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柠檬
当着一个毛头小子的面,傅知夏也没什么好避讳。 没有毛巾,他从包里扯了两件干净衣服,拿棉料的那个擦干净上身,把另一件白衬衫穿在自己身上,衬衫的扣子留了两颗,漏出领口一截精致的锁骨,衬得他更显出一种清瘦的好看。 “你们这有超市吗?”傅知夏看着兀自愣神的魏柏。 “没有,”魏柏摇摇头,脚下挪了几步,转身把一兜青白的咸鸭蛋放到桌子上。 “那你们买东西都是去哪?”傅知夏瞥见魏柏屁股兜后面鼓起来一块。 “去枣林集上,”魏柏转过身看着傅知夏,眨了眨眼睛,说,“你要去的话,我可以给你领路,骑自行车载你去。” “你?骑自行车载我?”傅知夏上上下下将魏柏打量了一遍,十分好笑地站起身,他伸出手比划过魏柏的头顶,将手掌平移到自己胸口往上的位置,“小不点,你够得着脚蹬吗?” “别瞧不起人,我就是晚长,”魏柏有些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就……就潘小武那么胖,我载着他两只手都不用扶车把的。” “是么?”傅知夏饶有兴致地看着魏柏,“我发现你刚从医院出来那会儿不是挺腼腆的吗?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谁腼腆了,我刚刚就是认生。” “嗷,”傅知夏又笑了起来,“现在不认生了?” “还行吧,”魏柏挠挠头,“不太生了。” “那……”傅知夏侧着脑袋朝魏柏身后看了一眼,而后挑着眉毛打趣地问,“糖好吃么?” “好……”魏柏连忙捂住屁股兜里露出头的糖盒,解释说,“潘小武硬塞给我的,我不接他都快急哭了,没办法,我俩从小关系就好。” 这谎话着实不怎么精致,傅知夏压着唇角的笑,看穿不揭穿地“嗷”了一声。潘小武那胖墩,任谁一看也知道他好吃嘴,能主动把糖给别人才怪了。 “去不去呗?晚了街上卖东西的都该关门了。”魏柏问。 从破烂窗户里望出去,外面的的太阳已经敛了烈性,不怎么炙眼了。 “走,”傅知夏拍了拍魏柏的肩膀,“去你家借自行车。” 魏柏打家里推了自行车出来,身边跟着高他一截子的傅知夏。两人走到村头,魏柏停下来拍拍自行车座,一条腿跨过自行车杠,他仰着脸看着傅知夏,面露得色:“傅老师,上来。” 傅知夏看着魏柏,停了两秒,上前两步,腰抵着住自行车把,伸手掐住魏柏的腰,胳膊一用力,把人从自行车中间抱了出来。 他把魏柏摆到了一边,自己扶住车把手,而后长腿一迈,一条腿撑在地上,一只脚踩在车蹬上,转头看着魏柏:“得了吧你,小学生,老实坐后面。” “不带耍赖的吧,不是说好的我载你的么?” 傅知夏把脚蹬子踩得打了几圈转,笑道:“我惜命,怕你把我载沟里。” 魏柏不太情愿地坐上了后座,听见傅知夏说:“抓紧了,掉下去不负责。” “知道了。” 河堤下水光粼粼,两侧的杨树合抱过来,繁茂地遮住头顶的天,车轱辘撵过斑斑驳驳的树影,风一吹,细碎的阳光就在傅知夏白衬衫上跳跃,魏柏闻见一股好闻的柠檬香,有种说不出得清爽与舒畅。 从前,他好像有无数个快乐而相似的夏天,有薄荷水,有一袋两个的绿豆冰棍儿,韩雪梅会拿沾了蒜味的菜刀切出来一牙又一牙的西瓜……唯独今夏多了一股柠檬香。 打街上买完了东西,魏柏抱着洗脸盆蹲在路边,里面装着牙刷牙膏、毛巾漱口杯之类的日用品。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色却还没黑下来,云彩染着夕晖的金边,打天边浮着。 傅知夏去路对面的冷饮摊那买了两瓶冰红茶,塑料瓶一从冰箱里出来,瓶身上顷刻就裹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寒气袅袅地向下冒。 “喏,”他把瓶盖拧了一圈才递给魏柏。 魏柏接过去咕嘟咕嘟灌了一半,露出尚未突出喉结的脖颈。 “饿不饿?”傅知夏也拧开自己的喝了一口。 魏柏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摇摇头:“不饿。” 傅知夏蹲在他身边问:“吃拉面怎么样?” 想也没想,魏柏就脱口而出:“好啊。” 傅知夏又忍不住被逗笑了,他带着魏柏去了自行车大卖行对面的拉面馆,玻璃门上面贴着红色而规整的“空调开放”。 这家拉面馆,在枣林街上开了有两三年个年头了,生意格外红火,魏柏早想进去吃碗面,可每次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见里头满桌的食客便又却步了。 “你吃慢点,不烫么?”傅知夏看着魏柏呼噜呼噜地嗦着面,嘴上沾了一圈亮泽泽的油。 “呼……”魏柏伸出舌头,用手掌扇了扇风,一边喝汤一边腾出空说,“我老早就想来吃……但是不好意思跟我妈开口,我攒了十块钱,觉得够吃一碗面了,可是我站到门口就愣是没敢进去。” “为什么?”傅知夏没吃两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不太好意思,我一个人搁大人堆里坐着吃饭,总感觉窘,觉得人家会笑我。” “潘小武呢,”傅知夏想起来潘小武,那小胖墩肯定是个好饭友,“你俩可以结个伴啊。” “他爸带他来吃过好几回了,他说腻歪了,吃够了。” “你爸呢?”傅知夏问。 “我爸啊,”魏柏又喝了一大口汤,也没什么情绪,仿佛回答别人问他吃没吃饭一样自然而随意,“我打小就没爸。” 傅知夏眼神闪了闪,开了瓶冰豆奶,插上吸管,推到魏柏跟前:“下次想吃面可以跟我说,我带你来。” “傅老师……”魏柏看了看豆奶,并没有要喝的打算,又拿起来剩下的半瓶冰红茶,盯着傅知夏的眼睛问,“你真的是来教我们的老师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来这干什么的……” 这话魏柏好像没听见似的,他忽然惊叫了一声,旋即把瓶红茶的瓶盖子翻过来,递到傅知夏眼前,仿佛中了百万彩票似的喊道:“老师!我中奖了!” 傅知夏一怔,看见瓶盖里侧正正印着四个字——再来一瓶。 回去的时候,魏柏跑到冷饮摊那里兑了奖,抱着冰红茶坐在自行车后头哼了一路的小曲儿。 到村里时,天色已经染了一层灰。村口的老榆树下,聚了不少纳凉的人,摇着蒲扇,端着茶缸正在拉家常。 他们看见骑着自行车回来的面生的年轻男人,素来爱八卦的眼睛便一个个好奇地盯紧了傅知夏。 “魏柏,这是谁啊?”吴婶正磕着瓜子,看见坐在后座抱着冰红茶的魏柏,十分直白地喊了一嗓子。 也许是出于某种虚荣,魏柏似乎很享受坐在傅知夏身后,被人打探和瞩目的感觉,于是笑嘻嘻地高声回:“我们新来的傅老师——” 榆树底下唠家常的人更热闹了,车子走远前,魏柏听见后头的嘈杂里传来好几声赞叹——这模样可真俊! 房间打扫到最后,床上仍旧一张的光木板,傅知夏这才想起来被褥还在床头的木箱子里。 他毫无心理准备地掀开木箱,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一旁的魏柏也捂住了鼻子。 这褥子不知多少年岁了,里头的棉絮被压得严严实实,硬邦邦的差不多真的成了铁板一块。月白的布料上洇着一大滩泛黄的陈年老渍,约摸是某个毛孩子尿床留下的杰作。 “这怎么能睡人啊!”傅知夏还没抱怨,魏柏就先拧起了眉毛,心里忽然开始埋怨朱育民,这给安排的是什么啊,老师住不下去可不是得走吗? 其实倒也怪不得朱育民。原本外地过来的老师应该一个人住学校办公室,可朱育民考虑到学校在荒郊野地,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地,任谁住都瘆得慌,他这才自己腾地方给人住。 每回来老师他都要贡献一套被褥,可天长日久,老朱媳妇就不太乐意了,加上现在正赶上农忙,疏忽也是难免。 傅知夏摁了两下太阳xue,竟安慰起了魏柏:“不当紧,先凑合一夜,明儿再说吧。” “那我先回家了!”魏柏愤愤然撂下一句话,不待傅知夏回头,人已经跑没影了。 也就三五分钟的功夫,傅知夏在屋里正研究那块烂窗户,他总觉得夜里刮点风,这脆弱的窗玻璃就会不争气地碎下来。 正思索着,他忽然听见大门嘭一声被踢了个响,接着,隔着窗户,傅知夏看见一大坨铺盖卷挪进了大门,抱着铺盖的人“噔噔噔”踏上几节台阶。绣着大片红艳艳的牡丹花的铺盖卷就这么来到了傅知夏眼前。 魏柏搂着被子,卖力地仰着脖颈,露出汗涔涔的额头,表情滑稽而严肃地看向傅知夏。 “铺这个!”傅知夏上下嘴皮子还没来得及分开,魏柏紧接着补了一句,“我妈让我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