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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黄衫公子淡淡一笑: “你想见你娘吗?” 女孩点点头,脸上写满了渴望。那黄衫公子伸出手,笑道: “我带你去见你娘,好不好?” 那女孩点点头,把小手递到那黄衣公子掌中。僧灵罗心中涌起某种不详的预感,大声呼道: “不,不要跟他走!” 僧灵罗伸手去抓那女孩,却抓了个空。那女孩欢欢喜喜,毫不怀疑,跟着那黄衣公子,扬长而去。 一对糖人儿掉落在泥土里,一大一小,面容肖似,分明被糖匠捏出母女两个。却不知何时,两个糖人儿的头从身子处断裂开来,滚在尘埃里。两个糖人儿的头似乎无知无觉,仍然微笑着,在泥土里慢慢晒化,融作一滩,逐渐消失了。 那女孩的声音却不知从何处传来: “公子,我还能见到我弟弟一面吗?” 黄衣公子的声音传来: “这世间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有出生,必有死亡;有索取,必有付出。你弟弟本不该出生,是我用太上归一傀儡术替他借了十年命数。既是借命,必有偿还。若非血亲挚爱妻子父母,不能相代。你既已代他偿命,为我门下之奴,凡间种种,曾经亲爱,就尽皆忘却了吧。” 僧灵罗听到此处,已怒不可遏,刚要催动明真诀,忽见眼前的院落倏忽隐去,四周漫起一片袅袅黑灰色水雾,从雾气中走出一高一矮两人,竟是那黄衣公子与那女童。僧灵罗冷笑一声,从怀中拈出数枚镇魂针,就朝那黄衣公子面门打去,却见镇魂针在黄衣公子面前三尺开外,便停在半空中,落在地面上,变成了粉末。那黄衣公子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朝僧灵罗行礼,淡淡道: “僧灵罗,你一个出家人,如此动气,却是为何?” 僧灵罗哼了一声,道: “妖人,你蛊惑人心,扰乱天命,若是束手就擒,本座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那黄衣公子微微一笑,回头摸了摸那女童的头发,对僧灵罗道: “扰乱天命?你是说这女孩子的命?她的确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白白受了十几年的苦。” 那黄衣公子半蹲在女孩面前,挑着她的下巴,问: “若我放你回家,你愿意回去吗?” 女孩睁大眼睛,摇摇头: “不。家里没人喜欢我,他们喜欢弟弟,看到我会生气。公子对我好,我要留在公子身边,服侍公子。” 那黄衣公子回头看着僧灵罗,挑起嘴角,似有得色。僧灵罗语滞,半晌方道: “纵是如此,你怎可轻易cao纵他人,改换无常,违逆天命?” 那公子仰头哈哈一笑,将手里纸扇轻轻一挥,道: “cao纵他人?本公子与庙里那些泥塑的求子观音的唯一区别,就是本公子说到做到,有求必应。没错,本公子的确取人性命,可是就算没有本公子,世人又何尝不是争先恐后,为蝇头小利葬送了性命?” 僧灵罗怒道: “世人本就贪婪,你纵容他人的贪欲,岂非恶上加恶?” 不待那公子回答,僧灵罗默诵陀罗尼咒,震得周身黑雾退了数尺,一掌凌空拍出。那黄衣公子朗声轻笑,面前黑雾如屏风一般迅速合拢,僧灵罗扑过去时,却早已寻不到半个人影。忽然那黑雾之中,伸出无数触手来,那触手上许多大大小小的突触,递到僧灵罗眼前时,却猛然睁开——原来那些大大小小的突起竟是许多双眼睛,直直看着僧灵罗。 僧灵罗推出一掌,掌风所及之处,触手和上面的突触纷纷掉落。那些突触落在地面上,在黑雾里翻滚了几圈,迎风迅速长大,变成许多个人头,翻着眼白,嘴角滴血,下巴在地上一嗑一嗑地往前跳,嘴里阴恻恻地喊着: “高僧,我一生孝敬父母,不敢对他们有半分违逆,为什么他们偏心喜欢弟弟,甚至为了不拆分家产,把我推到井里?” “高僧,我与妻子青梅竹马,自以为与她情意相投白头偕老。为什么她对我怨恨至此,要用毒药来灌我?” “我生养四个子女,含辛茹苦,甚至为了孙辈忙前忙后不辞劳苦,为什么子女们却嫌弃我干不动活,拿馊饭来喂我,冬天给我睡破草席,要活活冻饿死我?” “高僧,你可听得到我说话?我好惨啊!为何佛祖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要看这些人咒我、怨我、杀我,却不伸手相救?” 僧灵罗心念如铁,口中陀罗尼咒一丝不停,那些人头但凡滚到他面前三尺以内,尽皆化为一滩脓血。却从空中扑来一个小小身影,僧灵罗睁眼正要一掌击开,却见方才那女童从半空落下,忙伸手接住。他见那女童双眼含泪,一张瓜子小脸盈盈可爱,不由得心软,柔声道: “你若不愿意回家,我找个尼姑庵,帮你容身,可好?” 那女孩使劲摇头,如拨浪鼓一般,只是不肯。僧灵罗正无可奈何之际,背后那黄衣公子的嘲讽冷冷传来: “僧灵罗,你只道向佛为善,向魔为恶。却难道不知,强迫他人向善信佛,亦是为恶?你只道皈依是福,轮回皆苦,却难道不知,叫有情众生,妄挥慧剑,比世世代代重复轮回,更加苦?” 僧灵罗猛然转身,运转眉间灵犀,只见一片朦胧黑雾之中,一具骷髅白骨头顶,盘着一只头颅大小的蜘蛛,正在不远处张牙舞爪。僧灵罗放下那女孩,反手从锁妖囊中拔出七星龙尘剑,就朝那白骨与蜘蛛劈去。但见剑柄上的七枚明珠萤光一闪,仿佛往空中扬起一阵冷风,那黑雾纷纷朝后退了丈许,露出一大片空地,和黄衣公子的身形来。那七星龙尘剑灵力极强,剑身虽远远未达,剑意却与僧灵罗相通,早已挥至,砍下那黄衣公子一条胳膊来。 只见那黄衣公子怒目圆瞪,胳膊处源源不断喷出蓝色的血雾,瞬间从伤处又长了一条略细的胳膊出来。僧灵罗又一挥剑,那黄衣公子不敢再大意,连连退后数丈,堪堪避开,一身锦袍却被剑气割得七零八落。 那黄衣公子十分狼狈,恼恨道: “僧灵罗,你不要在这里假仁假义——难道你心中就无欲无求?难道你就不希望那狐狸的一双手复生如初?” 僧灵罗的剑锋正要抵到那黄衣公子咽喉,听他如此说,生生止住剑势,心头升起一丝希望: “你——” 他刚问了一个字,却见那黄衣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恍然领悟,这不过是妖人的拖延之计而已。只这一瞬停滞,那黄衣公子暴退数丈,那黑雾也随着他如退潮一般散去。僧灵罗还欲再追,却见自己仍然又回到小巷之中,一个挑着扁担的小贩慢悠悠从巷子另一头走进来,却哪里还有那黄衣公子和女童的身影? 僧灵罗收回七星龙尘剑,心下懊恼,若不是为了那狐狸的伤乱了心神,又怎会让那黄衣公子逃逸? 却见那小贩慢悠悠走到僧灵罗面前,停下脚步,放下担子,问: “阁下可是叫僧灵罗的公子吗?” 僧灵罗点点头,疑惑地看着那小贩,却见小贩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道: “刚才有一个公子,托我把这个锦盒给你,说是极贵重罕见的灵药,可医你那一人的病。” 僧灵罗接过锦盒,打开一看,见里面盛着一枚通体碧绿的药丸,如核桃般大小,闻之气味清新扑鼻。他揪住那小贩袖子,问: “那公子朝哪里去了?他还有什么话留给我?” 那小贩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那公子说的甚是文绉绉的,什么众生皆贪。但情之一字,便是贪得无厌……这药并非邪物,用与不用,全凭公子自己定夺。” 那小贩说完,转身离去。僧灵罗捧着锦盒,心道,光凭那黄衣公子一面之词,怎知道这药究竟是灵药还是毒药,又或者,是否为邪物?他想就这么把锦盒扔掉,转念一想,若是这药真的有效,那岂非我白白丢掉了一个医治阿九的机会?僧灵罗犹豫了半日,又忖度道,那黄衣公子定然没这么好心,必然是想用这物控制那狐狸,再陷我入斛。然而他正要抛开锦盒,再一思量,心道,邪物灵物,我开灵犀一查便知——若是真为灵药,叫阿九少受些苦楚,又何乐而不为呢?然而走了两步,僧灵罗又摇摇头,道,这黄衣公子来路不正,早先那狮子楼中,我未能发现老鸨瑶姨就是风月神将,若是我对这药产生误判,令那小狐无端中了邪毒,岂非错上加错? 僧灵罗捧着那锦盒,竟在巷中驻足徘徊,踌躇了大半个时辰,对自己苦笑道,孽障,孽障,我素来做事,干脆果断,何尝为过妖人的一言一行,犹豫不决如此?他懒得再想,将那锦盒收入袖子,便走回客栈来。 那狐狸耳朵尖锐,僧灵罗刚推开房门,那畜生便冲了过来,摇头摆尾,咧着嘴,蹭着裤管迎接他。那狐狸转过身子,拱着脊背,在僧灵罗腿上蹭了半日,窜到他肩上,一只尖尖的黑鼻子在他怀里闻来闻去: “有股香味!大和尚,你藏了什么好东西?” 僧灵罗心知,这孽畜鼻子竟如此尖,连那药丸的气味都能闻出来。一瞬间,方才在巷子里犹豫过的那些想法,在他脑子里又纷纷重复争斗过了一遍。那狐狸蹲在僧灵罗肩上,娇昵地用背上的红色硬毛蹭了蹭僧灵罗的头发,又用后腿给自己脖子挠了挠痒,引得那金铃轻轻摇动。 僧灵罗忽然心想,若是给那畜生长出爪子,再教他解开金铃,我与他这辈子,只怕再也不会相见了。 鬼使神差地,僧灵罗开口道: “没什么,定是刚才与卖花的担子擦肩而过,蹭了上面的气味。你若喜欢,明天回来的时候,我买些栀子花与你玩儿。” 僧灵罗心想,那药丸是妖人邪物,我不教他知道,是为了他好。 是了,我发过誓愿要济天下苍生,无情无欲。 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他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