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你,真实的你
“哟,你回来了,考得怎么样?” 阿拉克丝回到石榴蜂房时,布兰登正坐在吧台边喝早午酒,看见他从门口进来,便举起酒杯朝他一笑。 “……” 阿拉克丝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你能相信吗,整个系竟然只有我不知道教授划的重点?” 那是发生在上上周的事,同时兼顾学业和事业,甚至还要抽出固定时间服从蜂房交配义务的阿拉克丝不可避免地请假了,缺席了一个白天的一个大课和晚上的讲座,而那恰好是重中之重的内容。 “两个星期,两个星期,都没有虫告诉我!”阿拉克丝被气晕了,“怎么了,都不是我的好雌虫了?” 收了卷,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的阿拉克丝懵在座位上,这种感觉就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来自异次元。 此时一只小雌虫羞涩地蹭到阿拉克丝身边,娇羞地自荐道:“这次的考的都是上上个周讲的重点,就你没来那次,你要我的笔记吗?我,我也可以教你的。” 阿拉克丝看他的眼神介于“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和“哎,为什么这话你考试前不告诉我”之间,最终艰难地活动唇齿,挤出一句:“笔记就可以,谢谢你。” “说什么爱我,都是假的!” 阿拉克丝崩溃。 “哦,这无处不在的可耻竞争。” 布兰登心疼地抱住了他肩膀。 从旁边看过去便是一只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美雄虫正激动地说着些什么,一张白净的小脸儿气得绯红,旁边一只朴实无华的年轻雄虫在安慰他,间或一搂他的肩膀,让虫不禁嫉妒起他的好运。 可怜布兰登一个阳光俊朗系小帅虫,在阿拉克丝身边一比就变成了乡下来的朴实孩子,唯一胜在老实憨厚。 “嘿,阿拉克丝你看那个箱子,是不是加压箱?” 布兰登一下子盯住门口运食材的车,摇摇阿拉克丝肩膀示意。 “好像是哎,是不是到季节了?” 阿拉克丝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他们打的哑谜谜底是首都星特产的一种食材——岩渊虾。这种虾只生活在海沟两千米左右的深处,靠捕食海里会发光的鱼为生,高压造就了它那坚硬如铁的外壳和又弹又韧的rou质。“这鲜美滋味,莫非成就于那高密度的海水?”布兰登从他的舌尖第一次触碰到那雪白虾rou时便彻底为之臣服,从此不管蜂房再出现多么奢侈珍惜的食物,都无法取代这口虾在他心里的地位。 而冬天,正是岩渊虾最肥美的季节。 “你饿了吗?” 布兰登问。 “我现在饿了。” 阿拉克丝认真道。 “不要再回忆回忆剧本吗?想想看,吃点不那么费劲的?” 对于阿拉克丝而言,他原本对岩渊虾不过是“就还好”的程度,直到他发现了饭菜变美味的秘密——就着布兰登的表情吃,越吃越好吃。 “少啰嗦,点两份。” “我这是啰嗦吗,我这是真诚地担心你一天之内折戟两次,心态崩了。”布兰登哼哼唧唧地守着光子板,岩渊虾的图标一亮起来就迅速点上“×2”。 “怎么可能啊,”阿拉克丝托下巴,“你知道试镜拿到的剧本有多少吗,临场发挥发挥就好了。” 虽然虫族普遍在美术和音乐领域拥有很高的鉴赏能力,但他们对于更细腻深切的文学表达却很难代入,比起虚拟故事,虫子们更擅长衡量现实世界里的得失。而共有这两点特征,始终在生死一线间奋战的帝国演艺的心脏就位于脚下的这片大陆。 从石榴蜂房向西南方向了望,大陆的末端无限延伸,直至潜藏进星球弯曲的弧线。可只要沿着它的切线,飞离它的表面,不过区区6个时区外,便抵达了它的终点。 在温暖南部一处宽阔的海湾,沿着洁白的海岸线筑起一座座白蛋糕似的房子,一家家影视公司便像从高处玩娃娃屋一样,整洁地安居其中。 帝国坐拥三千两百多亿虫口,每年消费掉的影视剧却不过一百多部,虫子们的播放器永远分两栏,一栏新剧,一栏过去的经典剧重复播放。稀少的机会造成了激烈的竞争,故事使风景不仅仅是风景,情感使画面有了温度,如何引出任何智慧生物都应有的情感共鸣,虫族这片单调的精神世界便是导演与编剧共同的炼狱,而每月同时上映的新剧,便如同那一声枪响开始的赛跑,是引领帝国热潮赚得盆满钵满,还是于无声处沉默着告别,all-in 放手一搏。 但这些对阿拉克丝都还好,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演员,这沉重的压力也不用他来担纲。他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出现,再恰当地展现他的美貌,任由虫子们对着他的脸自发幻想出一个幻想世界就好。 阿拉克丝踏入这次试镜的公司,在洁白的候选大厅已经挤挤挨挨等候了数百只雄虫。看见阿拉克丝进来,虫子们不自觉露出了有些敌意的神情,围绕着阿拉克丝自发让出了一块真空地带。阿拉克丝也不在意,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安静地坐下了,展开手中打印的剧本看了起来。 虽说是剧本,但其实试镜演员能够拿到的剧情只有几页纸而已。这是一个校园懵懂初恋小清新的剧,大概是一个雌虫,对同班的雄虫怀有情愫——想要靠近却忐忑不安,想好好表现却总是搞砸,总是口不对心,总是言不由衷——只是,无法顺利的故事。虽然只有短短几页纸,但怎么说呢,从那个青春伤痛的笔触,阿拉克丝已经隐隐闻到BE的味道了。想来也是,雌虫有兵役在前面等着,哪怕是家庭出身的雄虫也不太可能乖乖等他,注定收尾在眷恋又不舍的告别。 不过主线怎样都还好,未来三五年内出产的剧,主角都被一个赛一个出身高贵的雄虫排着队地预定了。阿拉克丝没准备迎接风暴,今天来也只是想在同年级的雄虫中随便找一个打打酱油。 “嗨,阿拉克丝,自‘小运输官’起已经半年多没见了吧?” 一道欢快又轻佻的声音响起。 哦,我的天。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阿拉克丝真想装作没听到。今天不是雄性选角吗,你来干什么? “安金尼尔……我还以为你对这种题材没兴趣。” 阿拉克丝露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 他不是说讨厌安金尼尔,或者觉得他虫品不好之类的,不是这种类型的问题……相反比起许多虫他对安金尼尔还是有些信任的,不管是工作能力,还是其他方面,可是…… 阿拉克丝拼命做好心理建设才无比苦涩地一转头,然后果然在极近的距离对上了一双眼睛。 “……” 天。阿拉克丝嘴角的假笑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在这个雄虫普遍比雌虫美一到两个档的虫族社会,安金尼尔已经能凭外表压过绝大部分雄虫了。那双浅蓝色钻石一般闪亮的眼睛,和同样亮闪闪的浅金色发丝,不似一般雌虫那么高大粗犷的身体,最重要的是那轻佻调笑的气质——让他成为无数雄虫的梦中情虫。 可现在,那双被无数雄虫夸耀的,亮闪闪,仿佛浅蓝色钻石一般的眼睛,唯独在凝视阿拉克丝时透出一股静物感。就像蛇,蜥蜴,或者别的什么怪兽一样——沉默,尖锐,择虫欲噬。 哗啦—— 阿拉克丝在尝试悄无声息地藏起手里的纸页时被安金尼尔一把攥住了手腕,他那几乎快要凝固住了的眼神此时就像收到牵引似的缓缓往他手上移动,一颗脑袋也随之缓缓下沉,几乎要埋到阿拉克丝胸口。 “……” 那头轻飘飘,闪亮亮的浅金色发丝不断往阿拉克丝脸上飘,阿拉克丝嫌弃得直想往后躲,却被椅背坚定地顶住后背,手腕又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固定得纹丝不动,死死被限制在这方寸之间。 “一如既往谨慎的选择呢,但这样也太浪费你了。” “……” 啊,就是这个,阿拉克丝快窒息了。 区区几页纸的剧情根本展不开,阿拉克丝只能通过角色定位来猜测他们之后的剧情量,安金尼尔一看他翻在最上面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页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瞬间摸透了阿拉克丝的心态和目标角色。 啊,真的烦。 阿拉克丝心中那一丝丝不可言说的对安金尼尔虫品的信任也源自于此,有他这个揣摩虫心的功力,就算真有做坏事的心,阿拉克丝也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了。不过这个秘密阿拉克丝永远不会说出口,只要没被安金尼尔看出来他就誓死把它带进坟墓里。 “明明应该有更适合你的角色……” 安金尼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呢喃。 “……” 阿拉克丝低头看向他。 安金尼尔突然直起身,眼睛一扫选角办公室的大门,正好一只雄虫推门从里面出来,门外的立体成像一边闪着小星星一边重复播报:“阿拉克丝先生请入,阿拉克丝先生请入!” “到你了。” 安金尼尔略有些悲伤地说,眷恋地再次看了眼阿拉克丝的脸庞。 “快去吧,你肯定没问题的。” 阿拉克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整理了下仪表,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您好,我是阿拉克丝,希望的角色是莱斯利。” 推开那扇雪白的门的一瞬间,一双双眼睛立刻锁定在了他身上。阿拉克丝保持着妥帖的微笑,缓步走向房间中央。 “阿拉克丝先生,你好。” 坐席最中心面容威严的雌虫冲他一点头。 “莱斯利吗……”他垂眸翻动纸张,手指将有些滑落的金边眼镜推回原处。 “那么请先尝试一个暗恋者主动和他心上虫搭话的场景。不要刻意的大胆或者羞涩,用你的眼睛说话,不是肢体。” 阿拉克丝依言照做,紧接着是下一个场景,坐在不同位置的虫有时会插话提出不同的要求,阿拉克丝一一办到,直到整个房间再没有虫发话。 阿拉克丝完成了所有要求的表演,从评审团的表情来看也知道很不错。 “阿拉克丝先生,我们对您的表现十分满意,如果您也对我们剧组有意的话,可以现在签下合约了。” 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阿拉克丝光脑传来“滴——”一声提示。 阿拉克丝调出合约,在光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同时中心雌虫的手腕也发出一声提示音。 “承蒙厚爱,期待与您的合作。” 阿拉克丝说完准备起身告辞。 “别急,现在就来读下剧本吧。” 中心雌虫威严的面孔露出前所未有的和蔼神情,拿出一本厚重纸质的稿子,递给阿拉克丝,同时向身侧的虫低声吩咐:“去告诉外面,试镜时间移到下午2点。” 阿拉克丝快速翻阅着剧本。校园的确还是那个校园,但是和之前不同,出场的人物和关系有变化,而且比起对人物的刻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之前的剧本是还带着几分幼稚的青春疼痛文字,那么手中的这版便是相当成熟老辣的文风和故事,有几处地方阿拉克丝甚至看见了非常明显的叙述性陷阱。在一个初恋剧中使用欺骗性诡计模糊主角雌心情,不得不说非常有勇气,但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这个剧本有个堪称累赘的雌虫角色——他嫉妒、讨厌、掺进每一个热点事件却与所有虫的心背道而驰,阿拉克丝快速翻到结局,没对这个角色有任何交代——这是一个未完成剧本。 “阿拉克丝先生,剧本读完了吗?” “读完了,十分精彩。” 阿拉克丝双手递回剧本,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心已经在胸腔里发出了沉重的鼓动。 咚——咚—— 咚——咚—— “您对爱丽这个角色怎么看?” 正是那个多余,讨厌,抢主角雄,给主角雌添堵累赘角色。 “我认为他是莱恩(主角雌)内心的投影。比起一只真正虫的形象,他更像是在代替说不出口的莱恩诉说,代替不敢靠近的莱恩靠近,我认为他是莱恩内心渴望的具现化。” 沉默。 沉默蔓延在房间里。 “很好,阿拉克丝先生,您说的很好。对此我们需要一些讨论,请先离开吧,感谢您今天的到来。” 阿拉克丝最后向评审席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然后踩在石头铺的步行道上,最后踩在空航的瓷砖和地毯上。 阿拉克丝在返程,飞回他6小时后的时间线时,终于忍不住在座位上独自发起了抖。 爱丽是和莱恩同班的雌性,不讨巧且惹虫嫌,作为反衬莱恩的角色,他连落幕都显得没头没尾。也正因如此,剧组需要一个足够合适的虫来饰演,合适到让观众不会过多纠结于他的情节。 阿拉克丝自凭美貌横空出世的那天,整个帝国都在等他立刻宣布加入演艺圈,可是他却悄无声息地沉默了三年,直到去年年底才突然毫无征兆地参加了一个选角的试镜。到今天,他没有一部剧上映,没有一个采访出现,雌虫们知道他的相貌,却不知道他的具体,最重要的是他目前没跟任何一个军政高层传出稳定关系的绯闻。 阿拉克丝身高1米87,在雄虫中偏高的身高让他正合适饰演未成年的雌性。这是一个不够好的角色,一个可以将阿拉克丝用成消耗品的角色,一个稍有不慎,就会让阿拉克丝留下“只有脸好其余垃圾”印象的角色,却是一个为阿拉克丝准备好的角色。 据说仅仅一场暴雨,就能将小动物的家彻底冲垮,没有选择依附他虫的阿拉克丝便是时时身处暴雨之中。 “哟,你回来了,试镜如何了?” 夕阳在天边落下晚霞,布兰登看见他回来,问道。 阿拉克丝两根手指一捏,远远比了个“ok”的手势。 “信心十足啊,那么晚饭吃什么?” 此时的阿拉克丝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中午吃了虾的话……晚上想吃炒面。唔,也来点酒。” “酒啊,”布兰登陷入回忆,“早晨喝的是杜松子,中午白兰地,晚上的话唔呣呣……” 他一脸投入地思考,阿拉克丝几乎看呆了。 “你喝点白水不就好了?” 如果说虫族的建筑艺术风格是集凌乱与整齐于一体,乱中有序的感觉充斥在它的大街小巷,那么作为倾注了无数心力的建筑——石榴蜂房,看起来就像这句话的深入诠释。它就像将一个城堡当作巨大的面包似的斜斜切了几份,有一只隐形的巨虫偷偷到来吃掉了其中几块,又拿来一座现代风格的大厦当蛋糕,按照缺口将它仔细切好,又严丝合缝地将它们合起来,最后趁着未明的晨光静悄悄地溜走,以为谁都不会发现——差不多就是那样的感觉。 阿拉克丝和布兰登登上城堡侧面的了望台,在旁边的餐桌上摆上酒和晚餐。风有些大,一会儿要当心吃一肚子。 阿拉克丝将两只胳膊搭到墙外面,布兰登叫他时,他便在一片浓郁的夕阳里回头,朝着布兰登微笑。这个笑容与布兰登记忆中的一幕重合——正如他们相识的那天。 那是发生在一年多之前的事了,就在布兰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要他的文职工作,却没过两个月就被新来的雌虫挤了下去了的那天。 “我身强体壮,可以承担更繁重的工作;在学院成绩全优,在军队考取了深度应用计算和高级编程学位证明,如果公司需要随时能补到别的岗位;26h随时待机,接受加班,在攒够钱找高级雄多多交配前没有生育打算!” 哦豁——这他卵的竞争个鬼。 然后布兰登就被辞退了。 那天晚上布兰登在蜂房点了份岩渊虾,边吃边哼哼: “当机器取代了我的工作,产能过剩,生活富裕; 对于没有才华的我,领帝保是否是我唯一的出路; 可是帝保供养不起这一口小虾虾,早知如此不如让我从未吃过这一口小虾虾——” “呵呵呵~” 在布兰登放声惨嚎的时候,在旁边喝得脸红扑扑的阿拉克丝笑了出来,他悲伤得太投入都没发现隔了个座位坐着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大美虫。 “呵呵,嗝~”阿拉克丝打了个酒嗝,望着他迷迷瞪瞪地说,“你知道我,我在外边住的那个房子~” 不,我不知道,布兰登心说。我不知道你居然在外面还有个房子,还有这是喝了多少。 “就在那下面,有个低级虫的,的聚集区……”阿拉克丝笑着说,“呵呵,看起来,就像贫民窟一样。” 嗯哼——我不是被醉鬼缠上了吧?现在走来的还及吗? 布兰登一边在心里琢磨自己如果现在走了,阿拉克丝醉成这样可能都发觉不了虫没了,一边其实还有点舍不得自己没吃完的小虾rou,心里甚至还能空出一部分心思想:亏你长成这样,真有胆子去那样的地方。 这厢阿拉克丝还努力捋直舌头,一字一句地说:“就在那,有个雄虫,快,快两百岁了,他就有个和,你的小虾虾,不相上下的小爱好。然后帝保供不起,加上卖信息素,也供不起,就会有一些雌虫,拿着,拿着东西去他家……” “不是吧?!” 布兰登吓得声音都走调了,一早把想走的想法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禁对着他大声惊呼道: “这不是和原来的生活一样吗?” “原,原来?” 阿拉克丝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望着他,蜂蜜似的浓郁灯光照着他的脸,给他的脸颊和红唇镀上一层釉染似的光泽。阿拉克丝望着他,蓦地露出个笑来: “就是和原来一样。” “没有任何区别。” 那晚过后布兰登再看见阿拉克丝就不再像以前,或者其他雄虫那样,把他当作没看见了。 “哟,阿拉克丝,吃饭吗?” 他说,自然得好像两只虫本来就是这样。 而阿拉克丝那边,布兰登也不知道他对那天晚上的事记得多少,还是全记得,总归—— “嗯?确实肚子饿了。今天吃什么呢?” 阿拉克丝回应了他,就好像两只虫本来就是这样,他们并肩往餐厅走。 阿拉克丝没问那天他遇到了什么,他也没问阿拉克丝那天怎么喝那么多。布兰登知道阿拉克丝不完全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但是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每天遇到,打个招呼,然后去吃饭,就这样。 啪—— 安金尼尔推开门,同时另一只手按下灯的开关。骤然明亮的室内摆满了大大小小同一只虫的照片。他脱下衣服,原地做了几个拉伸,在他腹部内部生殖腔的位置覆盖了一道无比狰狞的疤痕,他俯下身做了几个单手俯卧撑,在背后通过来的位置也留有同样的疤痕。 阿拉克丝,不管他表现得多么单纯无力,他都不可能是个真正驯服的虫。那个外表,就注定了他身边不可能风平浪静。 客厅中央,是一幅巨大无比的照片。如果将这间房间比作镶满钻石的戒指,那幅照片便是毫无疑问的主钻。照片里的青年穿着白色的星舰服,肩膀上金色的简章垂下流苏,青年看向画面一侧,被藏在腰带里的偷拍镜头远远模糊地拍过去竟也如此好看。这幅照片是特别的,因为这是属于安金尼尔自己的。不管是这副还没公开的扮相也好,还是这个不会出现在电影里的角度也好,都是属于安金尼尔一只虫的。 安金尼尔无法忘记第一次看见阿拉克丝那天——阿拉克丝穿着运输官的白色军服,漂亮得好像进入了他的幻境。他踏进房间,就把电影布景变成了真实,然后时间退回到过去,故事变成了事实,就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了扮演的角色,连脑子也变得轻飘飘的。 不管是工作虫还是演员虫都自发从他的道路上退让,不忍去触破他的幻象,当他来到导演身前时,连那成名十几年的雄虫主演都不自觉为他后退了半步。 安金尼尔没有一瞬从他身上移开眼睛,因而不会看漏当那个雄虫主演那样做时,阿拉克丝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 “真是太惊虫了,你走来的那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置身于天国,便是驾驶星舰迎面撞进一片发光星云也不会比这冲击感更强了。” 阿拉克丝没有一瞬因这华丽的吹捧露出不一样的神情,相反,他只是因为安金尼尔是第一个主动靠近他的虫而认真看了他一眼。安金尼尔立即察觉出了这一眼的不同,他心里那点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加了解阿拉克丝的心思立刻催促着他开口:“你似乎对伯尔夫有点失望?” “……” 阿拉克丝沉默了一会儿。 “我本以为阅历和成功会带给他更多自信。” 他说。 有一瞬间阿拉克丝流露出分外阴郁的神情,但这个表情就连当时的安金尼尔也没能读懂,他只是控制不住地沉浸在明白了阿拉克丝另一个侧面的感觉里。 安金尼尔恍然了悟为什么阿拉克丝在他主动上前搭话时,露出了那副认真到仿佛要仔细记住他长相的表情。对阿拉克丝来说,主动退开找准自己身份定位的虫连出现在他记忆的资格都没有。 太酷了吧。 虽然安金尼尔觉得后退的事也不能全怪伯尔夫,与阿拉克丝的脸正面相对带来的冲击比想象中还要大。他完全是超越幻想的美貌,平时自恃有些小美的虫跟他站在一起简直瞬间被打回泥地。在演艺圈连跟他出现在同一个镜头的异性都倍感压力,只怕同性更是恨不得拔腿就跑了。 安金尼尔下定决心要在阿拉克丝面前好好表现自己。既然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就更不能畏葸不前了。他想要深深潜进阿拉克丝心里,了解他,理解他,同时最好能成为他的不一样的那个虫。 虽然好像有点用力过猛了。 安金尼尔做完每日的锻炼,满身大汗地望着面前的照片。 “我知道你在别虫面前是不同的。” 阿拉克丝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宝石,从不同的侧面望过去便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照片里面的虫神情淡淡的,望向画面一侧。 “我知道不一样的你,比所有虫都知道更多的你……” 安金尼尔将头抵上相片冰凉的装饰框。 “从没放弃注视你。” 安金尼尔头垂着头,低声哽咽。 所以你也来,看看我吧。 嗡嗡—— 安金尼尔的光脑突然发出声音,他快速抹了下眼睛,穿好衣服。 “咳!” 他清了声嗓子,在接通通信的同时露出微笑。 “您好,我是安金尼尔。” …… 今天白天,东三区,上午9时许。 “嗨,阿拉克丝,自‘小运输官’起已经半年多没见了吧?” 一道欢快又轻佻的声音响起。 天,阿拉克丝崩溃,这虫内定主角了。 “安金尼尔……我还以为你对这种题材没兴趣。” 又要共事了。等会儿,让我想想,最近还有没有选角的剧组。 “一如既往谨慎的选择呢,但这样也太浪费你了。” 你知道了,你又知道了。我的表情真的没透露什么吧?感觉要流汗了,流也不敢擦。 “明明应该有更适合你的角色……” “……” “那么请先尝试一个暗恋者主动和他心上虫搭话的场景。不要刻意的大胆或者羞涩,用你的眼睛说话,不是肢体。” 导演虫有些威严的声音响起。 不是莱斯利。没有类似定位的角色。 阿拉克丝一边表演一边想:有另一套剧本吗? “阿拉克丝先生,我们对您的表现十分满意,如果您也对我们剧组有意的话,可以现在签下合约了。” 好急。 剧本有问题。 不愿意让我看到反悔,却需要我。 “承蒙厚爱。” 能感觉到血液在静静地变冷,体温在下降。主角需要他来反衬,角色间的联系需要他来维系,故事需要他来推动,在全篇深入解析的角色中唯独舍弃了的那一个。 “阿拉克丝先生,剧本读完了吗?” “读完了,十分精彩。” “您对爱丽这个角色怎么看?” 借由他虫血泪垒起的故事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就是这个串起一切的角色,无法解释他存在的原因。再精细纤巧的故事,一旦被观众看破了这一点,就会变成虚伪滑稽的寻欢作乐。逼使剧本无法完成的理由,此时成为阿拉克丝唯一的生机。 “我认为他是莱恩内心的真正投影,是莱恩内心渴望的具现化。” 重新赋予你价值,所有可悲可鄙的欲念,平等地潜伏在每一只虫心中。 撇去表面的浮光掠影,深深望进宝石内部,看到的仍然是同样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