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说来说去,还是想你。
六月,闻臻回国一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买了张风华杯大赛的票,古典舞组比赛的那天就坐在乌泱泱的观众席下,看台上的闻小屿跳舞。 他弟不给他发消息也不给他打电话,闻臻也只能不去联系,免得那小孩又要说什么“你抓得我太紧”、“没那么喜欢你”这种直戳心窝子的话,叫人一听就上火。 但他也没打算太过压抑自己。心里想见,忙完手头的事,拣了个看比赛的由头,就回国去见了。 闻臻本来是打算来看一眼就走。但他看到闻小屿瘦了,一把白腕子竹节似的,在舞台上愈发的轻盈。闻臻一直等到颁奖典礼,直到看着闻小屿接过金奖的奖杯,看他在舞台上光彩熠熠万众瞩目的模样,才起身离开。 之后闻臻联系了之前给闻小屿请的营养师,让人回来继续给闻小屿配一日三餐,按月算钱。他特意让营养师编个理由,总之别让闻小屿知道是他哥让来的。免得他弟觉得被暗地监视,又以为什么抓他太紧。 闻臻不喜欢闻小屿瘦。闻小屿的体重很容易掉,锻炼勤了要瘦,心情不好也瘦,吃得多都不能补。闻小屿那副小骨架看在闻臻的眼里,就是时刻提醒他这小孩从小没能养好,没得着关心和照顾才变成这样。 不在闻小屿的身边,闻臻不能确定他是为什么又瘦下来。闻臻又时而对此感到烦躁,认为闻小屿很不会照顾自己。 闻臻的工作很忙碌,有时大半个月都不在家。与此同时,欧美经济还在持续下行,同时国际关系紧趋于紧张,最明显就是公司的部分产品出口贸易量持续下降。虽然公司的主营市场在国内,但多年前已有全球发展部,与许多外企和政府有密切合作。 闻臻的工作负担因此加重。期间闻家良与他通过几次电话,父子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陆续商量过几回过后,闻家良最后的意思是如果明年上半年情况还无法改善,闻臻就需要回国来主持本部,调整公司政策和未来战略。 另外闻家良还问他在那边是不是一个人住,有没有人照顾。 闻臻说一个人住,请了人来做饭和清洁。闻家良就在电话里冷冷说他三十几岁的人了,也真扛得住回家对着冷锅冷灶的生活。责备了闻臻一通,最后又说,“一个人在外头逍遥自在,家都不想着回了。” 闻臻就说过阵子回来看看。 他知道父亲慢慢开始接受他的选择了。他们父子俩总是这样,闻臻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爱与人商量,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了,比如小时候没有和身边朋友们一起出国念书,大学选择数学专业,不按照父亲的意思进入公司,反而和一群同龄人开独立游戏工作室。再到如今公开出柜,每一步都不遵任何人的意。 面对这样叛逆的儿子,闻家良往往一开始恨铁不成钢,想通过惩罚的方式让闻臻屈服,但每到后来又慢慢能心平气和接受。 因为他们父子俩实在太像了,甚至闻家良在年轻的时候比闻臻更加激进和自我。在他刚开创公司那段时期,不少与他共同打拼过来的人因无法忍受他的独裁一言堂而选择离开。闻家良在二十岁到四十岁时都在拼命赚钱开拓公司领土,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从不信任任何外人。 直到他遇到了李清,有了一个家,拥有了两个孩子。加之事业几次起伏跌宕,随着岁月的沉淀磨砺,闻家良身上那股子偏执又盛气凌人的劲才渐渐收敛,才懂得体会他人,变得沉稳。 闻家良挂断电话,一旁李清询问:“闻臻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忙完这阵吧,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华尔街乱得很。”闻家良说,“当初是你要让闻臻出去,现在又想他了。” 李清心中五味杂陈,又无法与丈夫言说。她当然想念大儿子,之前要丈夫把人外派出去也是情急之举,如今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国外这么久,李清有时又十分自责。 更令她担忧的是,她察觉到了闻小屿不开心。虽然闻小屿一直在努力维持平常的模样,但每当李清去首都和闻小屿待上几日,她总能从细节看出他的反常。有时候闻小屿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晚上很晚才睡,不爱待在家里,总是泡在学校的练舞房。 百岁都比闻小屿活泼粘人。闻小屿把百岁照顾得很好,喂的都是鲜rou和各种营养片。宠物长得健康,主人却瘦得下巴尖尖。 闻小屿在闻家良和李清面前很安静,也很听话。有时候李清不知道闻小屿在想什么,想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却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从闻臻走了以后,闻小屿就不怎么说话了。 李清一开始很难面对事实,也几乎产生逃避的心理。她宁愿闻小屿是被闻臻强迫在一起,因为如此至少她还有余地出手挽回。可如今她所见一切,都在告诉她事情并非她所猜想。 她几次感到彻底的绝望,头一次明白人生会出现如此无计可施的境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手心手背的rou,她还没来得及消化找回闻小屿的幸福,就兜头被扔进了深渊。 李清翻了很多心理学书籍,和心理咨询师谈心,仍找不到答案。她更不能寻求闻家良的帮助,像从前每一次遇到烦心事那样。她的丈夫年纪大了,尽管丈夫性格强硬,但李清知道丈夫如今需要她,很依赖她。 李清要陪伴闻家良,无法时时待在闻小屿身边。有时她和闻小屿通电话,听闻小屿在电话那头叫她mama,声音温软好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一听到闻小屿这样叫她就心软,关于闻臻的话题就无法进行下去。 她甚至不忍心开口叫闻小屿把卧室墙上挂的那幅画取下来。她看出那幅画不可能是闻小屿的朋友同学所送,不是她也不是丈夫,只能是闻臻。 李清别无他法。她已经把闻臻赶走了,余下只能自己尽可能在S市和首都两头飞,希望能靠陪伴来慢慢分走闻小屿的注意力,叫时间和距离让两个孩子清醒过来,回到正轨。 她只想请求命运不要再捉弄她一次。 时间一晃到冬天。 下半年的经济环境没有任何好转,同时针对大陆企业的贸易制裁加重,公司这边的电气产品出口线已大幅减量,尽管并非主业,公司盈利仍受到不小影响。更重要的是,原本赵均一他们预计在九月发售的新游戏也因在北美市场难以推行而延后发售日。 闻臻数次往返欧美考察市场,常常一待就是半个月,回国事宜不得不一推再推。国内经济正受西方经济下行的影响,许多公司股票指数持续波动下降,同时部分位于北美的华人企业被列入银行禁止直接金融交易名单,其中就有闻臻手下的公司。 闻家父子还算平静。闻家良早些年经历过更严重的金融危机打击,他不认为北美会重蹈当年覆辙,推断当下首要困难是局势不利。福祸相依,他们可以借此机会调整企业业务板块,做产业升级。闻臻的想法则更简单粗暴,认为完全可以暂放麻烦、费钱又难讨到好的北美市场,专心做东南亚和欧洲市场。 十月的北半球已普遍入寒。闻臻抵达公司于旧金山的分部,召集所有高管开会。 会开了三天,大家都很疲惫。最后一天晚上会议结束,所有人各自散去,闻臻没有急着走,依旧留在办公室,独自一人坐着。 夜幕降临,高层楼的窗外可以看到远处的旧金山湾,长长的大桥上光影闪烁,繁华风景尽收眼底。 闻臻静静坐在靠椅上,搭着扶手,指间有一搭没一搭转着一张照片。 他在沉思时偶尔会这么做,拿着这张照片漫不经心翻看,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个小习惯。 那张照片是闻小屿拿去洗出来的,他们两个人在因特拉肯小镇的民俗前的合影,背后是一片雪山。 闻臻见不到闻小屿的面,看多了闻小屿的演出视频,又在他弟朋友圈里翻不出一张自拍,只能没事琢磨这张照片。 那天闻小屿穿着件白袄子,牛仔裤,登山靴,挨着他哥站好拍照的模样还有点羞涩。 闻臻发现照片里的闻小屿笑得像只小精灵似的。还有闻小屿背着个包从山坡上呼啦跑下来的模样,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还有晚上他们在那个温暖的房间里,那张格子花纹的床上,闻小屿赤裸的身体泛着诱人的红,一双白腿缠着他哥的腰,叫起来声音柔软,被弄狠了还会昏头晕脑地撒娇,半点没有清醒时的矜持样子。 繁忙时想想他弟,算是一种放松方式。但只是想想对闻臻来说根本不够,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再等久一点,然而还不到一年,他的耐心就快耗尽了。闻臻有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蠢事,他为什么要这样老老实实等着闻小屿那只蜗牛想通来找自己? 要知道他们分开后的每一天,时间都在白白地流逝。 十二月,闻臻终于踏上回国的路程。他没什么空闲,元旦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和赵均一他们开会,商量的发售事宜。新游戏耗费了公司大量精力和财力,偏偏遇上经济不景气,公司内有的人不愿浪费了这款游戏的新发市场,希望能延后发售,或暂缓国际服的开放。 朱心哲则吵吵嚷嚷,“凭什么要迁就北美市场那边?你们知不知道社区里现在都快吵疯了,说我们崇洋媚外,什么‘黄皮白狗’,我去,骂得多难听的都有!臻哥我再给你讲个笑话,印度市场部的那个麦克,哭着求我别推迟雪境发售,他们那一两百万人等着开服,再推迟他以后十年的业绩都别想要了......” 赵均一在一边干咳:“麦克没说这种话,阿哲你给我坐下。” 闻臻任他们吵闹,随便往旁边一坐,开会。他这大半年来几乎是连轴转,没完没了的开会,出差,和各种人周旋。回到这个他一手创办的游戏公司,他还能轻松点。 开会最后的决议是暂缓国际服的开放,下个月按时发售,并再加三千万推广。本来他们已经就这个问题讨论很久,只因闻臻之前一直在国外而迟迟做不了决定。如今闻臻一回来,问题就解决了。 会后大家都松了口气,赵均一许久不见好友,虽然很累,还是问闻臻要不要去他家喝点酒。闻臻挺客气建议他晚上可以早点休息,好好准备下个月的发售。赵均一无言翻白眼,走了。 闻臻独自离开公司,准备开车回江南枫林。夜里下着雪,一路雪粒纷扬,行车也变得缓慢。车里开了暖气,飘着慢悠悠的音乐小调。闻臻放松靠在车座上,在堵车的间隙默不作声看窗外深深夜色。 一个小时后,闻臻的车开到首都舞蹈学院附近。他瞥一眼学校门口,打方向盘靠近,看到校门前立着个公告牌,他才知道学校里这会儿正在办元旦晚会,牌上标明了时间和地点,且贴心指示了晚会厅的具体方向。 闻臻看了下公告牌上对本校元旦晚会的介绍,旁边还有个双人交谊舞的图标。他只看了一眼,就开车进了学校。 他到的时候晚会已经结束了。车开到晚会厅楼下,闻臻看着一群学生陆陆续续从大门里出来,成群结伴走下台阶,无不是盛装打扮的模样,出来以后都各自裹了外衣。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捏一下自己眉心,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冲动什么。 他正准备离开,就看到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小屿裹着件大棉袄,里头是正装,站在门前与同他一起走出来的女伴说话。闻臻皱起眉,看一眼那女孩,又把视线放在闻小屿身上。 夜里的雪愈发白,飘过台阶前暖黄的光。闻小屿身量柔长,黑色短发贴着白净的皮肤,还是那么瘦。那女孩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后撑起伞转身离开,闻小屿一直出神望着女孩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围起围巾走下台阶。 闻臻漠然坐在车里,看着闻小屿绕过灌木,马上就要沿着晚会厅前的大路离开。 可闻小屿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他的车,从远处踩着雪走过来,又隔着不近的距离停下。 闻臻有些烦躁,不知道闻小屿既然看到了他,为什么不再走近一点。他打开车门下车,高楼的阴影笼罩了他们,闻小屿的脸隐没于昏暗,闻臻看不清他的表情。 “晚会玩得还开心?” “你怎么回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你。和赵均一他们的会可以远程开,可太远了就看不见你。从没见过你和女孩在一起,原来今晚你和她跳的交谊舞。 “哥,你还走吗?” “今晚十点四十的飞机回新加坡。” “那你还回来吗?” 闻臻盯着黑暗中闻小屿清瘦的身影。他的心思岔开了,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要把他带走吗? 他认真思考现在直接把闻小屿关进车里带走这一举动是否可行。这种想法带有粗暴的意味,但闻臻并未察觉。他一直耐心有限,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 把闻小屿关起来很简单,要跑就绑住,锁门,拿走所有证件。可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如果闻小屿不愿意,那么带走他一次两次三次,未来他们仍会一次两次三次地分别。 更重要的是如果闻小屿又哭起来,闻臻就没了办法。他怕了闻小屿的眼泪,只能一切照闻小屿的意思来。 闻臻心情很差,最后还是克制下来,不想对闻小屿做些什么,草草开车走了。 他坐上了回新加坡的飞机,飞机起飞时轰鸣上升,城市星罗棋布的夜景逐渐远去,成为夜空下遥远闪烁的光。他再次离开首都,闻小屿的身影却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比回忆鲜活,比照片生动 闻臻让一旁秘书汇报接下来的行程,秘书一条条告知,闻臻一边听着,一边思考明年的工作计划。 他决定在明年年初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