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
房间里头只有一扇窗,一扇门。边缘参差不齐的窗户上挂着一面纱布,微微晃动着,光透过去落在屋里就像是浅海沙地上的光斑,带着海水的咸味充满了这逼仄的木屋。各式各样的杂物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角落里。墙角和门框都爬了一层墨色的苔藓,时不时爬过几只鼠妇,落在地上就蜷成一团,滚进地板间的缝隙里头。房间正中央放了张桌子,上面铺了一张正方形的麻布,被铜壶压着,只能随风挥舞着布角。 靠窗边有一张床,仅一人宽,破旧的毯子里躺了个男人,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他鼻梁高挺,有一个略显刻薄的驼峰,两道剑眉横飞入鬓。左侧眉峰上贴了块纱布,浸透了血和组织液,红红黄黄的,看着瘆人得很。 男人眼皮微跳,缓缓睁开眼睛。他先是一愣,接着试图起身,一动就是浑身酸痛,他却未露出分毫表情,只是警惕地环顾周围。在沉思片刻后,他坐在床边,揭开铜壶的盖子闻了闻,后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起身绕着屋内走了两圈,从堆积的杂物看来,这应该是个渔民的家。他蹙眉,径直走向木门。正巧门从外侧打开,一个看着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门口。他头顶草帽,穿着件麻布衫,手里还拎着个箩筐,里头堆满了各种扇贝海螺。 少年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哎,你醒了啊!怎么就起来了,快躺下!”他招呼男人坐回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从一侧的杂物堆里掏出一柄金属片,又从箩筐里挑挑拣拣弄出几个海螺,熟练地撬开螺壳,把rou剃出来放进盘子里。他一边弄,一边不忘了跟男人聊天:“我叫王小二,大前天赶海的时候,就看到你躺在海边,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吓我一跳!” 他把剃出来的螺rou递给男人:“吃点儿,你几天没吃饭了,估计饿得慌了吧。” 男人盯着盘里雪白的螺rou看了会儿,没有客气,三两口狼吞虎咽下去。他抿了抿嘴唇,眼神飘向箩筐里剩下的贝壳。 王小二一看,把箩筐往身后推了推:“不行,这些我得拿去卖的。”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不过你要吃也行,吃了你就帮我干活。” “干什么活儿?”男人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干巴巴的一片,稍微动两下都会牵扯着嘴角,刺痛不已。 “不难,就替我再去捡些螺回来,晒成干就行。”王小二麻利地又剃了一盘螺rou递给他,“不许反悔啊!” 男人点头,又一盘螺rou下肚,绞痛的腹部总算平息下来。他又舔了舔手指,将上头残余的汁液也一并咽下,死死盯着王小二身后仅剩一半存货的箩筐。 王小二赶忙挥手:“这次怔没东西给你吃了,再吃我就没钱买药了!” “药?”男人问。 “对,我妈生病,看病得花不少钱。”王小二拾起地上的螺壳,放在耳边敲敲打打,除了两、三个颜色灰蒙蒙的,都扔进另一口箩筐里,招呼道:“今天先不要你干活,等你有精神了再一道还给我就行。” 男人不语,王小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男人面无表情,沉默了许久。王小二皱眉:“怎么,你别是傻了吧。”这下他愁了,“要真是个傻子,该怎么还我这些螺啊!” 好在男人并没有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傻了”,他说:“我叫项洋,工页项……” “噢,没事儿,我不识字。”王小二松了口气,“项洋是吧,我看你那么久不说话还以为你是个傻的,别吓唬我啊。”他盘腿坐在床边,仰着头问,“说起来你为啥会晕在海边啊?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早成了海鸟的食物了!” 项洋低头思索片刻,声音沙哑:“我不记得了。” “啊?”王小二不解,“你是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的,还是?”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叫项洋。”项洋眉间挤出一道深痕。他看着自己陌生的掌心,握了握拳头,总觉得有什么蹊跷。他问:“你能跟我说说你捡到我时,是什么情况吗?” “嗯?我嘴笨,你要站得起来、有力气的话我带你过去,你自己看吧。”王小二说。 项洋活动了下关节,站起来后脑袋几乎要碰到屋顶。王小二只堪堪到他胸口,整个人被他笼罩在影子里,不由得咽了口口水:“那啥,你别盯着我,怪吓人的。” 项洋错开视线,跟着王小二一路来到海边。海浪声像是浑厚的号角,一吹就将潮水带上岸边。他没穿鞋,海浪打在脚踝上凉凉的,偶尔还会踩到贝壳,王小二一路捡了不少小贝壳塞进兜里,说攒起来卖给城里的富太太们也能赚一笔钱。 伴随着哗哗浪声传来的是赶海的渔民的吆喝声。一个个瘦如木板的人头顶着草帽,围绕着由三根拱形刺入水中的木棒周边,木棒的每个末端都站了个人。他们将竹竿似的胳膊插进水里,握紧木棒的一端,等其中一人打出信号,便一齐发力。木棒骤然收紧,将藏在水底的渔网一捞而起,跟聚宝盆似的盛满了鲜活的鱼。 几个孩子在海边跑来跑去,挑着会冒泡的沙子就叩开,把里头的小螃蟹抠出来斗。其中一个看到王小二他们,用胳膊肘怼了怼旁边的小孩儿,他们相视片刻,讥笑着四散开来。 项洋低头看了眼,王小二倒是一副稀松平常习惯了的样子,指着前方的礁石说:“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两人来到一片礁石中,巨石围成一个圈,有不少细小的缝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捕鱼场。黑漆漆的石头油光水量,上头爬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一丛丛海藻被海浪冲上礁石。王小二熟门熟路地爬上去,将它们收进筐里:“今晚有加餐了。” 他坐在一片礁石上,指着两块石头间的缝隙道:“这里涨潮时会被淹没,退了潮就经常有些贝壳啊、小鱼小虾的困在里头。我当时来这里碰运气,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冲上岸的贝壳啥的。没想到贝壳没捡着几个,反而看到你个大活人躺在里头。”他跳下来,用脚在沙石上比划着,“你当时就躺在这块儿,我一开始以为你死了,结果摸了摸发现你还有呼吸。可怎么叫你都不醒,我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就把你扛回家了。” 说到这里,他不满地拍了拍项洋的背:“你吃什么的,怎么这么壮这么高?当时可差点没把我累死!” “对不住。”项洋说。 王小二一愣,摆手:“倒也不是真的骂你,反正你都答应帮我干活儿了。再说了,救人嘛,应该的。” 项洋没说话,王小二又七七八八介绍了这片地方。原来这里是距离租界约步行一小时的一个小渔村。十五年前,帝国率领的联合国攻打煌国。所谓租界就煌国战败后先后割让给联合国各国的土地。在租界内,煌国的法律并不通用,住民得遵守享有租界支配权的国家的法律。 煌国国内现在统共有五个租界,渔村附近的这个是最大的租界——帝国租界。帝国租界是煌国现在经济最发达的城市,王小二所住的渔村也沾了光,他靠每天清晨去租界的集市上卖海产的钱,也能勉强维持家计了。 项洋听到这儿,问:“你不恨帝国人吗?” “怎么?”王小二恍然大悟,“帝国确实可恨,但我现在吃得上饭也是因为那些富太太们愿意买我的贝壳,这是两码事儿。” 他挠了挠头:“我是这么觉得的,但也是因为我才十五岁,没经历过当年那些事儿,我妈又不肯跟我说这些,我才才说得出不恨这种话。你要是去问问别人,应该得不到这个答案。” 项洋摇头:“不用。” “哎,你流血了!”王小二一惊,大喊道。 项洋这才注意到自己脸上湿滑一片,居然沾满了血。王小二赶紧帮他揭开纱布,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嘟囔着:“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裂开了呢……” 两人急忙回到木屋里,王小二找来两片棉布给他擦干了血,开玩笑道:“你这伤磕在脑袋上的,看着可真像租界里那群黑道大哥。” 项洋的眼神邹然变得锐利,王小二没注意到,继续说:“我之前在街上看到过黑道游街,听说是叫什么黑月会的。一群穿着西装的大男人,每个人的兜里都鼓鼓囊囊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是枪!他们围成一个圈,中间有个戴面具的长发男人。” “我好奇那么多拿枪的围着一个人是做什么,后来我去问了在城里当妓女的,知道了那个戴面具的是谁了。”王小二面露得意的笑容,“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项洋不语,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王小二见他没有回应,顿感无趣:“你没兴趣就直说嘛,浪费我口舌!” “你这儿有镜子吗?”项洋突然问。 “你要镜子干嘛?”王小二奇怪道,“伤口我都帮你弄好了。”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找了面铜镜递给项洋。王小二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却传不到项洋耳朵里去了。 铜镜里是一张陌生的脸,眉眼都有几分熟悉的意思,却又和他记忆中的自己有所不同。唯有那对炯炯有神的鹰眸中流露的杀气,看着还算眼熟。他的额头上贴了块纱布,给凶煞的五官平白多了丝傻气。他下意识地伸手,却没去碰额头的纱布,而是在自己的眉峰摩挲,那儿本该有一道一指宽的疤痕,拉到眼角,现在却平坦无痕。 他紧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记忆如潮涌般回溯。 “向湮。” 黑漆漆的屋子里,西装革履的长发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床上。他则跪在地上,看不清男人的脸,男人说:“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都咽会肚里,一种熟悉的失落和释然涌上心头。他只听自己说:“先生,请允许我自戕。” 接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冰冷的金属,抵在下颚处。手指微动,只听一声巨响,下颚如被灼烧般疼痛,可他还未来得及回味那股剧痛,便失去了意识。 向湮回过神来,已是满头大汗,背脊一片湿凉。他捂着自己的脸,粗喘着,整个胸腔如同风箱似的鼓起又憋回去,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项洋哥,你没事儿吧,怎么突然就魇住了。”王小二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向湮摇头,艰难地扶着床沿:“没事。”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死过一次。而杀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小二口中说的那个戴面具的男人。那是他的主人、他的先生、他穷极一生也要保护的爱人——单月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