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我爱你
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但向湮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即使是穷凶极恶要杀头的犯人,临终前也能吃上顿好的,更何况是养在身边十几年、不说功劳也有苦劳的狗呢?这半个月,单月笙很少来见向湮,但每次来总会带上些小玩意儿,有时候是映照着山河水花的胶卷,有时候是向湮见都没见过的珍味。向湮嚼着单月笙带回来的甜膏,坐在床边看着单月笙认真地立在相片池边,将一张张相片洗出来晾在绳子上。 他这是让我多看看自己没机会见了的风景呢,向湮心猜。 照片里有的是江边人声鼎沸的渔村,有的是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单月笙不在时,向湮没事儿就喜欢把这些拿出来看看,就好像他和单月笙一起走过了这些地方一样。 对于这种“恩赐”,向湮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得过且过罢了。 “下个月我要去趟秦洲,你想跟我来吗?”单月笙将一张照片夹在绳子上,回头问向湮。屋内太暗,向湮下意识摇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反应,于是讷讷道:“不了,那得下个月呢。”他没点明,但他知道单月笙一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单月笙果然没再说话,脚步接近床边,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然后是男人相交染濡的低喘。向湮用尽自己的身体去记住身上青年的体温和触感,拥抱他柔顺的背脊,亲吻他温软的嘴唇。 约两小时后,单月笙穿戴整齐,带着衣冠不整的向湮离回了主宅。他并没有久留,在与向湮共枕而眠度过后半夜后,趁着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云雾就匆匆离开了。向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单月笙今日没与他告别。 就是今天了,他想。 早饭是盖了一层炒蛋的白米饭,配上一壶茶能吃上小半个钟头。蒋胜辉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闻着味儿就来了,也不客气,坐在沙发上从向湮碗里扒了两口饭:“真香,不过没我媳妇儿做得好吃。” “吃老子的,你还挑起来了?滚。”向湮没好气地用筷子赶他。 “有点儿教养行吗,筷子给我收好!”蒋胜辉皱眉将筷子挡开,在看到向湮的神情后又改口道,“……算了,你指吧。” 向湮摸了摸脸,低头吃饭。 “哎,老板晚上才回来。下午我出去一趟,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蒋胜辉用胳膊肘撞了撞向湮,“那啥,你换身衣服,我让小云穿你的衣服躺这儿,没人认得出的。” 向湮一愣,盯着蒋胜辉见他并不似在开玩笑,苦笑道:“不用了。” “你别乱担心,我和小云好歹是干部,老板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蒋胜辉被他盯得心虚,耸了耸肩,“好吧!但要罚我俩也不过就是点儿皮rou伤,哪儿犯得上抵命啊!真的这事儿你听我的,老板找不着你的!”他两手抓住向湮的胳膊晃了两下,像是想把这傻儿子摇醒。 然而向湮只是摇头:“不了,我知道你俩担心我。”似乎是觉得自己rou麻,他咧了咧嘴,“但真不用,先生也不至于真要我的命。” “还编呢,老板有多恨叛……你又不是不知道。”蒋胜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龇牙咧嘴道地忿忿道,“上次那个司机,就是说了几句假话,现在都沉海湾里喂鱼去了!你呢,你想没想过现在不走,自己该怎么办?” “那也是我该得的。”向湮坚定不移,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右手掐着左手大拇指根部微微用力,“我是先生的东西,该由先生处置。” 蒋胜辉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点点头,不再劝阻:“行吧,那今天这趟当我没来过。明儿再见吧。”说完,也不等向湮应声,他便说还有事儿,先一步离开了。 向湮靠在床头,饭也吃不下去了,搁在茶几上慢慢冷掉,变得干巴巴的看着就让人没什么食欲。说来也令他自己惊讶,遇到单月笙前连泥巴都能往嘴里塞的小野狗,现在居然也懂得什么叫食物的色香味了。向湮勾勾嘴角,冲着窗外唤道:“你打算坐到啥时候?” 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先是头顶,接着岳云龙那张死人脸便露了出来。他趴在窗台上,闷闷不乐地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个傻子,没想到能傻到这个地步。” 向湮失笑:“你来就是为了骂我的?” “不是,但我现在要骂你,傻子。”岳云龙欠于骂人学问,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一句“傻子”。他看着向湮,不一会儿脸都憋红了,气急败坏地一掌劈在窗台上,竟是劈开了一道裂缝。 “这不是我房间,你敲坏了不怕先生不高兴?”向湮单手托腮,学着他的样子敲了敲窗台。 “我这是——”岳云龙瞪着他龇牙,又哼声别开视线,“你还笑,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爱笑。” 向湮瞥了眼镜子,发现自己真笑得挺恶心的,赶紧拍拍脸恢复严肃。岳云龙声音低沉:“我还没揍你呢。” “知道,等你手好了再揍我,现在怕是你打我,自己疼。”向湮好不容易收住的表情又忍不住得意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到时候你打,我绝对不还手。” 岳云龙低头骂了句脏话:“cao,说得好像你活得到那个时候。” “哈哈,说不准呢。”向湮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过了片刻,他难得地说了一大长串话:“你说那些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上绞刑架的犯人害不害怕?一天天过去,就像是一步步往绞刑台上走一样,每一步都是在慢慢接近死亡,每一天都只是为了活到死刑。” “不知道,你呢?”岳云龙把问题抛回给向湮。 向湮盯着自己已经结疤的手心,轻轻拢了拢:“我原本是怕的,不知道自己是会活下去,还是会死。但是当我日日夜夜对着单月……先生的眼睛时,突然有一个晚上,我就明白了:我会死。在想通自己无法避免死亡后,我也就不怕了。”他顿了顿,握紧的拳头传来阵阵刺痛,“我是先生的狗,先生想要我死,我就得死。” 岳云龙显然是被他这段话震住,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锤了他一拳:“我有时候真的恨你!” 向湮没说话,岳云龙用完好的那只手握拳抵在额头:“算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他弯下腰,将两只酒盏放在窗台上,用牙咬开酒瓶盖子,酒液粗暴地涌入酒盏,淅淅沥沥地飞溅在四周。浓烈的酒香刺鼻迷人,岳云龙的眼神有一瞬迷茫,随即被很快地掩盖过去:“我还没跟你喝过酒。” 向湮仔细想了会儿:“还真是。”他一手执过酒杯,与岳云龙手里的碰了碰,仰头一口闷了下去。白酒又辣又甜,刺得他鼻子都有些酸。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句话都没说。岳云龙将酒瓶倒过来甩了甩,也再没有一滴酒落进酒盏里,他落寞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酒盏:“早知道不让你喝了,这下我俩一个没醉成。” 向湮看他这副模样,没忍住揉了揉岳云龙的脑袋。岳云龙下意识要躲开,却还是咬了咬牙顿在原地,等向湮自己把手收回去:“先生应该快回来了,你也回去吧。” “我……”岳云龙把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突然撑着半个身子跨过窗户,勾着向湮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生疏的拥抱,在向湮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快步逃离了。 向湮盘腿坐在床上,久久未能回神。他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唉,一个两个的,搞得我都不舍得死了。” 但就像是死囚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在单月笙冰凉的手落在他脸颊上时,向湮明白自己的生命就到这儿了。向湮老老实实地跪在床边,单月笙的手伸了伸,像是要阻止他,却还是收了回去。他靠在床头,让向湮靠在自己小腿上,眼珠一丝丝转动,在将男人英俊硬朗的容貌全都刻印在脑海里似的。 等月光都被乌云遮住,单月笙才长叹一口气。他开了口,又抿唇站起,将书桌前的蜡烛点燃,脚步迟缓地坐回床上。他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犹豫许久才说:“向湮。” “是,先生。”向湮挺直背脊应声道。 “今天我不想听你这么叫我。”单月笙将他额前的碎发撩开,拇指轻轻挤按着向湮眉毛上那道暗粉色的伤疤。 “……阿笙。”向湮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 “向湮。”单月笙又重复叫了几次他的名字,“向湮……” “阿笙。”向湮一一应答。 一阵微风拂过烛光,将烛光吹得摇曳。单月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瞳孔微缩,接着缓缓蜷起背脊,长发就像是一道帘幕一样将光遮盖,让向湮看不清他的神情。两人逐渐靠近,鼻尖抵在一起,单月笙微微侧头。向湮仿佛看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泪光,紧接着嘴唇上便附上了一层柔软的触感。 单月笙的额头贴着他的,冰凉纤长的手指碰着向湮的下颚,一点点摩挲着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他喟叹一声:“向湮,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向湮顿时瞪大眼睛,心跳如擂鼓咚咚敲响。单月笙摇了摇头,发丝挠在向湮发烫的耳根上,瘙痒难忍。他订正道:“不,不是喜欢。我爱你。” “阿笙、我——”向湮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将那四个字喊出来,却被单月笙打断:“我知道,所以我好难过。我以为我不会再有这么难过的时候了,可是只要一想到你也会背叛我……”他握着向湮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心跳隔着单薄的胸腔传到向湮手心里,扑通、扑通。单月笙又在向湮嘴唇上轻轻碰了碰:“这里就好痛。无论是和你躺在一起、无意中想到你、甚至是现在,都会好痛……我想,那就再也不要见你了,让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来见你了,把你放在我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他忽地扬起头,一只手盖住双眼,声音颤抖:“向湮,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将手放下,紧紧攥住胸前的布料,露出染上水色的双眼,“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阿笙,对不起。”向湮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单月笙将脸埋入手心,泪水渗过指缝落在他膝盖上:“我不要你的道歉,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毫无形象地嘶吼,声音支离破碎地化作点点滴滴的泪水。 向湮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想要的是自己绝对的忠诚。他以膝跪地,双手环住单月笙的背脊,就像是安慰小孩一样抚摸他的背脊:“嗯,我知道,对不起。我没能给你你想要的,对不起。” “向湮,我爱你、别背叛我,别喜欢别人……”单月笙语无伦次地抱紧向湮,泪水很快将他的衣襟打湿,“我不想失去你,但我真的好怕、也好恨,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看着你在我面前睡着,我也会控制不住去想:你背叛过我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向湮,你为什么不能骗骗我?告诉我,你没有背叛过我?”他的呼吸逐渐沉重、急促,变得紊乱,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一样。 向湮的答案仍然是那句“对不起”。烛火终于燃至芯底,屋内一片黑暗,而窗外云层翻滚起第一线鱼肚白,单月笙的泪和喘息都已经停歇。他嘴唇轻碰,松开了向湮的身子,将自己一丝丝抽离,靠在红木床上。 两人之间是那么近,向湮却觉得有些看不清单月笙的脸了。 “向湮。”再次开口时,单月笙的声音除了有些沙哑,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他手里拿着的是向湮爱用的银色手枪,手指抠在板机上细细战栗。 向湮笑道:“请允许我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