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耽美小说 - 缝头匠(双性攻)在线阅读 - 九十二章

九十二章

    “公文已经批下,我今夜便走,明日就不去上朝了。”

    分别在即,裴厉却始终是那种冷淡的腔调,不带一丝情绪,可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阮雪棠的身上,偶尔有马车经过,他下意识要替他挡一挡。

    阮雪棠近来很爱走神,没注意到裴厉下意识的关心,一如他从未曾注意到裴厉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意。而他走神的时候,多半是想起家中那潭深不可测的湖水,小时候阮云昇骗他,说他的母亲便是被丢进湖中溺死——如今才知这个谎言是那样荒谬!——可他始终记得那潭湖水,恍若在看自己的归宿。

    裴厉在他耳边又说了什么,阮雪棠根本就没认真听,不过他现在对裴厉有所改观,认为裴厉这个人的确很有存在的必要。然而下一瞬,陌生的气息将他包裹,阮雪棠被裴厉拥进怀里,阮雪棠立即变了脸色,准备痛殴裴厉一顿。

    裴厉早有预料,只抱了一会儿,当即松开了他,翻身上马。掌中仿佛还存着对方身上的暖意,裴厉回想起拥他入怀时阮雪棠那双不安而愤怒的眸子,以及生气时微抿的薄唇,一切关于美的比喻用在他身上甚至都显得亵渎,天知道他克制多久才没有吻下去。

    “阮谨,等我回来。”

    裴厉居高临下地说着,缰绳在手里绕了几圈,不等阮雪棠回答,匆匆策马离去。大丈夫为国拼杀,扞卫疆土,乃是他作为将军的职责,尽管他们都知晓王朝气数将近,但裴厉仍选择戎马一遭。

    此去迢迢,恐怕再无归来之日,可他就是想这样说,仿佛像在说一句随意的玩笑话。或许他自己当真也是如此想的,又或是看气鼓鼓的阮雪棠十分可爱,难得露出了笑容,阮雪棠头一回见裴厉笑,更是怒上心头,觉得裴厉是在笑话他,恨不得也骑马追上去找他算账。

    他今日没骑马出门,正想要打劫一匹马时,宋了知却在此时赶来接他下朝。宋了知似乎是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阮公子,抱歉,我来晚了。”

    阮雪棠不想理他,很明显有迁怒的意思。依他看来,要不是宋了知接他接晚了,他根本就不会被裴厉动手动脚!

    小心眼的阮雪棠自顾自生着闷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可以不必非等着宋了知与他一同回王府的。

    宋了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倒没发现阮雪棠情绪上的异样,他刚从义庄赶来的,待送完阮雪棠回王府,便又要奔回义庄继续工作,虽然忙碌,但宋了知乐此不疲。

    不过今日他心里的确也藏了事情,方才来时见到裴将军面带笑意的策马而过,那难得一见的笑容着实让宋了知感到惊悚,又见阮雪棠衣衫略微不整,联系到之前阮公子对裴将军突然改变的态度,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宋了知不愿随意猜测阮雪棠,只好将这件事压在心里,两人一同回到王府,叮嘱阮公子好好用膳后,宋了知便往城外义庄走去。

    其实宋了知的担忧实在多余,阮雪棠之所以会对裴厉的态度有所改变,全然是因为阮云昇已死,凭借恨意生存的阮雪棠必须得找个人来作为复仇对象,于是放眼身边一大帮人,只有裴厉是一个很值得恨的“可恨之才”。

    所以阮雪棠听说裴厉要去前线支援时,才特意叮嘱让裴厉别死在敌军手下,要他留着命回来让自己残忍杀害。

    到了义庄,宋了知马上投身缝头匠的工作当中,熟练地穿针引线,将原本残缺的身体缝合起来,屋里气温偏低,但他额头浮出细密的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正是入神的时候,林敏突然从后拍了拍他的背,宋了知回过头,原以为又来了新的尸体,哪知林敏却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别太cao劳。

    明白对方是在关心自己,宋了知笑了笑,说自己不累。然而林敏却指向宋了知的右手,他顺势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因为长时间握针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印子,而缠在指尖的锋利鱼线更是将手掌割破了皮,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手沾到了尸体上的血,如今被林敏提醒,才感觉到一丝丝痛意。

    “无事,”他快速包扎受伤的地方,看林敏还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样,对她笑了笑,“等日子一久,长上茧子就好了。而且......”

    而且他的钱也快攒够了。

    不得不说,钰京的房价真的很贵。这段时间他背着阮公子偷偷去看了房子,发现尽管是战乱时期,价钱也没有低到哪儿去,他最初是想找一个空地,一砖一瓦都由自己搭建,可由于囊中羞涩,他最终选定一套他人转让的别院,房屋虽然陈旧些,但重新刷漆归置一番,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宋了知选中那里,主要还是因为那座别院的院子足够宽敞,不仅够大鹅遛弯,还有一大片空地可以种雪棠花,正如他当时对阮雪棠承诺的那样。他预备着自己生辰那日告诉阮公子这件事,壮起胆子询问

    这样说来,简凝之曾说自己故乡是在四季都是雪棠的地方,如今想想,四季开花,那么他的故乡在温暖南方可能性会大一些。

    不过这样的话题他不敢再当着阮公子的面提起,因为阮雪棠现如今越发不喜宋了知去查简凝之的事情,上次他无意提了一句,被阮公子打屁股打得差点下不来床。

    没过几日,宋了知去巷子的白事店买些香烛纸钱,没想到又遇见了薛令修。

    这回是他先瞧见了薛令修,今日薛公子倒是做了男子打扮,然而依旧不改往日的奢靡作风,腰上系着价值连城的美玉,生怕别人不知他家底丰厚。

    宋了知看他身边还跟着几个男子,应是在交谈什么,又想起薛令修如今是朝廷的通缉犯,不便上前打招呼,原打算就如此擦肩而过,哪知薛令修眼尖,将他叫住,与身边人说了几句后便走了过来。

    “薛公子,好久不久。”宋了知打招呼时甚至习惯性的退了一些,他当真受够了薛令修那些故作亲近的小玩笑。

    薛令修似乎没看出宋了知的疏离,仍笑道:“哥哥,的确许久未见了。”

    两人寒暄几句,宋了知见那些男子仍站在远处等薛令修,体贴道:“你若有事便先过去吧,我也该回义庄了。”

    “让他们再等等也无妨,我是特意来谢哥哥的。”

    “谢我?我有什么值得谢的?”宋了知不解。

    薛令修点了点头:“还记得当时哥哥通过棺材帮我送出的信件么?如今那封信帮了我们大忙,你说该不该谢你。”

    宋了知也笑:“这原是为了报答薛公子带我去围场的恩情,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能帮到薛公子自是最好。”

    薛令修却故作神秘地挥了挥手指,仍旧是笑,可那笑却不及眼底:“哥哥很快便会知道了。”

    说完,他一如少女时那样,俏皮活泼地转过身,轻快地朝那群人的方向走去。

    还不等宋了知想明白薛令修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半月之后,天还未明,有一痴傻的男孩站在官府外,身体分明还没鼓高,双手却用力握着鼓锤,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响鸣冤鼓,鼓声连连,仿佛要砸进每一个人心里。

    随着围观的人群逐渐聚多,天也渐亮了,众人这才发现男孩的双肩似乎有残疾,两肩诡异的凹下,就像被人踩踏过一般。官员问他要状告何人,那男孩努力思索那些人教他的话,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我要状告...郡王府阮谨。”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庭审审了三日,但在那之前大街小巷便基本上全知道阮雪棠在夷郡乡间的所作所为,将人四肢砸碎缝进牲畜的肚中、令人子亲自成为害死父亲的帮凶,见证父亲被吊死......桩桩件件,令人胆寒,再加上以往钰京便早已有他杀人成性的传闻,一时之间,阮雪棠成为众矢之的。

    宋了知每日出门,那些百姓见到他是从阮王府出来的,也对他指指点点。宋了知埋头往义庄走去,心乱如麻,他是真不知道当时的一念之仁,还招致这样的后果。可他换位一想,若以那孩子的立场,来钰京状告阮公子也是人之常情,恨只恨那些人所做太过龌蹉,而阮公子又极好面子,如何也不能将实情说出,只能由着世人误解。

    宋了知早已做好陪阮雪棠一同面对风雨的准备,但偶尔路过茶馆,听到说书人将阮公子对那些人的手段一一说出,不仅能将听众吓得呕吐,就连宋了知都忍不住心惊,他以为阮公子的解决是痛快而利落的,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残忍。

    一直自欺欺人的假象被揭开。他仿佛被人强迫着睁开双眼去认清枕边人阴暗的真相,阮雪棠并非是一只偶尔挠人的奶猫,而是一只阴狠而致命的毒蛇。

    可...可那些人对他做了那种的事,阮公子恨他们入骨也很正常。他作为外人,并没有资格去替当事人选择复仇的方式。

    宋了知无端有些害怕,他并非因此责怪阮公子,只是他素来善良,难以接受这样的冲击,心中的想法也跟着摇摆不定,此时甚至变得有些不知如何去面对阮公子。

    他突然很想找别人谈谈,暂时不愿回到王府,然而到了何家,却发现对方闭门谢客,看门的小厮说何世奎患了会感染的重病,不宜见客,宋了知只得离去。

    街头有卖玩具的小贩不住吆喝,在做生意的同时还不忘与客人聊起阮王府的事情,宋了知五味杂陈地听着,忽然想起谭大牛,在小贩那里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决定去看看他。

    可等他租好马车赶到谭家中时,并未见到和蔼的谭大娘他们,只见到满地狼藉,所有东西都凌乱的摊在地上。

    宋了知急得冷汗直流,担心谭大娘他们是遭了匪患,连忙出门寻找,发现屋外后门出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宋了知跟随脚印一路走进深山当中,沿路发现的血迹令他更加紧张,终于,他在两里外的雪林当中发现了他们。

    谭大娘的头颅滚落在一边,而尸体却仍紧紧将谭大牛压在身下,即便后背被捅了许多刀仍没有松开,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谭大牛身上的伤口少一些,还留着口气,不过奄奄一息,显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仿佛已经不知道痛楚,看见宋了知神情担忧地蹲在他身边,沾满母亲鲜血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驴驴。”他轻声说道,缓缓闭上双眼,结束了一生的痛苦。

    听到这两个字,宋了知如跌进冰窟,连心都快冻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