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伤痕之一
李延窝在自家客厅的沙发里,瓷白带纹路的茶杯在他手里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他心中波动晃荡如杯中的水面,连续几天,怎么也静不下来。此时他依旧拧着一双浓黑眉毛,眼睛要喷火一样盯着茶杯,满脸写着急躁不爽,他爸李降良在旁边拿着份报纸,心惊地一眼一眼瞟着他。 他这个小儿子可不让人省心,打架斗殴没少参与,跟学习挨边的事是一点不碰,到了周末就不沾家,谁都找不着。不过,夫妻俩都觉得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脾气爆了点儿,自家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的,也没犯过什么严重的错,还是尽量顺着,慢慢引导。 但是,此刻李将良看着大周末不出去打球疯跑,一个劲闷在沙发里不知道在愁些什么的李延,又瞄着烈江早报上“高中生被同学欺骗,借高利贷无力偿还后跳楼自杀”“未成年被骗借民间高利贷,无力偿还后跳河自杀”的标题,终于还是压不住心里那一丝的慌张,开口道:“儿子。” 李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手里的水被晃得洒到了沙发上,他却好像没看见一样。 “最近钱够花吧?”李延点了点头,李将良自然觉得自己儿子心性还是善良的,不会是骗人的那个,但他默默算了算李延从小到大拿回来的试卷上的零蛋,觉得不能排除自己儿子成为被骗一方的可能性。 “最近院里审了好几起高中生被骗去借高利贷的案子,你们二中就有一例。注意点儿,晚上别玩这么晚。”他在烈心浅丘区法院工作,亲手接触过这类案件。 李延瞟了他一眼,攥紧拳头,手臂肌rou绷起,慢悠悠地说:“谁敢骗我?”李将良看见他那拳头心就发颤,捂了捂胸口说,“不是敢不敢,干这行的都是人精啊,他看中你了,想骗你,不知不觉就能把你骗到手,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都不知道人家是骗子,傻呵呵地掉进去了,还当人家是朋友呢。” 骗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李延一摔茶杯,猛地跳起来,直直冲向李将良:“是不是就跟那些男的、小白脸,骗女孩儿一个道理?” 李将良吓一跳,但一想,也没错,说:“……差不多,都是先给点好处,骗上手,然后……” 李延拳头砸向玻璃茶几,“砰”的一声,险些没把玻璃砸碎,嘴里喃喃;“我知道了,他被骗了,他被骗了!” 脑中混沌浓雾瞬间拨开。先给好处,那个叫亓锐的小白脸给符槐盈什么好处,说帮他学习呗,符槐盈太单纯,就这么信了!然后,那个死人却趁机对他做那样的事! 以后,指不定想干嘛! 李延弯腰找鞋子,急冲冲地就要去找符槐盈。他明白了,他终于想明白了,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长的那张花花公子的脸,上次打球又那么随意,根本是不在乎符槐盈。 ——那个叫亓锐的就是在玩他! 他不记得,或者说主动忽视了自己曾经酩酊大醉,堵着符槐盈跟他说了些胡话,也许正是那几句胡话在符槐盈心中埋了个种子,造成了他现在拥有一朵花的事实。 李延系鞋带的手都在抖,抬头间猛然想起那晚一中门前黑灯瞎火的一幕,顿时又脸热又气极。 “啪!”他猛地把茶杯摔在地板上,杯壁四分五裂,茶水洒了一地。不能直接去找符槐盈,他现在就跟那些傻女孩一样,上当过了,李延想。 李将良在旁边吓得不敢动,屏息盯着手里的报纸,不知道这傻小子又发什么疯。 “爸,殷漫阿姨公司在哪?”对,去找殷漫,符槐盈只听殷漫的话,让殷漫劝他离那个骗子远一点!但李延知道她不常在家。 李将良恍惚一下,说:“烈江心,具体在哪……她代理的案件标的额都不小,直接划给中院了,这边还真没怎么接手过。”放下报纸,站起来,说,“我给你问问中院的,老贝应该知道——你上哪?” 李延已经火急火燎地穿上鞋,一溜烟窜下楼了,李将良在楼上喊:“你找她干什么,我给她先打个电话?”李延边跑边说:“有事,我自己说。” “去找小符,让他带你去——”声音在李延身后追赶,他左拐绕过花园,蹬蹬蹬跑上三楼,敲了敲门。 符槐盈开了门,从里面露出半个身子,他穿着一件浅青色的毛衣,一条宽松的白色裤子,身上还披了条浴巾。李延扶住门框,呼呼喘气:“阿、姨在家吗?”符槐盈摇了摇头,被李延一把从里面薅了出来,“我找她有、有事,你带我去找她。对,就现在,你跟我一起去。” 晨雾还未完全化开,隐隐浮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亓锐沿着南丘路晨跑完后,慢慢往小区里走,走到门口那颗大榕树下时,他掀了掀自己短袖的衣摆,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要是符槐盈看见他这身打扮,估计又要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了——符槐盈总觉得他大冬天的穿个短袖薄裤去跑步会冷,但他其实早习惯了,一点儿不觉得冷。 亓锐拿出手机,给0996打了个电话。 “干什么呢?来教室没?”亓锐靠在大榕树上,浓黑的睫毛下黑色眼睛显出温柔的神色,“烈江心?去那干嘛。” 电话那边轻轻的声音传来,羽毛一样,“李延找我mama有——” 亓锐怔了一下,而后看着面前被挂断的电话,修长的眉毛逐渐紧缩,突然,他迈开腿向小区里跑,边打边给钱凌越:“哥,五分钟之内下来,带着车钥匙。” 江心大厦楼下,李延劈头盖脸抢过符槐盈的手机,愤然挂断,对着符槐盈吼道:“他是个骗子,他就想玩你!”符槐盈抬头望着李延说:“他不是骗子。” 李延憋着气,知道跟他讲没用,攥着符槐盈胳膊往江心大厦大门走。 江心大厦旋转门里走出两人,一前一后,女人身穿衬衫和黑色正装裙,高挑而纤细,由于皮肤过于苍白,很轻易就能察觉到她到左腿小腿上的一道疤痕,显出比皮肤更浓的白色,从脚踝蜿蜒向上爬至膝盖,好似一条盘踞在腿上的细长虫。 她拿着公文包,走得很快,高跟鞋在地上有规律地响着;与她一般高的男人在其身后紧追,赔着笑脸。 “殷律,没有再商量的空间了吗?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愿意理解通融的,不一定要退伙,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也知道,咱们律所这两年新添了几个部门,刚起步,又是你专业里的,一直都是你带着的,你要是走了,非垮不成……” 殷漫是银佛律所发起合伙人之一,这么多年,她手里积累的人脉和声望能为这个大律所提供远超于其他任何人的资源和财富,那些标的额巨大的金融案子一半是冲着律所的牌来的,一半则是冲着殷漫的名气,所里的人断不会轻易放她走。 殷漫停下脚步,冷眼看着男人,“没什么好说的,申请书上写的很明白了,是看不懂吗?”而后露出她那标志性的嘲讽的笑,浅棕色的眼睛此刻像刀子一样:“这么多年,真是养了一群废物。” 男人哽住,殷漫就是这样,很凶,长相又极度冷艳,从不露笑脸,所里的人看到她背后就冒冷汗,每年来的那些个实习生,从没有一个敢正眼看她的。男人无力反驳她的嘲讽,毕竟业务能力悬殊摆在那里,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他们光蹭殷漫的面子就不知沾了多少好处了。 可正因为此,他才不能让殷漫走。 “我就不信,你这么多代理,程序都走完了?帐都结清了?你说走就走,发起合伙人想走可没这么容易!公司财务那边的税你对过了吗?可是账面上那么清白的?”男人装作气焰十足的模样,可喉咙却不由自主发紧发涩,在这个女人面前要装做手握把柄,底气十足的样子简直违背本能,他后背已经冒一层汗了。 没想到殷漫哼笑一声,不甚在意地向男人走了两步,在他耳边犹如魔鬼低语:“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们一样笨手笨脚,藏头露尾的。拿了耗子就赶紧滚远点,擦干净嘴,免得漏了油光,让人家惦记。” 退后一步,收了表情,“我的手比新钞还干净,这,你就不用cao心了。” 男人神色几变,他刚刚只是急着挽留,便出言恐吓,想让殷漫因为对账多留几天,那样就还有商量的余地。因为所有人都一样,不管做事多细致,多周到,关于钱的事都不会干净得找不到一点疏漏。 可他该想到的,殷漫做事从来雷厉风行,却滴水不漏,像个机器一样严格把控每个环节,就是一个细小的螺丝钉掉在了地上,她也会第一时间发现,亲自捡起来装好。她像是长了无数个眼睛,因此没有一个细节能从她眼里漏过。不然,她何以成就现在的地位。 男人脸上又红又青,他一直以为他们跟在殷漫后面捞油水的那些事做的足够干净,她不知情,现在看来,她不仅知道,还从头到尾都清楚,只是懒得搭理他们这些小偷小摸的行为。她像是垂下一只柳枝,随意沾点了水,然后看他们为得了那点露水般的蝇头小利而暗自得意。 男人禁不住有些颤抖,殷漫比他们想象中更可怕。 可就是因为她可怕,他们才要拦住她。殷漫退伙,她要是真不干这一行了还好说,要是她打算进别的所,那无疑对他们来说是个致命的威胁,他们所有的优势会瞬间崩塌转移。偏偏这娘们什么都不说,交了个退伙申请,开了个会就要走,谁都拦不住。 “申请书里写的事由,你的证据呢?别他妈瞎编一个就想退,干这行这么多年你能不懂?证据拿出来!” 殷漫抿了下嘴唇,转身按了车钥匙,身后的英菲尼迪车灯闪烁两下。男人看她要上车,双眼急得发红,上前拉住殷漫袖子,拽着她就要往楼里走:“跟我回所里,再商量商量。” 殷漫看着自己折皱的袖口,皱了皱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男人一下被扇懵,定在了原地,殷漫那一巴掌用力至极,他抹了一下嘴角,居然直接流血了。他怒火猛地窜了上来,抬手就要扇过去: “婊子!” 突然,一个瘦弱但迅猛的身影从车后冲了出来,豹子一样的速度,直接将男人扑倒在地,扑通一声,攥拳就要打。 殷漫眼眸波动,随后细眉皱起,对着地上的人说:“起来。” 符槐盈连殷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他咬着牙,拳头犹如石头般坚硬冷厉,打得地上的人两道鼻血从嘴唇流到了下巴,滴在地上。 “符槐盈。”殷漫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略微沙哑的声线极具威慑力。 符槐盈猝然停手,从那人身上下来,握着拳头不敢看殷漫,僵硬地走到了她面前。 “站到后边儿去。”殷漫语气冰冷地命令。 她捋顺自己的袖口,上前踢了一下地上的人,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资料,摔在了那人脸上。 “给,你要的证据。” 白纸被血污沾染,血淋淋的事实更加狰狞可怖。她径直向车里走去,符槐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急促喊道: “mama!” 殷漫没回头,重新按了下车钥匙,车灯闪了两下,她轻轻说: “回家去吧。” 声音落在空中,随风飘散去。 李延第一次看到符槐盈这个样子:双手沾血,毫无理智地砸下拳头,双目赤红,犹如一只暴虐的野兽。他不是没看过符槐盈打人,但都跟这完全不一样,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不是符槐盈,更像是一个其他什么人。符槐盈该是漂亮的,理智的,甚至有点冷淡的,像天上明月一样。 李延眼神空茫地看着符槐盈,符槐盈看着远去的车尾的方向。所有人静在原地。 直到李延脸上挨了一拳,跟怒气冲冲的亓锐扭打在一起。 直到亓锐被钱凌越拉开,李延被后一步赶来的李将良拉开。 直到亓锐擦着符槐盈手上的血,让他跟自己走,符槐盈说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