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胆小
傅知夏给魏柏递了张纸巾,提醒说:“赶紧哭,哭完了眼不红了再回班,省得让人看你笑话。” 魏柏闻言,真的老实蹲到一旁的角落里开始抹剩下来的眼泪。这会儿他仿佛成了个可怜巴巴的狗崽子,跟刚才要抡拳头砸方俊杰的人完全成了两样。 傅知夏偷偷瞥了一眼,当即就忍不住笑了,把一旁的椅子拉出来,拍拍靠背:“坐过来哭,你蹲在那好像我在体罚你。” “我没哭,我就是眼睛红,”魏柏坐到傅知夏跟前,看傅知夏低头翻学生的作业,心里还是余愤未消,明明今天被翻的作业也该有他自己一份。 “我不光写了,我还一题没漏地写完了。”魏柏嘟囔说。 傅知夏停下手里的笔,转头看着魏柏:“你是不是觉得不能被我检查作业很遗憾?” “是有点,”魏柏点点头,“毕竟第一次认真写作业。” 傅知夏拍拍魏柏的肩膀,“也不用太难过,你还有机会,”说着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又抽一本崭新的作业,“这本新的,要不你再来一遍?” 魏柏刷地弹坐起来,连忙摇头加摆手:“我不遗憾了,我回去上课了。” 这作业第一遍已经做得痛不欲生,答案写完了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再来一遍魏柏只怕自己能早登极乐。 魏柏正要往回溜,一只脚还没迈出办公室的门口,就被傅知夏叫住了:“回来!” 魏柏战战兢兢地转回头,十分抗拒地看着傅知夏手里的作业。 “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瞧你那不经吓的样儿,”傅知夏把作业扔回桌上,“放学我在校门口等着你。” “一起回家?”魏柏惊喜地问。 “不然呢,”傅知夏勾勾手,把魏柏招呼到身边,秘密地嘱咐说,“记住了,回去的时候在学校外面当着同学的面,要叫我干爹,声音大一点,方俊杰能听见最好。” “啊?” “啊什么啊,照做就是。” 虽然不知道傅知夏的具体用意,但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与傅知夏与众不同的关系还是十分不错的。 方俊杰能听见最好吗? 魏柏为了把傅知夏的命令贯彻到最优化,在听见放学铃响的那一刻,他就瞄准了方俊杰。 往日放学十有八九魏柏是跟潘小武一起,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没等潘小武。 “你跑这么快干嘛?”潘小武捏着一包干脆面追在魏柏身后问。 “今儿你自己回去,我跟我干爹一道。”魏柏说着就跟到了方俊杰后头,亦步亦趋地保持着约摸一臂的距离。 出了大门口,傅知夏正靠着自行车,等在正中间显眼的位置,他原本就是个高腿长在人群中藏不住的那种,何况现在正瞩目地立在一群最高年纪为六的学生堆里。 “干爹!”魏柏喊了一嗓子,拨开人群便向傅知夏飞奔而去。 他跳上后座,洋洋自得地回头看了一眼面如菜色的方俊杰,又无师自通地伸出胳膊从后边抱住了傅知夏的腰,还一脸欠揍地朝后头的方俊杰做了嘚瑟的鬼脸。 “略……” 方俊杰双手拧着书包带,翻了个白眼,傲慢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自行车很快把步行散学的学生甩了长长一截路,这时魏柏才嬉皮笑脸地贴在傅知夏背后说:“干爹,你腰好细啊。” “别搂了,”傅知夏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搂在自己腰窝的手,“痒。” “哦,”魏柏赶紧放了手,“你怕痒啊。” 傅知夏如实说:“从小就怕,别人不打招呼一碰,我就难受得不行。” 傅知夏看着头顶掠过的婆娑的树影,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夏天。 那时候树上经常会挂下来一种吐着长丝的小虫子,好像叫吊死鬼。小孩子总爱扯断线捉了去,装进透明的矿水水瓶子里,蠕动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爬了满壁。 傅知夏不能理解这种乐趣,对这些虫子向来敬而远之。 有个同学喜欢捉弄他,他看出来傅知夏对这种小虫子的抵触,于是在傅知夏不知情的课堂上,将一群吊死鬼塞进了傅知夏的衣领。 那种柔软的小虫子蠕动着爬过皮肤的触感,傅知夏至今心有余悸。 那一天,傅知夏发疯似的嚎叫了许久,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处在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全世界都是虫子,全世界都在蠕动。 最后是傅清文给他扒了衣服洗了澡,从那以后傅知夏似乎得一种名为软体动物恐惧症的毛病。更严重一点,他害怕冷不丁从背后戳到自己的手指。 “魏柏?” “嗯?” 傅知夏放慢了些速度,看着斜铺着夕照的前路。 “不是每次受委屈了都要用打架解决,以前我不在就算了,现在我在了,你只需要证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那一边,等他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不会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魏柏明白,“他“自然是指方俊杰。 逆着风,傅知夏忽然加速。 风吹鼓的白衬衫抚到魏柏脸上,他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情感,里头夹杂着酸涩的可惜。 魏柏想,我马上要上初中了,你为什么没能早点来? “干爹,”魏柏摁了摁傅知夏鼓起的衬衫,“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傅知夏回头瞥了他一眼:“不要挑字眼,难道你杀人放火我也要站在你那一边?” “嘿嘿,”魏柏笑笑,“那倒不会。” 每天吃了晚饭,韩雪梅是一定要看新闻联播后面的天气预报。 但不知今天怎么了,她硬是在厨房里噼里啪啦收拾了半小时,天气预报都错过了,也没出来瞅一眼。 魏柏正纳着闷,屏幕忽然闪起了雪花,他待会儿还要接着看昨天没演完的。 闪雪花可不是好兆头,魏柏跑去院里晃了晃天线杆,但总是找不到一个完美接受信号的点,电视里的人时不时闪出一点脸,五官卡成了狰狞的马赛克。 “魏柏,”韩雪梅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将魏柏招呼过来,“别捯饬它了,过来,妈跟你商量点事儿。” 魏柏心里惦记着剧情,心不在焉似的,摇摇晃晃地不老实,用凳子的后两条腿撑着地:“什么事啊妈?” 韩雪梅垂下眼睛沉默了一小会儿,复又一脸歉疚地抬起头,看着魏柏,狠了狠心才说:“妈想去县城找个活干……” “啪”的一声,凳子的四条腿儿,全落了地,魏柏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小柏,你这上初中就要住校了,我总不能还跟以前一样一直在家里陪着你,往后哪里都是用钱的地方,你以后还要上高中,考大学……” 其实不用韩雪梅多解释,魏柏也能理解,可理解是理解,接受是另一回事。 “多久回来一次?”魏柏打断韩雪梅。 韩雪梅攥了攥衣角,说:“妈肯定得空就回来看你。” 那就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魏柏低头盯着脚尖看了几秒,沉声说:“知道了……” 七八岁时,魏柏最怕的事是收麦时节晚上下暴雨,当然,他并不是担心麦场里的麦子和农家的收成,而是怕韩雪梅不在自己身边。 每逢暴雨前夕,狂风乱作,村里人就得摸着黑爬起床,打着矿灯,抱着成捆的塑料布,争先忙后地往麦场跑,只为了在暴雨前抢救辛辛苦苦收下来的麦子。 韩雪梅去的时候不能带上魏柏,只好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睡觉。外头电闪雷鸣,屋内也不能开灯泡,魏柏根本睡不着,只能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听声响。 外头呼号的风不住地拍打窗户,被撕扯着的树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几欲断裂的诡异声响,有时雷鸣间陡然劈下一道白光,幢幢树影便如幽魂野鬼一般骇人。 魏柏总是死死捂着耳朵闭着眼,把自己缩在被子里蜷成小小一团,但是没用,他总觉得被子外面,离他很近的地方,可能是床底下,可能是衣柜里,可能是房门外……藏着绿森森的眼睛,面目狰狞的怪物。 好像每年都有这样一些可怕的夜晚,魏柏在恐惧里祈求韩雪梅早一点回来。对那个时候的魏柏而言,韩雪梅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是比奥特曼都要伟大的存在,只要他撑到mama回来,妖魔鬼怪就会全部吓跑。 可后来他一天一天长大,在心里给韩雪梅建造的神只也随之一点一点坍塌,他比很多同龄人都要早明白,爸妈不是神,甚至不是完美的人,他mama韩雪梅只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小学放假后,傅知夏接到了同学的电话,说想要大家聚一聚吃个饭。傅知夏倒是没什么事,本来也计划要回泙州看一看。 离开前头一晚,想着总得给魏柏家里打声招呼,他在门环上扣了好几下,里面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没人在家?也不对啊。傅知夏借着一点门缝,很轻易就看到院子里亮着的灯泡,和窗户里映出来的光,隐约还能听见里头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魏柏——” 傅知夏高声喊了两下,手上拍门的力道又加大了些。 隔了好一会儿,傅知夏才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闩便从里面打开了。 魏柏踩着拖鞋,谨慎而惊喜地盯住傅知夏:“干爹,你怎么来啦?” “忙什么呢,怎么这么晚才开门?” “我刚睡了,”魏柏挠挠头,“穿衣服花时间嘛。” “这才几点,小学生都睡这么早的吗?”傅知夏跟着魏柏进屋,唱戏的声音还没停,他看到电视机调在戏曲频道,里面正热热闹闹地唱着京剧。 傅知夏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矮他一头的魏柏,咋着舌问:“你喜欢听京剧啊?” 反正以傅知夏的年龄来讲,他自己是没这种高雅的艺术品味,他明白京剧是国粹,但……他实在听不懂,更别提什么欣赏,什么独特的审美体验了。 “没有没有,”魏柏连忙摇摇头,解释说,“电视信号不好,就这个唱戏的台播放得还顺点。” 里外开着灯,电视唱着戏,且声音大到连敲门声都听不清。傅知夏左右看了一圈,很快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问:“你一个人在家?” “嗯。”魏柏点点头。 “你妈呢?” “我妈去县城找活了,”魏柏佯装着镇定,语气很轻松,“今天就不回来了。” “所以你一个人睡这一个大院子,”傅知夏观察着魏柏脸上细微的表情,问,“不害怕?” 只是下意识地,可能魏柏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话的时候咬了下嘴唇:“那有什么好怕。” “行吧,我就是跟你打个招呼,我明天就回去了,过来告诉你一下,省得你到时候找不着我了心里没底,”傅知夏眼神闪动,拍拍裤腿起身朝门外走,“不害怕就早点睡吧,我先走了。” 魏柏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傅知夏的背影,眼睛里装了许多落空的期待以及惊惶的不安。他会回头吗?还是就这样走掉?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魏柏下意识地数傅知夏的脚步。 “行了,”傅知夏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向魏柏,露出轮廓净朗的侧脸,“甭再打肿脸充胖子,赶紧的,害怕就回屋抱枕头,过来跟我睡。” 魏柏愣了两秒,在读懂傅知夏说话的内容时,已经顶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冲上去抱住了对方的腰:“干爹!我喜欢死你了!” 傅知夏被撞得往后仰了一下,下巴也被魏柏的头发稍蹭得很痒,他把环抱着自己的胳膊从身上摘下来,敲了敲对方的脑门:“喜欢可以,死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