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谈天
林锐回到家里时,看见的是一个孱弱的身影。 黑色墙壁的房间里,雪白的人影被笼子锁住,蜷缩在角落,或许正在沉眠。 他身上带着伤,污浊的痕迹已经没有,应该是被他自己洗掉了。 林锐走过去,在笼子旁边盘腿坐下,他将两瓶可乐放在笼子旁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发。 里面的人睁开眼睛,一秒钟的恍惚过后,很快因看见林锐而感到了兴奋,他笑了起来,翻了个身,有些口齿不清的喊:“主人。” 林锐指指面前的地板,沈夜意会,从里面爬了出来,他的腰上有很多明显的掐痕,应该是所谓“待客”留下的痕迹。 他伸出手,忍不住抚摸那些伤口,沈夜在见到他之后立刻显得很活泼,跪在他面前开心的笑。 是真心真意的,开心的笑。 林锐将助听器还给沈夜,他还特意换了电池,将声音送到沈夜的耳朵里。他的头发现在长得很长,一直没有剪,头发盖住了耳朵和半只眼睛,像一个漂亮的玩偶。 “疼吗?”林锐问。 沈夜摇摇头:“不疼。” 林锐将可乐递给他,沈夜将它抱在怀里喝,甜味冲入他的口腔,这也是主人的味道。 主人总是会带着光、带着甜的东西来找他。 然后他突然听见主人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沈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下意识转了脑袋,找周围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这个词他从未在别人嘴里听过,陌生的难以理解。 “什么?”沈夜问。 林锐难以启齿,他的指尖动了动:“让你去……待客。” “啊。”沈夜发出一个音节,他的思维在此刻有一些百转千回的拧巴:“沈夜做的不好吗?” “不是不好。”林锐将他揽到怀里:“是你不该去。” “你是我的啊。” 沈夜的身体顿住了,他的手没有握住可乐,那罐冰凉的液体撒在地上。 苏打气泡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他再次啊了一声,然后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着他的主人:“主人……还要沈夜对吧?” “嗯。”林锐低下头,想要亲吻他的侧脸,沈夜下意识想躲,但还是接受了。 他刚才躺在笼子里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被弄的有点脏,好像配不上那么好的主人。 但他的主人总是温和而宽容,总是坚持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 “我还保护不了你。”林锐的声音显得很低:“我觉得我没什么用。” 林锐的疲惫感从内心涌上来,他看着地上的可乐蔓延到了自己穿皮鞋的脚尖,这身衣服让他仿佛真的成为了“人上人”,可他知道自己不是。 他将自己的可乐递给沈夜,看见沈夜的神情从茫然皱起了眉:“主人怎么会没用呢?谁说的。” 竟然有些生气,仿佛要随时冲出去跟人吵一架。 “主人很厉害啊,又会读书,还会考试,还懂很多东西,人也好。”沈夜眼里的林锐完美无瑕,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完美的代言词。 林锐摇了摇头:“只是你这么觉得……或者说全世界只有你这么觉得。其实我是所有人里最弱的。” 林锐靠在笼子上,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烂泥:“你是用来待客的,其实我也是,我也只是达邦用来接待客人的工具。而且你至少有勇气告诉别人,你只跟最喜欢的主人在一起,我连拒绝他的勇气都没有。我真的没有用。” “那你也是我的主人。”沈夜有点儿焦虑的用手指掐着吸管。 林锐看见沈夜的动作有些歉意:“对不起,跟你讲这些。” “不用对不起。”沈夜突然抬头看着他:“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很高兴主人能跟我说这些。” 沈夜其实不笨。 或者说,他其实是一个卓绝的天才。 他作为一个多年的医生,同样有着强大的共情能力,多年的生活磋磨了他的认知和自我认知,可他的潜意识里。 他依旧拥有那个温柔而璀璨的灵魂。 “也或者因为你是主人,毕竟我只是奴隶。”沈夜不好意思的笑了:“奴隶只需要讨好先生就好了,光这个,沈夜都做的很不怎么样。主人想的事情更多,肯定更艰难,如果主人想在沈夜身上发泄什么,沈夜都觉得挺好的。” “我想跟你聊聊天。”林锐看向沈夜:“可以吗?” 沈夜笑着点头:“当然。” 林锐跟沈夜坐在游戏室的地板上,他告诉沈夜母亲想他了,告诉自己的父亲大概有七八个小妾,告诉他自己大概参与到了一场不得了的九龙夺嫡,而他是这里头最弱的那个。 “如果我输了。”林锐看向了沈夜:“你可能就会死。” “那沈夜会以,您的狗的名义死吗?”沈夜问。 林锐点头。 “那沈夜不怕。”沈夜轻轻笑了起来。 他的勇气比任何人都大。林锐如此感觉。 “但我不希望你死。”沈夜皱起了眉头:“如果我死了,下辈子我就当只小狗来找主人,如果主人也死了,就找不到主人,有下辈子也没什么意义。” 他很认真的在思考着,柔软的牙齿都快把吸管咬出棱角了:“现在主人的情况不是很好吗,达邦先生给了您产业,主人要成为了不起的人了。” “可代价是要我去相亲。”林锐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躲避了沈夜的眼睛:“瑞塔小姐现在就在隔壁。” “啊。”沈夜顿了一下:“瑞塔小姐就是主人以后的夫人吗?” “达邦是这么想的。”林锐低下了头。 “主人不是喜欢女孩子吗?”沈夜扯着嘴角笑了:“主人总是要有夫人的,她好看吗?对你好不好,温柔懂事吗?会不会给主人添麻烦?” 一连串的问题,都在关心林锐的感受。 林锐转过头,看见沈夜谦卑的、有些机械性的笑着,他有些没来由的烦躁也有些迁怒:“你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吗?” “什么?”沈夜被问懵了。 “以后你不能睡我的床,她来睡,我跟她接吻你在旁边看着,我跟她手挽手出门你在后面给我叼鞋子。”林锐甚至有些着急:“沈夜,你一点也不嫉妒?” “那是夫人……”沈夜的声音变得卑微:“沈夜只是您的一条狗……” “你告诉我你的感受。”林锐看着沈夜:“你不嫉妒?” 沈夜黑色的眼睛垂下去,他的睫毛如同纤弱的树枝一样颤抖。 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 “我嫉妒。” 三个字从他的嘴里裂开。 “谁碰主人我都嫉妒。”沈夜低着头,仿佛在诉说一个卑劣的想法:“我希望她明天就搬走再也不回来,我想到她跟您在一起吃饭聊天我就嫉妒的发疯。” “我喜欢主人看我,只看我一个,至少,也得先看完我再看别人。” “之前我嫉妒卓扬,您用她的时候我气的都快晕过去了,所以那天晚上我才爬了您的床。” 他的语气有点激动,手指在可乐杯上摩擦。 “但是这次不一样,瑞塔小姐是小姐,不是奴隶,沈夜不是女人,甚至都不算是个人,主人总得成家立业的。” “主人总会有夫人,这是奴隶都知道的事情。您的身边,站着的应该是一个合理的大家小姐,狗就应该用来去招待客人。“ “本来就是这样的。”沈夜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就算没有瑞塔小姐也会有别人,您不可能守着一条狗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林锐打断他的话:“沈夜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 沈夜抬起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是在看这几年深不见底的岁月。 “因为这就是规则,林锐。”沈夜轻轻的笑了一声,他指着自己锁骨下面的一行字问他:“这上面写着什么?” “B510627.”林锐念道。 “这是抹不掉的。”沈夜开口:”不管我叫沈夜还是阿瞳,这才是真正的名字。其实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一样,都在属于他自己的规则里,人是,奴隶更加是。” “27只是个玩具,这件事情已经写在宿命里了。您能把我带回来我很感激,我觉得这辈子都难以报答,更不希望您为了一个奴隶,毁了自己的前程。” “沈夜虽然是个废物,不能为主人做事情,也不能拖累主人。” “主人是一个可以光芒万丈的人。”沈夜看着林锐,忍不住笑了出来:“沈夜能看到主人就很高兴,也希望看见主人更了不起的样子。” “沈夜暂时还能为主人做的事情,就是把客人都伺候好。”沈夜低头,亲吻了一下林锐的鞋子:“沈夜不会给主人添麻烦的,不管主人有什么安排,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沈夜绝不会有任何的意见,如果有人责怪主人,能推到沈夜身上的,就一定要推给沈夜来承担。” 林锐低头看着沈夜黑色柔软的头发,微微弓下的背脊,以及背上暧昧的伤痕。 “沈夜永远永远最喜欢主人。” 这是沈夜说的最后一句话。 温柔的人永远温柔,无论他经历了什么。 林锐亲吻了他,询问他要不要留下助听器,他可以找一个借口解释,沈夜拒绝了,他不想听到主人以外的声音,他喜欢聊天,这个对象仅限于林锐,最多可以扩散到艾德蒙和J,再没有别人。 在待客的时候,当个聋子更让他自己轻松。 沈夜是个奴隶,瑞塔是小姐,如沈夜所说,就算没有瑞塔也会有别人,只要林锐还是达邦的儿子,联姻两个字他就逃不掉。 相比其他人而言,同意林锐“养狗”的瑞塔,已经算得上温和,如果是更加强势的大小姐,提出来的第一个要求可能就是将沈夜送回海岛,而这种主意,达邦多半是会答应的。 沈夜从海岛出来,就已经不合规矩了。 林锐将游戏室的门关上,躺在卧室里发呆,床榻上少了一个人,他也觉得难以入眠。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失眠,就格外容易想多,林锐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怎么办。 现在的处境其实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沈夜可以在这个家里待着,虽然用处让林锐觉得难受,但至少只要没有意外,沈夜就可以平安的活到老死。而最微妙的是,在整个局面当中,当事人沈夜都默默的接受了,只有看似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林锐异常别扭。 在这种众人皆认可的规则之下,林锐甚至产生了“是不是我有问题”的错觉,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里翻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至今在学校论坛置顶,沈夜的模糊照片。 又有了新的回帖。 某A:拜见大神,日常一拜 某B:我正在看他当时出的那套习题,真的好难啊TAT 某C:恨没有早生八年跟他在同一届。顺带一提我是男的。 某D:日常一拜+1 学校论坛依旧喧闹,大部分是无聊的注水内容,人们快乐的生活着,从来没有人知道,竟然还有人活在这样压抑的阴云当中。 而这个人,是沈夜。 沈夜不该是这样的。林锐再次确认了这件事情,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看他,不管那些人是怎样的权贵和财阀,他们都不该这样对待沈夜。 林锐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到当下最好的结果,并不是把瑞塔赶走,而是跟她进一步达成共识—— 简单来说,就是跟瑞塔形婚。 形婚的一大标准,就是需要瑞塔也有其他爱人,好跟林锐达成心照不宣的平衡。 三月份的夜晚还有些凉,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躺在床上的青年一口气给卓扬发了二十条信息,正在想方设法的达成一个目标:绿掉自己。 “明天我们要去颐和园,求求你帮我制造一点偶遇。我会去打听她到底喜欢怎样的人,也会努力告诉她我绝非良人。”林锐发完信息,将被子捂在脸上,强迫自己睡去。 新的年份已经春暖花开了,而有些积雪还未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