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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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白雪纷落无尽,积起了一层薄雪的地上,一支漆黑的发簪静静卧着。 湛云江默了许久才终于伸手将它拾起,用破损的衣袖擦净上头零星的雪水,又置于鼻底轻轻嗅了嗅,仿佛依稀还能从上头闻得那人发间的幽香。 但,风一吹,便消失无踪了。 第一次见隐华是在那年的戮龙大会上。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的凤凰原天气有多好,火凰黑金岩铸就的戮龙台上,那个早早就立在中央等着他的少年,着一身白底紫金纹的练功服,一头在日光下白得耀眼的及腰雪发,还有一张只一眼便让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艳绝容颜。 那便是他的师尊赤水真人新收入门的小师弟,陆隐华。 当他第一回从对方手中将剑打落时,他看到这位小师弟惊异地瞪了自己一眼。那双方才冲他微笑时美艳无方却故作老成的眼睛,竟露出一丝动人的神色来。 接着是第二回,第三回。 他把自己小师弟的本命剑连着打落三次,究竟是为了彻底击败对方那不堪一提的剑术,还是为了再看一看那个瞪视自己时骄矜中带着几分可爱的眼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那场比试之后,他再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而再后来,他又懂得原来所谓的美色皮相并非皆是世俗浮尘、过眼云烟,也可能是他用尽一切力量也握不住的掌中沙、水中月。 天雷劈下,焦土作灰,如今,他与隐华的一切都随着次峰的坍塌烟消云散。有一刻他甚至怀疑,前一夜的相拥而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难道他这漫长一生所能够拥有的就仅仅只是那样短暂的一夜么。 之后,他告知天衍宗众人,隐剑尊已渡劫证道,飞升而去,自己却躲进茫茫雪山,捧着那人送他的寒梅酿喝得昏天黑地、烂醉如泥。 直到那个听闻消息从南荒赶回的鹤怜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他才从连日的放逐中找回一丝神志。 当他看到对方那张出尘的面容上写满了不甘与憎恶时,他忽然想到,是了,这位看似高洁实则邪戾的鹤使大人也爱慕着他的隐华,他甚至多次听隐华称呼对方作“哥哥”,那样亲密无间,那样叫人艳羡。 “湛云江,你凭什么改他命数,你凭什么送他成仙!” “你知不知道陆隐华他根本就没有成仙的命,你这样逆天而行会害死他、会害死他的!” “如不是因为你,隐华会活得很自在,即便他永远不会喜欢我,我也可以用‘哥哥’的身份护他一世……!可是你,湛云江……你都为他做过些什么?!” “你以为自己爱得隐忍爱得深沉就高我一等?错了,你只不过在为自己的势利和肤浅遮羞!从你拿你的仙路与隐华作比较开始,从你判断价值、衡量得失开始,你就注定,一样也得不到。” “好好在这尘世忏悔罢,湛云江,但别轻易死了……你这条命,终究是要还给他的。” 鹤怜那些话他并未听清多少,唯独最后一句他记在了心里,他不能轻易死去,他的命和隐华连在了一起,他不能再连累隐华了。 …… 深山不知岁月,枯坐修行闭眼便是百年,第一次感应到天劫将至时,湛云江竟隐隐有了种自己可与天上那人同生共死的庆幸感。 但他到底不能真的这样做,他与隐华只可同生,绝不共死。 于是千年时光,九次雷劫,一场更比一场卓绝艰苦,一回更比一回接近死亡,他屡屡从鬼门关前踉跄路过,便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不敢生出“死了便可以见到他”的念头,他已经害死隐华一次,怎敢还有第二次。 他要活下去,要隐华也活下去,纵然此生永无再见之日,也绝不愿死后在三途河畔奈河桥头重逢。 可沧海桑田,磐石也能腐朽成灰,这样漫漫无尽的日子对一个凡人而言,终究是太难熬了。 九场天劫完毕,隐华的一切便再与他无干,湛云江从千载苦修回到人间,心中其实已无甚挂怀。于是辞别宗门,从四荒去了凡界,或许是想再亲眼看一看这个不曾与那人好好游历过的万丈红尘。 十年间他走过无数大川大河,看遍凡人生老病死,可这尘世无一人是他,亦无一人能替代他。 就在湛云江准备回四荒那日,忽在某座山下遇到了个年幼乞儿,不过三四岁的模样,眉心却生了颗浅浅红痣。 他见这乞儿虽然满身泥垢,目光却熠熠,且根骨不俗,颇有仙资,便将这乞儿带回了宗门,当作弟子收入门下。十数年后,这孩子渐渐长大张开,形容竟与那人有三分相似之处,只是眉眼太过温婉,一言一笑都稳重自持,与那人一贯潇洒恣意的气质到底不同。 宗门中渐渐有传闻说,自己待这孩子这样亲厚,是打算要结作道侣的,他听后只觉无稽,也无心一一辩白,他的道侣,永远只会有隐华一人。 直到那夜疏风朗月下,他遇见了从后山偷偷练剑回来的允冉。 很难形容那是种怎样的悸动,仿佛自己那颗被山石埋了千年的心脏重新跳动了,一身的尘灰簌簌抖落,他甚至未来得及多想,便让那位“受他独宠”的弟子把人带了过来。 允冉与隐华长得五分相似,虽出身奴籍,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不认命的桀骜,尤其是眉目间那灼灼光华,好似是从那人脸上生生拓下一般。 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并不罕见,可竟也会有气质如此相近之人么? 于是他也将允冉收作了弟子,却故意不加重视,即便门下弟子对允冉施加欺凌,他亦只作旁观、恍若不知。 可正因如此,他却从允冉身上挖掘出了越来越多与隐华相似的地方,看似乖觉,实则叛逆,看似隐忍,实则狡诈。允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牵动他的心神,就好像是他的隐华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样,令他再也无法冷静地端坐高台,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 于是当允冉被一剑击落试炼台的时候,他终于动了,他当着宗门上千号小辈弟子的面一步步从高台走下来,走到伏身不起的允冉跟前,俯身,半跪,接着双手抄起对方膝弯与腋下,将这具年轻瘦弱的身体拢进了怀。 二人体温相融的刹那,他蓦然有种空洞多年的心腔一朝被填满的感觉。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或许是自己思念太过产生错觉,亦或许是怀中之人,真的与隐华有什么渊源。 可无论是哪一种,当他垂眸对上那双酷似隐华的脉脉翦瞳时,他的心,动了。 此后的年月,湛云江将允冉带在了身边,一点点感受着对方从敬慕变成倾慕,从信赖变成依赖。他说不清自己对这份感情究竟是欢喜还是排斥,他只知道当允冉提出要与自己结作道侣时,他终究没能狠得下心拒绝。 他应允了。甚至将那枚紫光檀的云燕簪也给了他。 如果,这是场圆了他夙愿的美梦,那就愿这场梦,永远不要醒来。 可现实无情,不过一个日落月升间,他的美梦便出现了裂痕。 继自己从凡界带回的那名弟子之后,允冉杀了第二个人。 或许允冉并不知道,自己为了护他曾在他身上留下过一道渡劫境强者的心念,只要遭遇带有敌意的言语或攻击,都会通过这道心念传递给他。 他没有选择质问允冉,或许是因为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亦或许是因为自己不敢打碎这难能可贵的镜花水月。允冉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能与自己长长久久,他不该……至少不能亲手去扼杀这个愿望。 可超出他意料的是,此后他收到的所有讯息竟无一不是允冉所造的杀戮恶业,十人,二十人,五十人,上百人…… 直到他再也无法从允冉眸中找到哪怕一丝与隐华相似的光芒,他才终于打碎了这场自我编织的幻境,亲手为这场美梦画上了终点。 允冉,终究不是他的隐华。 荡云剑穿心而过,他看着那人被寒气一点点冻结的身体,只觉自己复苏的心跳,再度沉寂了下来。 事后,他自请前往宗门罪渊,卸下一身修为,受七七四十九日重刑,为那些因他的自私和放任而无辜枉死的同门,也为自己那颗明知不该却还是妄动了的尘心。 …… “听说被你亲手所杀的那位道侣,长得很像隐华?剑尊一人孤寂,若有个肖似的人陪着,倒也能打发漫漫辰光。” 湛云江离开罪渊时,鹤怜已经等在了外头。 一别千年,那个恨意滔天的表情已从面前之人脸上消失殆尽,湛云江凝目瞧了他许久,只觉鹤怜如今……似是看淡了许多。 只是他的笑,越发叫人琢磨不透。 湛云江默然,只当他是特意来挖苦自己的,本不欲与之多费口舌,毕竟自己与允冉结作道侣这一举动落在知情人眼里确有“打发辰光”之嫌。 岂知转身才迈出一步,身后鹤怜却抛出一句惊雷似的话来。 他说:“那若是日后我有幸再次寻得佳人,还望剑尊笑纳。” “什么?” “七日之后,落月林东。” 于是那一日,湛云江在一棵千年树龄的古木下,见到了个手持鹤羽的总角小儿,那小儿见到他,桃色的唇瓣立时勾起两个弯弯的角来,像极了那一年在戮龙台初见隐华时,雪发飞扬中那艳冠天下的明媚一笑。 “你叫什么。”湛云江问。 “我叫,许昭。”小儿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