凶手!” “可是真打起来,顾影不可能打过何掌司吧?” “对对,何掌司就算被推出楼顶,也不可能像凡人一样坠落而死啊。” 眼见形势有所变化,顾影稍松一口气,却不想这时顾双双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声控诉:“哥哥,你不要再撒谎了!如果不是你,我们发现你时你为什么要跑!” 顾影的心提到嗓子眼,惊恐地盯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哥哥,认罪吧,是你怕三司合力阻挠雪月宗与归衍宗联姻,是你约何掌司秘密见面想要说服他瓦解三司,却一时失去理智将人失手杀害。” “我劝过你,但我不愿再昧着良心维护你了,因为我知道,我也不过是你争夺雪月宗的一颗棋子罢了。” 顾双双深情又痛苦地望向他,泪流不止,艰难哽咽:“诸位,我说的都是实话。归衍的几位,我对不起你们,我肚子里的孩子自始至终与重离剑尊无关,孩子的父亲,是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