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对酒
单月笙话说得轻巧,不带一丝狠戾,就像是随口问一句下酒菜要什么似的。说完了,他还给向湮又填了杯酒。 向湮差点把酒直接喷出来。他浑身发冷,一手摸向口袋,浑身的肌rou跟小山一样峦起,紧绷臌胀,两眼警惕地盯着单月笙。而单月笙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戒备似的,慢悠悠地执起酒杯,欣赏酒液在烛光下波光粼粼。 “我在仓库的废墟里找到了不少干草烧剩下的灰烬,推测下来数量并不少。海燕毕竟是一家主母,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哪儿来的机会和时间去准备那些干草和火石?再加上她在宴会上跟我提到过自己接下来经商的案子,还为我提出的建议欣喜。我问她要拿现在这些大烟怎么办,她却只寥寥几句带过。要不是还没想好,或是另有他人相助,她又怎么会不向我寻求建议?”单月笙说,“所以我认为她身后必定有个帮手。” 向湮听到这里,心下明白单月笙并不是在询问,而是早就有了答案,来找他对峙了。他握紧了口袋里的刀柄,视线扫过旁边一扇窗,脚底暗自蓄力。 “别那么紧张。你现在脑袋上没开个血窟窿,还不能说明我并不打算怪罪你?”单月笙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得不说他长得实在是有迷惑性,平时没什么表情还好,一笑起来,就跟春风十里卷桃花似的,即使他手上的刀子都要戳进人喉咙管里了,也能夺人心神。 说起来向湮记忆中单月笙会这么笑后,通常就要用刑具罚他了。再之前看到这种笑,还是单月笙扮演“邢月”的时候,不需要让人恐惧,也不需要摆出大人物的架子。一时间他竟无法分辨单月笙这时候是想杀他,还是想和他“交个朋友”。 单月笙不知他心里的纠结,又给他续了杯酒:“放松些,别让我多说一遍。”他的语调轻快,“海燕是个聪明人,知道跟着张三汉没有出路,于是找我寻求帮助;但她也是眼光不够精明,所以把计划对我全盘托出,才让我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你。” 向湮看着单月笙的眼睛,缓缓将双手发在桌上,一手执起酒杯,另一手则自然地搭在一旁,以表达自己没有敌意。单月笙看了也不作反应:“不过她也是愚钝,要是她真的那么聪明,就知道该识清了对方是什么人,再求助。”他突然顿了顿,抬眼。 “……换做是我,看见邢先生这般和善的面相,也会掉以轻心。”向湮知道他想听什么,从善如流地答道,“也不能全怪夫人愚钝。” “项哥说话可真有趣,没少这么哄姑娘家吧?”单月笙抿了口酒,神色不显异常,还是那副轻松愉悦的模样,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向湮端详。 向湮察觉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不再作声。好在单月笙也并非真要瞧出些什么,接着说:“不过说她运气差也不一定,要是海燕真的运气那么差,现在我应该已经提着她的脑袋,而不是在这儿同你对饮了。你说是不是?”他眨了眨眼睛,“和一颗人头喝酒啊……听起来也并不差。” “那样粮食酒的醇香岂不是要被血气污染,浑浊得下不去口。”向湮摇头,故作镇定。换作别人可能听不到,但向湮可是跟枪打了一辈子交道。就在单月笙说完那句话时,他敏锐地听到了天花板上传来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手枪上膛声。 “嗯……你说的也是。”单月笙轻敲桌上的金铃铛,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便端着些下酒菜进来。向湮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人是跟了单月笙五年以上的保镖,另一个面生,却不难猜出应该也是道上的。他们只放下东西就走了,各色坚果堆成一个五彩斑斓的果盘,单月笙的口味一点没变,就喜欢这些甜不拉几的东西。他捻了一颗花生:“开玩笑的,我没有这种兴趣。” 向湮勉强地勾起一个笑:“是我不同风情了。” “项哥,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不杀了你吗?”单月笙靠在桌边问。 “说不好奇一定是假的,我有自己的猜想。邢先生有兴趣听听吗?”向湮努力镇定,冷汗顺着背脊滑入裤腰,将衣衫黏在他背上。单月笙努嘴,向湮再次开口时表情坚毅,没有一丝破绽:“邢先生能在黑月会有一席之地,一定是个思维慎密、眼光长远的人。如果夫人的计划荒谬可笑,她当然会如你所说,落得一死。可是你没有直接置夫人于死地,想必是夫人的计划起码有能让你留意的闪光之处。”他顿了顿,“作为‘主谋’的夫人都没事,你何必为难我这个帮手。” 他说这话时刻意将海燕放在一个主要位置,自己则不过是计划中不足道来的小角色。 单月笙赞许地点了点头:“的确,她娘家药园的药草价值可比那些廉价大烟值钱多了。这些年种出来的烟草一大部分都被张三汉挪去做了这种廉价烟,实在是鼠目寸光、草木愚夫一个。”他点烟吸了口,“这次来本就是想将他处理掉,现在有了海燕这个女人,正好可以顶替上去。而你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我并不在乎。”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单月笙用烟指着向湮,轻佻地晃了晃。 向湮不解,就听单月笙继续道:“我杀不杀你,和你重不重要无关,只取决于你有没有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海燕对我而言是控制张家的一枚棋子,你呢?你有什么用?” 向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在他刚被当做礼物送给单月笙时,也有人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他被一群又高又大的男人们团团围住,嗓子紧得挤不出半个字来。单月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他是我的小狗。”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竭尽全力做单月笙脚边那条有用的狗。 时隔近二十年,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又一次哽咽住。身上的肌rou变得萎缩、脑子也转不过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又瘦又小,甚至衣不蔽体的少年。 他迟钝地动了动嘴唇:“我……”他垂下眼帘,“我没有用。” 单月笙也怔住了,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向湮的手指收紧,又徐徐放松:“邢先生身在黑月会,我想你身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近有护身,远有刺客,从车夫到参谋样样齐全。我想不到你还会缺什么样的人才,不过即使你有需求,我看邢先生见多识广,也不会看得上我这种人。如你所见,我只不过是一片枯枝烂叶。”他伸出手,将那平滑的、未经血雨腥风的手掌展现在单月笙眼前,“我的身子无法护你周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谋也都被你识破。如此看来,我对邢先生而言实在是没有什么作用了。” 说完后,他甚至感到一种解脱的畅爽。他总想着为单月笙做些什么,成为一个对他而言不说称心应手,至少是有用的工具。一旦想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没用的垃圾,反倒是轻松了不少。他认命地沉下视线,等待单月笙的答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单月笙没有说可或不可,而是直接将手心贴在向湮脸上,顺着轮廓一点点抚摸上去,拇指沿着他的眉峰摩挲。他的眼里盛满了说不出的情绪,是忧郁、也是失望。他深深叹了口气:“有的,应该有的。怎么会没有呢?”也不知是在说他眉峰的伤疤,还是对他刚才那番话的答复。 向湮默不作声,单月笙自顾自地揉了那片平滑的皮肤一会儿,收回手。他睫毛微颤,再次睁开眼睛时,眼里的情绪一消而散,又变回了如死水般的平静:“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见过一次吗?” “……记得。”向湮点头。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和你长得十分相似。”单月笙说。 这下向湮反倒有些吃惊了,他从未想过单月笙会将自己当做友人。但转念一想,这种情况下单月笙要是说出“狗”或者“奴隶”之类的,反倒是骇人听闻,难以解释了。他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他比你高一些,也壮一些。”单月笙毫不忌惮地打量着向湮的身形,还伸手比划了一下,“你们真的很像,连年龄都差不多。我们很久、大约一年没见了,第一次在茶馆见到你的时候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他来见我了,但随即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轻轻碰了碰向湮的手背,“我摸得到你,可我应该是摸不到他的。” 向湮蹙眉:“为什么……”忽地他就明白了单月笙的意思。 “哦,他已经死了。”单月笙说出了那个答案,有一瞬恍惚,“是我杀了他。”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向湮更是收紧手指死死攥住了衣摆,才勉强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天最后的记忆。屋内安静的几乎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向湮端起酒杯,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嘴唇干裂颤抖:“你后悔吗?” “嗯?”单月笙疑惑。 “不……只是我见邢先生对这位友人似乎十分怀念,听上去也并非关系恶劣。”向湮知道自己不该问,就应该让这件事情过去,然后找机会离开单月笙。这么问只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可他忍不住,话语擅自从喉咙里滚出来,落在舌头上摔得粉碎:“你可曾为杀他而……而后悔过?” 单月笙眼神在烛火里忽明忽暗,干涩地动了动睫毛:“不曾。” 向湮手一抖,酒杯落在地上碎成几片,雪白的瓷片四处飞溅,酒液凄凉地散在地面。单月笙缄口半晌后,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砸在桌上。他沉声重复道:“我不曾后悔过。” 两人相视无言,单月笙蓦地起身。门外几名大汉就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应声闯入,在单月笙身后两侧正立。单月笙向门外走去,留下一句:“明见。”便大步离开了。 “项先生,房间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其中一名大汉将一把钥匙递给他,“请不要为难自己。” 向湮接过钥匙,被打磨得光滑得钥匙上印出自己通红的面孔。他混热的头脑仿佛被打开了,有人用一根棍子捅进去使劲搅和,将他的大脑拌成一团浆糊,无法思考。唯有单月笙离开前那句“不曾后悔”在脑海里萦绕。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一人,都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