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决不给三殿下丢脸
华英按照远芳吩咐,每天放学,先去客栈转一圈。长生吃住都在武馆,难得回来一次,就看到华英在自己母亲跟前,不是送茶送水,就是问长问短。这天武馆里分年货,他拿着两块栗子糕回来,一推门,兴冲冲地叫,“娘”,看到两个一起抬头,顿时没好气,“我叫我娘,你抬什么头?” 华英还没说话,刘母就护着他,“阿英乖得很,晓得你不在,来陪我说话。” 长生就瞪他,“早也来晚也来,功课做不完,先生肯定骂你。”他拿出糕点,一块给母亲,一块给华英,看母亲不吃,又哄她,“我那儿一堆呢。快吃。干了就不好吃了。”做好做歹,一定要她吃掉。 长生跟母亲说了两句,听说线团用完了,自告奋勇去买,和华英一出门,就撞见客栈掌柜。他想躲开又没地方躲,窘在那里。掌柜的认得他,打趣说,“小刘哥,我也不催帐,也不赶人,你怕什么?” 长生涨红了脸,“我哪有怕!我忽然想起来有事没办,你管得着么。”掌柜不生气,笑眯眯地夹着算盘走了。 两人出了客栈,华英把栗子糕分了长生一半,长生接过来往嘴里一塞。华英趁他梗着脖子吃东西,好声好气地说,“长生哥,先生很惦记着你,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长生迟疑了下,说,“不了。马上要春试,武馆那里忙。你替我好好照顾先生。” 华英就安慰,“我听人说,当学徒都是这样,过两年就好了。” 长生却说,“我怎么等得了两年,昨天我娘还在算,说修坟的钱不够呢,唉。” 华英看他发愁,就说,“还差多少钱?我,我这里有多的……” 长生瞪着他,“你都借给我两次了,你哪来那么多钱?” 华英支支吾吾,“上次先生给的那些,我还没用完……” 长生生气说,“你当我傻的。你明明只拿了回京城的盘缠,剩下的都留给家里了,现在倒有钱借给我。这是苏先生的钱,他叫你借给我的,是不是?” 华英呐呐说,“你猜到啦”,又说,“先生想帮你,你就拿去用嘛。现在他对我们好,以后我们也对他好,一直陪着他,好好孝敬他。” 长生说,“我当然会好好孝敬先生”,跟着就不说话了。他从小心气高,自从知道父亲是位受人景仰的大英雄,就立志要做个跟他一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这次他变卖家当,把母亲接过来,就是想要自力更生养家活人。没想到世上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花钱。他不肯叫母亲受委屈,情愿自己肯吃苦受累,但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忙碌,也只能勉强维持开销,就别说能攒下钱了。 华英还在翻来覆去地劝,要他先拿钱去使,再说几句,一看长生不见了。他忙转身找,看到长生站在墙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红艳艳的榜文。 小春试报名的地方很寒碜,就一块空地里搭了个雨棚,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椅子上坐了两个记事官。这是报名最末一天,天又冷,两个人在棚子里缩着手,就等时间一到,就麻溜地收拾东西回去。 长生看到那地方还有人,很高兴,大步走过去,说,“我要报名!” 左边那人头也不抬,懒洋洋地拿笔蘸墨,“姓名?” 长生报上名字。那人才写了个姓,被右边那个碰了一肘子,第二个字就写歪了。 那人正要生气,另一个努努嘴,叫他自己看。那官员抬头看到长生,也不急着写名字了,光上下地看他。 长生被他看得发毛,又说了一遍,“刘长生。长短的长,出生的生。” 那人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哪里人?住在哪里?父母是谁?” 长生说我就报个名,你问我父母干吗? 那人把簿子一合,“咱这小春试,那也是官中主持,堂堂正正的比试。可不是让有些来历不明的人来捣乱的。你说不出籍贯父母,那就不行。” 长生急了,大声说,“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比试,怎么不行了?” 那人皮笑rou不笑地说,“你回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为什么不行了。” 华英听他们越说越僵,不安地扯扯长生衣袖。长生压着火分辩,“榜文写了,京城十八岁以下的男子,都可以参加比试,我……” 那官员截断说,“那可不。京城的男子,说的是咱大齐的人。良籍!你要是齐人,或者有齐人肯做你中保,就能报名了。不然,我咋知道你是不是流窜过来的小贼盗匪。” 长生说,“这,这……” 那人得理不饶人,又说,“再不然呢,还有个法子。你这辈子胎投得不好,赶紧回去投个好胎,下辈子再来报名,就行了。” 长生压不住怒火,刚扑上去要厮打,就被人从后头抱住。华英抱着他的腰,不住口地说,“长生哥,长生哥,咱们回去。刘婶婶……她,她还在客栈等呢……” 长生被一言提醒,举起的拳头砸不下去,撑着桌子呼呼喘气。 那记事官只顾说刻薄话儿,看到长生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吓得往后一缩,现在见他被拉住,又得意了,说,“哪来的野小子,敢在这里动手!” 他话音未落,就听旁边有人朗声说,“谁要在这里动手,站出来给我瞧瞧。” 那人朝旁边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点的正笼着手,笑嘻嘻地看热闹。说话那个身量不高,脸上还带了少年锐气。两个记事官忙出来行礼,嘴里说,“三殿下”。 长生一听,顿时愣住了,顾不上报名不报名,光盯着那人看。华英见他不打了,也放开手,再看那两人,就“咦”了一声。没说话的那个朝他眨眨眼睛,又摆摆手。 过来的两个正是何川和顾思明。思明过两天就要主持小春试,这会子拉何川过来,想问问有多少人报名,刚好赶上了吵架。他只听到最后几句对话,也知道那官员不许长生报名,就板起面孔问,“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出了什么事?” 那官员在思明面前就很恭敬,回答说,“是下官按照律法,不许那少年参加小春试。他恼了,就要动手。” 思明想这人推得倒干净,只问,“你按什么律法不许他报名?” 那官员说,“这少年是北燕遗民,身为贱籍,按大齐律例,不可参试。” 思明看了眼长生,见他手长脚长,鼻挺脸瘦,其他和齐人也没多大不同,就撇撇嘴,问那官员,“贱籍就不能参试么?” 那官员有十成把握,说,“贱籍不能参加科举,自然是不能参试的。” 思明眼珠一转,说,“既然律法写了,就得按规矩办事。不能叫人无理取闹,明明不够格的,却要浑水摸鱼,赚咱们的奖赏。” 那官员忙说,“殿下说的千真万确”。他正在得意,听思明又问,“小春试的奖赏是什么,我倒忘了。”那人忙翻出张榜文,把列的赏格念了一遍。春试秋闱是为了甄选朝廷官员,小春试虽然没有封官,赏金也很丰厚。 思明听那人念了一遍,转头跟何川说,“钱倒不少。可惜我参加不了,不然能多笔银子花花。” 何川还没回答,两个官员先凑趣笑起来。一个说,“殿下要是参加,当然是一举夺魁,独占鳌头。”一个说,“开阳府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殿下哪里看到上这小小彩头。”话没说完,就听思明说,“榜文里写了,赢的人赏钱赏物,可没说要封官封爵,大齐律法里,没写着不许这些人比武挣钱吧。” 那两个听思明这样问,一时面面相觑。 思明又说,“再不然,你刚才说了,有齐人给他做中保就行。我是齐人,我给他作保,你们看行不行?” 那两人听到这里,早领会了思明意思。一个机灵点的忙说,“行。行。殿下说的没错。下官们疏忽,这就把名字补上。”当下回到座位,执笔如飞,端端正正地把“刘长生”三个字写在报名册上。 思明摆平了这事,心里得意,觉得自己很像戏文里那些为民解难的青天大老爷,转身要离开,才走出几步,听到后面有人叫,“殿,殿下!你……你是三殿下顾思明?” 思明停下一转头,看到刚才那少年跟在后头,就说,“你还有什么……”他差点说成“你还有什么冤情”,总算及时改口,“你还有什么事情?” 长生自从开始学武,每天都想着要见顾思明,这时忽然见到了,只能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心里又是景仰,又是憧憬。他也知道这样看着人家很无礼,就想说几句话道谢,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我叫刘长生。刚才的事,谢谢你……谢谢三殿下。” 思明笑着说,“刘长生。好,我记住了。你报了名,可要好好比。我是你的保人,你要是上去就给人打得屁滚尿流,我也没面子。” 长生挺起胸,大声说,“我决不给三殿下丢脸!” 思明见他好强倔强,倒有点喜欢,说,“那咱们说好了,比武场上见。你要是能赢,除了赏金,我另送好东西给你。” 长生听他这样说,大喜过望,用力点了点头。直到思明与何川走出了老远,还能听到他在后头高声叫着,“我叫刘长生!我决不给三殿下丢脸!” 思明又回头朝他挥挥手,才走了。 何川一直没言语,等看不到那两个了,才说,“你不是讨厌他们么,怎么去帮那小子?” 思明刚才看到长生被那官员欺负,就上去打抱不平,并没想到其他,听何川这样问,想了想,说,“北燕人跟我们打仗作对,我当然讨厌。但打仗时那少年还是个小孩,跟他有什么干系。” 何川说,“那时你也是个小孩,打仗跟你也没关系,你还不是一样讨厌那些人。” 思明一呆,想不出怎么回答,过了会儿,忽然问,“刚才那人说,贱籍不能参加科举。是不是真的?” 何川笑着说,“那倒是真的。可不单不能科举,也不能有自己的田地,不许做买卖。要是仔细追究起来,连读书认字也是不许的。” 思明第一次听说这事,瞪着眼睛说,“这不许那不许,那还能做什么?” 何川说,“运气好点的呢,就去唱戏,做杂耍,差点的呢,就去要饭,或给人做奴婢娼妓。你说顾思昭当年救了苏远芳,又抬举他去学了医,那就难怪他对你二哥那么忠心了。” 何川说着话,就有些悻悻的意思。思明却没听出来,呆了半天,想到那两个少年比自己还小着几岁,要是一直是这样的境遇,也实在可怜。他刚才是一时兴起,出手相助,这时倒开始有点希望长生能在小春试中得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