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复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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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圣诞,日子仿佛进入了倒计时。 元旦新年,国内春节,三月加州的金罂粟花漫山遍野,转眼又到了毕业季。 对于习轩慕来说,每一天都犹如摆钟,在与商涵启如胶似漆的甜蜜和除此之外巨大的惶恐与压力间来回摆动。 他无法摆脱社会伦理桎梏,又在精神上离开不了这段禁忌的不伦恋。时针每往前走一格,他离审判便更近了一些。 一场没有人的审判,无声的死亡。 正月里,商涵启打电话回家拜年,习轩慕遵循家教礼节,也在电话里向商老太爷问安。 老爷子通知他之后会来参加商涵启的毕业典礼,不需要习轩慕订机票酒店,这些秘书全部会搞定,他只需把时间空出来,全程随行。 全程随行,听起好像重要至极。 商老太爷语气维持了一贯的冷淡严肃,倒也不算过分刁难,可能是因为过年氛围比较喜庆,末了还让习轩慕注意身体,想必是从商涵启那里听说了他之前生病的事。 电话那头字字寻常,习轩慕却因为做了亏心事,每一句都胆战心惊,低垂着眼,挂断时背后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勉强对着商涵启笑了笑,眼睛里的焦虑几乎掩不住。 商涵启把习轩慕搂在怀里,温热的胸膛贴着他单薄消瘦的身体,一遍遍亲吻,安抚他。 年轻的恋人,吻是香草味的。 就像无论什么季节,家里的冷柜里都会有一盒冰激凌,香醇浓郁,带着一点孩子气。 商涵启长长的睫毛扫过习轩慕的脸颊,有些痒,有些撩人,他收紧了双臂,用力抱着习轩慕。 习轩慕的心柔软又酸涩,在充满罪恶感的甜蜜中沉沦。 寒冬已过,春潮涌动。 但阳光并不能照到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习轩慕开始失眠。 起初只是睡得浅,容易惊醒,渐渐地就变成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他皮肤白,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连续几周下来整个人更显憔悴,下巴尖了不少,体重不停地掉,有时商涵启环着他的腰,都觉得他身上的骨头硌人。 因为睡眠不足,习轩慕白天总是精神萎靡,疲惫而困倦,却又不敢睡,担心睡多了晚上会更睡不着,恶性循环。 就连一些平常人看起来最普通的事,吃饭,洗澡,甚至光是待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都让他觉得辛苦,心脏隐隐地难受,好像有东西压在胸口,每一下呼吸都很沉重。 他瞒着商涵启,人前尽力维持正常,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但一个人独处时,总会被脑海中铺天盖地的责难声和羞愧淹没。 人类因为禁忌而反感,从而觉得不道德,即便这并非是经过理性思考之后的自主选择。 人们出生于这种规则之中,于是认可、遵守这些习惯。 习轩慕尚未强大到能够对抗这些规则,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甚至和社会大众对于道德伦理所持的观点是一致的。 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恐惧失去,恐惧拥有。 周末,习轩慕去心理医生处复诊。 他其实不想出门,诊所在市区,打车过去要半个多小时。最近因为一系列罢工抗议,湾区网约车司机大幅减少,经常加了好几次价都没有人接单。但他的安眠药吃完了,他实在忍受不了每晚睁眼到天亮,脑子里是无边无际的绝望,那种只有把自己消耗到精疲力尽才能入睡的绝望。 上一次复诊,医生因为他的状态不好,给他换了一种睡眠诱导剂,能让他快速入睡。因为是处方药,一周只能开一盒,一盒吃七天。 习轩慕很久没有高质量的睡眠,精神疲惫到极点,心理上非常依赖药物,即便吃完以后会思维迟钝,心悸反胃副作用明显,但于他来说聊胜于无。 明明已经初夏,习轩慕还是穿了长裤和米白色的卫衣,把自己完完全全包裹起来。 他拿了手机、钥匙准备出门。 “要不还是我送你吧,这个时间打车不方便。”商涵启语带犹豫,在玄关拉住习轩慕。 原本计划商涵启开车送他去诊所,结束之后到旁边的药店取药,但项目组一个数据临时出了问题,要商涵启立刻赶去核实。 “不用了,你快走吧,别耽误了。我复诊完就回来。”习轩慕摇摇头,坚持一个人没有问题。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软,半搭着商涵启的胳膊,从袖口处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瘦得让人心惊。 商涵启还是不放心,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坐上车,又亲自和司机确认了一遍地址。 “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这边忙完过去接你。”商涵启侧着腰,对坐在后座的习轩慕再次嘱咐道。 “嗯,知道了。”习轩慕对他摆了摆手,温顺地回答。 …… 心理诊所。 习轩慕填完表格,安静地坐在大厅等前台等叫号。 他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尽量避开旁人的视线,缩在角落里。 这套流程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其实这么多年,看了许许多多医生,换过各式各样的药,习轩慕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大概也有个预估。 身体各机能罢工、对生活丧失兴趣、需要依赖药物,九成概率以上抑郁症复发,并且是比较严重的程度。 久病成良医。 他只是希望这次药的副作用能小一些,让他可以有足够的体力去对抗,不要拖累他人。 抑郁症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明明按医嘱吃药,保持锻炼,努力调节情绪,坚持了那么久,但只要一点波动,一个很小的诱因,有时甚至是没有理由的,抑郁症复发就会再次把患者拖入深渊。 每一天脑子里天人交战,无数次燃起希望,又不停地怀疑人生,在积极与失落间反复纠结,最后只剩下荒芜,空空落落。 抑郁症发作两次以上患者,复发率高达百分之七十。 像习轩慕这种有过多次不同程度自残,病情反复发作的中重度病患,几乎终身很难摆脱药物。 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浊气,半倚在沙发靠垫上,不再去想这些令人沮丧的事。 前台的助理小姐喊他名字,把他带到走廊尽头的一间诊室。 心理医生照例问了他一些近况,帮他舒缓情绪,试图寻找引发失眠和焦虑的原因。 只是这一次习轩慕说谎了。 出于道德上强烈的羞耻感和被人审视的恐惧,习轩慕无法向心理医生坦诚倾诉。 不管是对医生缺乏信任,还是luanlun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他在不断踌躇却又无法开口的当下,便知道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只会是一场无效对话。 有些话对心理医生不能说,对恋人更难以启齿。 习轩慕掐着点逃离诊所,把手里的处方当作最后一点慰藉。 穿过停车场,习轩慕坐电梯去隔壁栋的药店取药。 医生已经把电子版处方发了过去,习轩慕出示完证件,被安排去一旁的等候区。 他坐在转角的长椅上,茫然地望着窗外。 湾区刚结束一波阴雨天,气温回暖,远处山尖露出油绿,樱花漫过枝头,山茶和郁金香随处可见。 整个城市犹如画家手中的调色盘,在慵懒与不经意之间充斥着浪漫与怀旧。 这和习轩慕所在的房间是截然两种风格。 通常心理诊所都会装修得比较温馨,暖色调,医生也很和善,避免给前来看诊的人造成心理压力。但药店就直白许多,素色的墙,金属货架,药剂师和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冷静高效地配药,和患者确认处方上的服用剂量及频率。 你生着病,你精神有问题,你不正常。 习轩慕总是在这里得到一次又一次无声的确认。 取药的时间有些长,室内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习轩慕有些冷,胃又不太舒服。他穿着长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疲乏又困倦。 习轩慕弓着身体,一只手抵在隐隐作痛的胃上,不着痕迹地用力按着。如果商涵启在这里,肯定会掰开他的手不让他这么暴力抵抗,然后递上常备的保温杯,哄着他喝些热水缓解疼痛。 习惯了被宠爱,再回到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就变得弱小了。 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甚至不是一个好父亲,习轩慕想。 来到旧金山以后,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商涵启在安排。租房、买车、办银行卡、联系心理医生……家里的信箱时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信件账单,物业定期会检查整修需要住户配合,而习轩慕从来不需要cao心这些。 他被很好地养起来,像一株娇贵又脆弱的三色堇,每天被灌溉很多很的爱,却依旧困难地生长着。 商涵启尽一切努力给他提供安全感、关心、照顾,甚至立场倒转的责任与担当。但他却无力回馈,连最基本的好好活着,对已经花光了力气。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习轩慕却时常在爱中感到茫然与无措。 他皱着眉头,思绪漫无边际的飘散,长长的刘海遮挡在额前,脸色比先前又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