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耽美小说 - 忤逆在线阅读 - 2、文盲

2、文盲

    再次醒来时,魏柏正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眼前只有空白而单调的天花板。韩雪梅坐在魏柏身边抹眼泪,见魏柏睁开了眼睛,她心里的余悸还没消,连忙把手背贴到儿子脑瓜上。

    “儿子,你可算醒了,感觉哪不舒服没有?”

    魏柏转了转眼珠,定定地看着韩雪梅,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妈……我看见阎王爷了,长得特好看。”

    “嗯……好看,好看。”韩雪梅眼里噙着泪,表面上顺着儿子的话点头,心里却紧张得直打鼓:魏柏莫不是掉河里撞见小鬼了?她在手背上揩干了泪珠,转身叫小胖墩潘小武守着魏柏,自己一脸凝重地出了病房关上了门。

    当时傅知夏抱着魏柏,潘小武抱着傅知夏的包,他们跑去找到老朱的时候,老朱的车还没走,一看来人怀里抱着的是魏柏,当即摔了西瓜带着人直奔乡里的卫生院。

    傅知夏搂着魏柏忐忑了一路,生怕自己半吊子手法救不回来这孩子,到了卫生院,一直悬着心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消息。

    老朱正蹲在门口倚者墙根的凉瓷砖。

    韩雪梅推门出来,无措地绞着手,悲戚戚地问老朱:“魏柏一开口就说什么见着阎王爷了,这可怎么是好啊?”

    老朱站起身,安慰道:“大夫说了没啥事,就是呛了几口水,赶明找程瞎子给算一算,估计就是吓着了,应该不当紧。”

    至此,傅知夏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命途多舛的包,伸手给扑了两下土,拎在肩上,刚起身准备离开就被韩雪梅拦住了。

    韩雪梅拉住傅知夏的胳膊,一会儿说要请吃饭一会儿说要送锦旗,简直将傅知夏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两人拉扯半天,一旁的老朱看不下去了,拦住韩雪梅:“甭拽了,马上袖子都给拽脱线了,光顾着谢,你都还没问人叫啥?”

    “啊,对对对,你看我这都糊涂了,”韩雪梅拍拍脑瓜,仰头看着傅知夏,恭恭敬敬地问,“您……怎么称呼?”

    傅知夏今年二十二岁,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称呼“您”,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他无奈又尴尬地回复:“傅知夏。”

    这名字才一出口,刚才还很淡定的老朱脸色立马变了:“你叫傅知夏?!”

    “是,”傅知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我是叫傅知夏。”

    “傅雷?知了?夏天?”老朱吃力地眯缝着眼睛盯住傅知夏,说了仨韩雪梅听不明白的哑谜。

    “是。”傅知夏又点点头。

    只见老朱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摸出来一副用得经年日久已经爬了绿锈的铜框眼镜,他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凑近仔细瞧了瞧傅知夏的脸,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折了几折的A4纸,小心展开,瞅瞅傅知夏,又瞅瞅纸上的一寸照片,反复确认了几遍,最后郑重地点点头,下一秒,便万分激动地走上前去握住了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手:“你是傅老师!”

    “您……”傅知夏被紧攥着手,抽也抽不开,一脸迷茫地看着老朱,“您是?”

    “朱育民,”老朱松开一只手,把头上的草帽取了,露出急速荒漠化的发际线,“我是大圪小学的校长。”

    “您是……校长?!”

    在傅知夏以往的印象里,校长大都是斯斯文文坐办公室的人,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顶着草帽能开大篷车卖西瓜的中年黑皮男子也是校长。傅知夏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已经被朱育民“请”上大篷车又颠回了大圪村。

    韩雪梅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后头,两个半大小孩儿则跟着傅知夏两左一右地一起靠坐在大篷车的麦秸垫上。

    魏柏爬上车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阎王爷,他拿胳膊肘撞了撞小胖墩潘小武的rou肚皮,凑到潘小武耳朵边小声嘀咕,眼神却一直偷偷地往对边傅知夏脸上瞄:“潘儿,这人是谁?”

    “唔……不知道,”潘小武脑袋小幅度地摇晃,脸上的rou也跟以相同的幅度颤抖,“我打路上捡的,当时大堤上就他一个人,要不是他把你捞出来嘴对嘴亲你,你就死了。”

    一说到亲嘴,魏柏的脸忽然烫了起来,“滚蛋,你文盲吗?”魏柏狠劲用胳膊肘在潘小武身上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纠正道,“那叫人工呼吸!”

    还好魏柏见天在太阳底下溜达,皮肤被晒得偏向小麦色,不然这会儿他脸上肯定顶着两坨醒目的红胭脂。

    傅知夏湿透的衣服还没干,现在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掂着衣服领子正一下一下地扇风,被魏柏打小胖墩的动作吸引,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两个人,眼神刚好对上魏柏偷瞄的视线。

    对视的一瞬间,魏柏却仿佛被蜜蜂蜇了似的,刷地转过头看向了另一侧。

    魏柏这十三四岁的年龄,没吃过猪rou可是见过猪跑的,他再不开窍也见过电视剧里的男女亲嘴。跟大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每逢到屏幕里头的亲热戏,那种好奇而羞耻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他都害羞得不敢正眼瞅。

    现在倒好,自己这所谓的珍贵的“初吻”已经给眼前这个男人夺走了,还是在潘小武的旁观下发生的,想到这,魏柏不太成熟的羞耻心更是叫嚣得厉害。

    这些不自然的小表情和小动作,全落到了傅知夏眼睛里,逗得傅知夏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哼。”这家伙窘急的模样实在好笑又好玩。

    傅知夏从包里掏出来一盒话梅糖,将铁盒在手里晃了晃,半罐子硬糖哗哗啦啦地撞出甜味的响,他仰着下巴问对面一胖一瘦两个人:“喂,吃糖么?”

    魏柏梗着脖子不好意思转脸过来,眼睛却下意识偏离脑袋的方向往傅知夏手里的糖盒瞟。

    潘小武倒丝毫不客气,rou下巴戳着胸脯,不住地点头:“吃,我吃!”

    傅知夏给他倒了几颗。潘小武连忙馋鬼一样猴急地塞进嘴里。

    “甜么?”傅知夏问。

    “嘿嘿,甜。”潘小武两颊笑笑起来,颠得活像两颗红富士。

    “噗呲噗呲,”傅知夏冲魏柏晃了晃糖盒,“你呢,不要?”

    魏柏转过头,看向傅知夏伸过来的糖盒,他抓在车栏上的手刚要松开去接,就听见潘小武说:“魏柏从小就不爱吃糖。”

    “你不爱吃糖?”傅知夏瞥见魏柏又倏然收紧的五指,饶有兴味地问。

    “不爱!”魏柏抬起眼皮,视线飞快地扫过傅知夏的眼睛,又在傅知夏嘴唇上逡巡了片刻,之后忿忿别过脑袋,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脸色,“我最烦吃甜的。”

    “啊,那行吧,”傅知夏抬手把糖盒扔到了潘小武怀里,“他不喜欢,都给你了。”

    潘小武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心花怒放,忽闪着眼睛感激涕零地望着傅知夏:“谢谢叔,你是大大滴好人。”

    “胖胖,你过来。”傅知夏着冲潘小武勾勾手,潘小武的屁股随即跐着麦秸垫挪到了傅知夏那一侧。

    傅知夏伸手捏了捏小胖墩rou乎乎的脸:“叫叔?哥哥我有那么老吗?”

    “不老不老,哥,你是大帅哥,俺们村的人男女都算上,加起来也没你盘靓条顺。”

    “得,倒霉孩子,刚吃过糖,嘴就是甜。”

    而魏柏则全程顶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装模作样地歪过脑袋看风景,只是眼梢时不时会愤恨地刮过潘小武胶原蛋白丰富手感极佳的脸蛋儿,好像要把他的大脸削掉一层皮一般。

    车颠过了桥,不远处就是傅知夏即将任教的大圪小学,傅知夏特意摆正身子,留意看了眼环境。

    只见水泥砌的院墙围成的四四方方一座不大的校园,外墙的白灰上刷着八个褪色的红色油漆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学校里是几排装着铁栏却没有窗玻璃的瓦房,光秃秃的旗杆子瘦了吧唧地戳在校园中央,与它并排站着的还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上面提溜下一根麻绳,不知道作什么使。

    车转了个弯,路过学校的正门,傅知夏忽然被一抹突兀的鲜红占领了视线——大圪小学正门口扯着一条热烈的红幅,上面赫然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热烈欢迎傅知夏老师!”

    潘小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挪回了魏柏那边,他拍着魏柏的肩膀,指着学校的横幅:“快看,咱学校又新来了个姓博的?”

    魏柏咂咂嘴:“来不就来,都换了多少个了,多新鲜啊。”

    “估计……跟上个麻子脸一样……又教咱们不到俩月就卷铺盖走人了。”潘小武嘴里正含着几颗糖,说话磕碰碰地响,全是硬糖果撞牙的声音。

    魏柏没好气地说:“嗬,八成这姓博又老又丑,还不如上回的麻子脸。”

    “也是嗷,好歹……麻子老师年轻,这个啥博知夏不会是个秃顶吧?”潘小武说着,又往嘴里头塞了一颗糖,“他会不会还没有老朱头发多……”

    傅知夏是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俩熊孩子在讨论自己,他忍着吐血的心,一脸和善地插了一嘴:“我问一下,你俩今年多大了?”

    魏柏上下嘴皮子还没来得及分开,潘小武就已经脱口而出:“十三,魏柏比我大两个月。”

    “该上几年级了?”

    “六……”魏柏一个字仍卡在喉咙里。潘小武又像跑百米赛一样拦在了他前头:“六年级,我们学校最高的年级。”

    傅知夏点点头:“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学校六年级是不是就一个班?”

    “是,你怎么知道?”潘小武咧着嘴说,“我们学校一共六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

    当着傅知夏的面,魏柏不好动手修理抢风头的潘小武,只好咬着牙暗暗在心里把潘小武的脸刷刷涂成了个大饼一样的黑墨点,他已经放弃了开口。

    “嗷,那蛮凑巧,”傅知夏脸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轻轻挑着嘴唇,语气和煦非常,“咱们很有缘分啊,我刚好教六年级,忘了给你们介绍,我就是横幅上那个,又老、又丑、姓“傅”的。”

    此话一出,潘小武正在嬉皮的笑刷地僵硬在了脸上,活像庙会上两块钱一副的猪八戒塑料面具。而魏柏则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眼珠一转不转地仿佛石化了一般将视线定在傅知夏脸上。

    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五彩纷呈,黑不溜秋,绿了吧唧,几秒钟后,潘小武鼓起的腮帮子里“咯嘣”一声脆响,嘴里的糖不幸得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傅知夏看着两个栩栩如生的石雕,好整以暇地问:“我老吗?”

    对面两个人拨浪鼓一样摇头。

    “我丑吗?”

    两个人差点把拨浪鼓做的脖子摇断。

    “那个字,”傅知夏指着远处学校门口挂着的横幅,郑重其事地纠正,“念“傅”,不念“博”,记住了吗?”

    魏柏和潘小武又开始表演小鸡啄米,一个尖下巴、一个胖下巴同时磕巴磕巴地戳着胸脯:“记……记住了。”

    “重复一边,我姓什么?”

    “傅……”

    “傅什么?”

    “傅……傅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