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闻一见
“劳驾,请问渡口在哪个方向?” 问话的人披着挡雨的斗篷,轻纱罩面,声音掺着笑意,很好听。 这人大热天的披麻戴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柳青没在意,给指了路。他还压着一桩心事,要给珍珠配把刀,这破地方乱的很,人生地不熟,没个防身的武器总不踏实。 “打一把直刀。”柳青把定金码在桌上,将“霜前”呈给打铁匠看了,说,“样式仿照这个,要短一点,薄一点,刀刃打两尺长,一寸宽。” 打铁的老师傅细细查看了刀身,眉间沟壑加深,为难地说:“您这把刀不好仿,我尽力吧。” 柳青离开不久,一只灰扑扑的信鸽飞出了铁匠铺,一头扎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座渡口附近的小镇,人丁不过千余,闹市走两圈,都是熟面孔。柳青一身煞气,来往的人见到他都自觉避开了去,似乎并不待见生人。 嗯?他刚才给谁指了路来着? 柳青忽略了心头微弱的异样感,鼻尖捕捉到一缕幽香,却见街边一家卖花的杂物坊,刚采的茉莉十分新鲜,心头微微一动。 “店家,这花怎么卖?”柳青挑了一束,花苞洁白,芳香扑面,教人一看心情就明快起来。 卖花的货郎宛若见了阎王,战战兢兢地说:“十……十文一束……” 一阵风吹来,柳青眼里进沙,眯了下,卖花的立刻改口:“五文!不能再少了!” 柳青:“……” 柳青搁了十文在桌上,有些郁闷地走了。 裹斗篷的青年目送柳青消失在长街尽头,像是自言自语道:“那是苗七他们带回来的?长的倒还行。” 他身后的影子里凭空冒出一人:“是。苗七信里说,此人来历神秘,不可小觑,似乎赵左使就是为他所害。” 青年摘了斗篷,露出一段颀长的颈,与莹润白皙的底色。影子瞥见那一抹雪肌,不禁心驰神荡,就听那人咯咯地笑说:“你同我打什么哑语,来历神秘,就是没查到咯?” “属下不敢!”影子如果有毛,此时全身的毛已经炸开了。 “姓赵的是个蠢物,栽谁手里都不奇怪,”那人一回头,眼波幽幽地斜过来,“你这差事办的,跟姓赵的也半斤八两了,不若你下去陪陪他,顺道替我带句话?” 斯人容貌昳丽,秾艳逼人,像丹砂泼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上。这样的容貌若是在中都,必定要掷果盈车,被众人看杀的,周遭熙熙攘攘的行人却视若不见。 影子遍体生寒,低了头不敢直视他:“教主,赵左使当真已经……” “当然。”韩月步履悠悠地穿过长街,微雨沾湿了黑发,“‘蚀心’的感应绝不会错,赵双栾的蛊虫死了,却留了个小的,方才我探过了,不在他身上。” 影子心念电转,找补道:“他身边还有一个少年,苗七的信里提了一笔,青舵主也证实了,说不定,在那小子身上?” “我亲自会一会他。”韩月拭去手指上的雨珠,漫不经心道,“如果是个美人,赵双栾空出来的位置算是有了着落。如若不是,杀了便是。井一,” 影子凛然:“在。” “接着查,查到水落石出,”韩月粲然一笑,铅灰的天色都明艳了三分,听不出任何威胁,“期限么,给你三天,够不够?” *** 柳青推开破落的院门,一团灰扑扑的蜘蛛网掉在脚边。 这是一座很小的客栈,很破,距小镇约莫二里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话本子里卖人rou包子的黑店,大多坐落在这种地方。 比起黑店,本地的莲火教教徒更不欢迎他们,柳青也没兴趣孤身闯入别人老巢,又不是关羽单刀赴会——于是选了附近一座客栈落脚,够偏,够清净,不引人注目,做什么都方便。 老板娘在院角旮旯里剥毛豆,苗七坐在被虫蛀空了一半的木头台阶上看书。柳青见着人,顺手把花束藏到背后,旋即懊恼起来:又不是见不得人,有什么好藏的! 苗七没抬头,往边上挪了些,让他过去,柳青多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那本书样式好生眼熟。 “你在看什么?”柳青探头看去。 苗七闻见一阵花香,合上书递给他:“这是我教‘百闻书生’新出的话本,还未印发呢,这是内部试阅版本。你要看吗,喏,给你瞅一眼,看完就还我。” 柳青定睛一看,只见烟栗色书封上赫然印着: 柳青两眼一黑。 柳青左右张望,老板娘没注意到这边,神秘兮兮地冲苗七招了招手:“跟我来。” 苗七一脸呆滞:“啊?” 柳青寻思这事情得找没人的地方说,于是点了苗七哑xue,把她拖上二楼房间,做贼似的闩上门。 客栈房间狭小,只一张床,一张桌子,柳青顺手把花搁在桌子上,朝苗七走过去。苗七仍是一脸呆滞,细看那呆滞中多了惊恐。 “得罪。”柳青替她解了xue,严肃地说,“这个书生在哪里?我有要事找他!” 苗七虎躯一震,惊恐变成了惊愕,隐隐还有兴奋:“你也是他的书痴?” “算不上,”柳青发现这事不太好解释,含混地说,“凑巧看过几本。” 苗七问:“你看过‘上错花轿嫁兄长’吗?” 柳青回忆了一下:“看过。” 苗七问:“你看过‘薄情公子俏管事’吗?” 柳青越发洗不清了:“……看过。” 苗七意味深长,用一种“我懂”的口吻说:“百闻书生每次刊印新书,都会周游各地,签名发售,这次也快了,到时候我叫上你!” “不行不行!”柳青一把抓住苗七,这怎么能印发呢,印出去不就晚了,“我真有急事找他,燃眉之急,火烧眉毛!你知道怎么联系他吗?” 苗七为难起来,由于经历着艰难的思考,看起来格外迟缓。 “哐啷”一声巨响,珍珠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苗七!上回你给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珍珠盯着几乎贴到一块的两人,当场凌乱了。 “妈呀!”珍珠怪叫了一声,撒腿要跑。柳青长臂一捞把人擒住,顺势关门上锁,谁知这客栈的门闩形同虚设,一推就崩飞了,剩半颗钉子挂在门上晃荡。 柳青还在折腾那门,就听珍珠惊恐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你……你想双飞?” 柳青:“……” 苗七:“……” 柳青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被逆徒气死当场:“你这脑瓜子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我们在议事!正经事!” “哦……”珍珠看样子是不信的,也怪这场景,孤男寡女,能不引人遐想么。 柳青知道这事得解释,正思考合适的说辞,忽然珍珠鼻尖动了动:“什么味道,好香啊。” 说着看到了案上的花束。 柳青才想好的说辞胎死腹中,孤男寡女,一束花,解释难度上升了一个数量级。 他一颗心高悬起来,就见珍珠好奇地拾起花束,嗅了嗅:“苗七,这是你摘的吗?” 苗七在柳青威胁的目光中咽了唾沫,屈服于武力:“是,外头摘的,喜欢你就拿走吧。” 柳青松了口气,转而思考如何支开苗七,完成未竟的表白。这时“哐啷”一声,刚糊上的门闩第二次崩飞了,板钉分离,尸骨无存。 燕九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抱着一沓纸:“大家都在啊,正好正好,主子你要我整理的东西,我刚弄好,搞了一整天呢!……唉你瞪我干嘛?” 柳青憋了一肚子无处发泄,转而抽刀向更弱者——燕九:“这么快,不是糊弄我吧?” 燕九大写的冤屈:“我知道的都写了,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看了就知道。” 柳青瞄一眼苗七,苗七自觉去了隔壁房间,曲十二的猫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蹭了蹭她的小腿。 “莲火教有总舵和分舵。分舵最高就是舵主,其次是耆老,这些人没什么武功,都是当地有名望的土绅,才能号令一方乡民,聚集教众。”燕九说,“至于底下的教众,三教九流参差不齐,曲十二接触的多一点,我了解不深。” 这名册不止有文字,还配有肖像,画的惟妙惟肖,柳青从头翻到尾,确定昨日码头上叫板的老头是一个“耆老”。 “总舵自教主以下,设有圣使、司祭、护法等职。护法共三十六人,你已经见过三个了。”燕九指了下自己,又指了指门外,“我们都是贱命,名字不重要,按教中位次相称,除了老八。” “为什么?”珍珠托着腮插了一嘴。 燕九说:“因为他姓季。” 柳青在桌子底下踹了燕九一脚,燕九从善如流道:“司祭又有大小司祭,主持祭祀和传教。圣使就很特别,怎么说呢……” 燕九抠了抠脑壳,像科举场上词穷的考生,挤了半晌才说:“教义上说,圣使是‘天与人、阴与阳的媒介’,需要聆听天意,编写经文……是这么说吧,但我是没见赵双栾写过什么经,可能是糊弄信众的说辞吧。” “狗屁。”柳青言简意赅地撂下一句,将看过的稿纸移到灯芯上烧掉,又拿起“蚀心蛊”那一叠,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 珍珠又做了同一个梦。 冰冷的火海无边无际,一直燃烧到天上。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直接出现在祭坛脚下,一抬头就见到上次那抹红影。 察觉到他的注视,红衣人低下头,目光交错的刹那,珍珠脑海里“嗡”的一声。 他被看见了! 那人目光有如实质,灼灼凝望着他,而他竟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是能看清的,只是想不起来,一错眼就忘的干干净净,以为是从未见过。 珍珠顿生一股本能的恐惧,错开了视线,却听那人轻笑了一声,极好听: “名花倾国两相欢,这样的美人,庸俗野卉如何配的上?” 这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慵懒,语调轻薄的过分,句句都像调情:“我经过洛阳,全城牡丹尽谢,只访得姚黄一朵,开的正艳,配你倒还算合适。”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珍珠低头看去,怀里真的开出了一朵明黄色的牡丹,花瓣千叠犹如华美的金箔。 珍珠又冷又热,不禁问:“你是谁?” “嘘——”那人竖起一根食指,打断了他说:“下次见面,该是你的蚀心蛊发作的时候了。” 珍珠睁开眼,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却忘的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闪回。 他没往心里去,抱着被子打了个滚,蓦地凝住了。 枕边一朵明黄色的牡丹正在盛放,明艳雍容,含蕊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