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惶乱、怯弱，像冰融的春水
“嘀嘀——” 震动模式的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手机的锁屏屏保是一只捉毛线球的猫，此刻猫咪正从显示的时间下扑回毛线球，数字从14:09跳到了14：10。 宋明婵拿起一看，是方谏云给她发了微信消息。 【疏星】:我按照部长给的模板做了这期院刊的初稿，你下午有空吗？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吗？［玫瑰］［玫瑰］ 他在chat上的画风好像一贯这么一板一眼的，像老干部似的。宋明婵点了接受文件，认真地回复到，“我方便的，不如我们约一下研讨室，讨论一下吧？你看可以吗。” 【疏星】：辛苦了，我现在就去预约，大约十五分钟后到这边就差不多了。［爱心］ “好哒。” 宋明婵轻快地回复他之后，还在为着自己的那部分专栏伤脑筋。排版确实不用她担心，但是有一篇是没有规定title的，让她有点拿不定主意。公众号收到的本月电子稿件里也有不错的文章，和方谏云敲定之后再放到B版去吧。 看了一下手机天气预报应该不会下雨，她往包里塞了轻薄的办公本背在肩上，拎着折好的黑色遮阳伞就准备出门了。 伞尾的带子被她勾在指尖晃悠，低帮的帆布鞋露出一截纤细漂亮的脚腕。白纱裙约莫到膝盖下，黑色的宽大T恤外罩了一件浅蓝毛边的牛仔外套。 她也没收拾，出发之前简单扎了个马尾后就扣上一顶棒球帽。米白色棒球帽上绣了黑色的花体字，是“hello world”，黑T的印花是一大块粉色变形的“Bye Bye”。 她拨弄着手里圆形的IC卡，余光瞥见一楼西侧门一只三花猫正懒洋洋地卧着，两只爪子揣在身前，见到有人来，两只立耳机敏地向后扯动一下，长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台阶。 ！好可爱。 宋明婵上前去看它，蹲在它面前，视线落到那似乎因为被人撸多了而不太茂盛的花色头顶。学校里的猫一点不怕人的，见她在面前也不跑，只是自顾自地乘阴凉睡懒觉。 凑近了才发现它脖子上系了一个宠物项圈，银色的挂牌露出的一面刻着：橘子汁、中央图书馆、西园区。 这让宋明婵想起，先前在学校猫猫狗狗花名册上好像确实看到过一只叫橘子汁的猫，图书馆和西园区应该指的是它常出没的地方。 她还在看猫，想着要不要摸一摸，忽然耳边有声音传来，“宋明婵同学？” 她忽然一惊，啊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侧头一看发现是方谏云。她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发，“不好意思啊，我挺喜欢猫的，看到了就想停下来看一看。等久了吧？不好意思呀。” “没事，我也刚刚过来，”方谏云提了提黑色方框眼镜，刘海乖巧地垂着，“那我们先进去？你要是先再玩会儿也没关系。” “不用了不用了，”宋明婵摆摆手，嘴角扬起，左脸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正事要紧。” … 一进研讨室后就开了空调，也说不上热。宋明婵脱下外套摆在一边的椅子上，锁骨上一条细银链缀着一个猫猫头银饰，镶嵌着的细碎钻石微微闪着。 她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也不知道散乱的额发还贴在脸侧。她一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一边说道，“对了，方谏云同学，B版的稿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方谏云略略沉吟，手指在自己的平板上划过，打开了自己的备忘录给她看。 “我觉得这几篇不错，考虑到这期版面问题，至多只能选上两篇。然后上学期五六月和九月收到的诗歌投稿中佳作不少，部长和我说院里有意向开个特别刊。时间的话，至少是在校运会之后了。” “ok好的，特别刊不急，我看到3月份也出过特别刊，可以作为参考，我先看看B版选定哪两篇比较好。” 为了方便她观看，方谏云直接把自己的平板递到了她手里。宋明婵礼貌地接了过来，认真地看了起来。该说不说，方谏云和她的审美大致不离，备忘录里存的第一篇正是她看过本月里最喜欢的一篇。 这份投稿相较于别的投稿，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不仅有一份电子稿，还附上了手写稿的图片。 笔锋凌厉，疏密有致，行笔迅捷，流水云烟。且不论内容，单看写字，似乎就为文章增色不少。然而他们的院刊，所有人的正文内容都是端正的宋体。如果文章乏善可陈，字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这篇文章体裁偏向叙事性散文，行文用字极具个人特色，隐隐勾勒出一个半生潦倒的中年人形象，梦醒之后也仍囹圄困囿。他在醉倒之后，恍然看见意气风发的自己、尚能遮风避雨的家、还有那个昙花一现只余下惊鸿一瞥的女子。 最是大梦荒唐时，他狼狈地抓起桌上的钢笔，颤颤巍巍地旋开笔盖，狠命地抖了几下甩出墨来。压着纸页被折了许多次的泛黄笔记本，他一边嘴里喃喃一边凌乱地写下，“……如今惶乱、怯弱，像冰融的春水一流就流向你。”（1） 是那个女子从前很喜欢的一首诗。也是他们定情的那一日，青年轻声地念完最后一句，最终在十五那夜月辉盈满时珍爱吻上她的唇。 “……弓是神功，马是宝马。”下颌长了青色胡茬的男人写完最后一句，失了控一般地狂笑起来。那只被爱抚过无数次的黄铜钢笔被他扔在了地上，精神病人的狂笑因为呛了水也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咳嗽声。 半响，他沉默地合上笔记本，营养不良失却血色的脸庞看起来似乎比醉倒之前还要清醒。 不堪重负的钨丝灯泡最后闪了一下便熄灭了，人世间就此坠入了永恒的黑暗和寂静。 …… 宋明婵又一次看到投稿人的署名，叫:渔舟唱晚。莫非是个善谈古筝的小jiejie吗？她暗自想着，又匆匆浏览过去其余的几篇，很快对方谏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两篇的话，我觉得和怎么样？” “可以的，那就定这两篇吧。”方谏云挽起条纹衬衫的袖子，“新闻稿的话我已经写好了，到时候和照片一起发过去就好了。” 两个人又就其他细节作了探讨，总算是基本确定了下来。方谏云自告奋勇地提出，“我和宣传部负责院刊的干事是室友，稍后就我来联系他吧。” “好的，”宋明婵点点头，“那我来联系一下部长说审核的事情吧。” “辛苦了，那就可以先回去了。”方谏云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腕上银色的石英表，指针已经指向了3.30。 宋明婵摇摇头，“你先回去吧，我这边还有一篇稿子要写。” 方谏云略一思考，觉得自己还留在这里似乎不太恰当，于是回道，“嗯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把黑框眼镜摘下放到眼镜盒中，捏了捏鼻梁，露出的一双略显倦怠的眼，瞳仁不知怎么的并不像常人那样偏棕或偏黑，倒是有些偏灰。 “一切顺利呀，拜拜。”他背起包，和宋明婵打了个招呼，总感觉和先前的样子不太一样。有点…生人勿近？宋明婵没有多想，只是摆摆手，“好的，拜拜，路上小心哦。” 方谏云刚走不久，宋明婵就收到了来自部长夏瑛杏的消息，【审核不是我负责的哦，是我们群里的那个大三的学长负责的。他好像有些细节要和你说，你加他微信问他一下吧。】 倒霉，真倒霉，现在叫方谏云回来还来得及吗。宋明婵面无表情地给部长回了【好的！谢谢部长！［玫瑰］［玫瑰］】。 啧，她这不是和方谏云一样一板一眼么，谁也别笑谁。 倒是不用加晏千钧的微信，之前就已经加过了。她沉吟着在微信的输入框里输入，【学长，我想问问院刊审核的事，你有空吗？】 她刚点发送，对面便秒回道，【你在哪？】 依稀记得上次说话开头，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宋明婵输入，【在图书馆研讨室】。 【渔火】：哪一间？我过来。 【317，谢谢学长，辛苦了［玫瑰］［玫瑰］】 【渔火】：等我五分钟。 ‘五分钟？他也在图书馆吗。’宋明婵想着，回复了一句“好的”。 看来晏千钧确实在图书馆，没过多久，就看到他到了研讨室外面，还不等她开门，就用自己的IC卡刷了进来。 他先前应该也呆在某个空调很凉快的地方，走动之间有一股迎面而来的凉气。而他那不自觉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周身气势，在进入这狭小房间后好像忽然一滞。 晏千钧极其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到她身侧，眉眼半垂，“电子稿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他又侧头看了她一眼，直接地指出，“头发乱了。” 嗯嗯嗯…？？他在说什么。 宋明婵贴将脸侧的发拨到耳后去，腕上的银镯滑落，原先拢着的地方压在桌上，余下半圈印痕。“电子稿现在就可以发给学长你。” 晏千钧看着她纤长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cao作，笔记本上调出了他们的聊天界面，他抬眼一看，自己的账号连个备注都没有，还叫做“渔火”。 他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随身带来的那只笔被他拿出来，在手指上转了几圈。这有助于放松思维，他想。 谁会为了这种东西生闷气。 晏千钧将接收的文件看了一遍，办公椅朝她更靠近了一些。他开始逐一地向她说明，“……新闻稿的用词一定要正式准确，下个月有学代会，那时的A版主稿一定是关于学代会的，更要注意一点。” “C版那篇没有title的你写了什么？”他也没管宋明婵还在那里嗯嗯嗯的，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还没写好。” “不知道写什么主题还是单纯地还没写完？”他微微挑眉，端秀的五官细看来总有些似笑非笑。 “不知道什么主题。”宋明婵很诚实地回答道。 “实在没法下手的话，节日节气之类、或者学校最近开展的活动都可以写，没什么要求。” “好的，我记下了。”宋明婵点点头。 晏千钧用手指桌面轻敲了两下，他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长而圆，关节却很突出，手背骨骼线条更是明显。白净修长，青筋凸起，像那什么“纯欲风”？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要快一点，这次的准备时间，确实有点急。另外，从公众号选的是哪些稿件，给我看一下。” 宋明婵拿了自己的手机解锁后给他看，“是这两篇，叫和。” 晏千钧有些怔愣，接过来一看倒是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是说，“如果版面不足，像这种投稿是可以删减的，但是要在最下面写明出处和有删改。不过这种个人稿件，最后还是不要删改。” “嗯好的。”宋明婵只是应是，但心情也有点微妙的不爽。 不针对事，单独针对人。 单是晏千钧这长相，就让她觉得始终有些碍眼，尤其是脑子里冒出了的某些画面，更让她心绪不平起来。 那是一次… 哥哥教她写诗，彼此也是挨得如此近。夏日暑渐长，他整洁的衣衫沾染了些中草药和沉香的味道。但并不难闻，反而让人很安心。 他靠的很近，俯身垂首，神色很专注，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尤其软和。显然，他对她，一点没有设防。 于是顽劣的小姑娘起了戏弄的心思，她一抬头，凑过去亲上了他柔软的唇。他怔愣，毛笔都不曾握住，笔尖的水痕晕开了宣纸，染成一朵水墨的花。 “你啊……”他启唇，又说不出责怪的话，君子的自持使他脸上微红，长睫垂落，笑意和无奈淹没在唇齿里，“就会欺负哥哥……” 此刻身侧依然有温度，但不是让她安宁和悦的那个人了。很冷漠，但理所应当，宋明婵想。 —— （1）木心 你尚未出现时 我的生命平静 轩昂阔步行走 动辄料事如神 如今惶乱，怯弱 像冰融的春水 一流就流向你 又不知你在何处 唯有你也 也齐了，懦了 向我粼粼涌来 妩媚得毫无主意 我们才又平静 雄辩而充满远见 恰如猎夫互换了弓马 弓是神功，马是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