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怀柔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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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芒渐收,白雾散尽。黯散的月色浸透碧瓦飞甍融于剑意之中,淋落于竹叶间投下斑驳稀疏的暗影。这座院子少时变得寂静无声,唯有雀鸟竹叶之响,水汽坠落泥缝之声。 顾晏海侧眸瞧见谢自清掌心间的血污,心下了然。然他并未多言,抱着自己的佩剑收回释放而出的剑意,起身扭了扭脖子,招手唤来一旁小侍:“去,给你们家老爷准备一盆热水洗手…再给我弄点吃的来。” 他这一出声,才算把失魂似的谢自清给叫回来。谢自清动了动喉骨只觉喉间干涩,用力掐了掐掌心,连忙一并吩咐,道:“还要准备点粥和点心送给颜公子……再送壶酒来。”说罢,昏昏沉沉地下了个石阶,和顾晏海并肩站着,捂着脸一屁股坐地了。 “是,老爷。” 看着婢女慌忙离去的身影,顾晏海挑挑眉,怀里揣着剑,不是很赞同地说道:“师兄,现在饮酒不妥吧?” “这里几时是你做主了……你怎么这么烦。”谢自清累得够呛,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坐在石阶上搓手。掌心合拢又摊开,指甲盖里头的血渣子簌簌落进竹叶土里,他拍了拍手,抬手拿起婢女送来的酒壶,先揭开茶盖仰头灌了两口。 酒灌得太急,壶口壶嘴齐齐倒酒,一壶酒洒了半壶进衣服里头,洒了小半壶进鼻腔中。春凉的夜里,鼻窍进酒,叫他双目发胀肺腔刺痛。谢自清浑身打了个哆嗦,单手拿着酒壶,双目猩红,指尖颤抖。 顾晏海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毕竟他当初看着自家小皇帝生产时也没好到哪儿去。伸手拿了一盘点心坐谢自清旁边,他边吃边吩咐婢女,道: “送进去吧,仔细伺候着。” “等等,我来,”谢自清却开口,抬袖擦去脸上酒水,把酒壶扔进顾晏海怀里,起身拍去屁股上的泥灰,接来婢女手里的餐碟,拢了拢袖口敲了敲门,轻声道,“小桦,把点心给你送进来可好?你不是饿了说要吃点心吗?” 语气温柔,全然没有刚才对自己说话的臭气。顾晏海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一面暗持这位师兄的区别对待,一面暗暗有些羡慕。 他家小皇帝一直瘦,有孕后也只胖肚子,孩子一出生就恢复原先瘦软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颜桦这小弥勒佛似的样子。但景和有孕头三个月吃不下什么东西,后来能吃了却不能吃了。因为孩子吸得多,长得快,肚子噌噌长,压着他的心口常常引起心症,闫路自然不许他再多吃。 想到这儿,顾晏海便有些惆怅,抖落指尖的饼皮屑,怔然地摸进领口下的银链子,不由得担心宫里的景和。他临走前大宝小宝还在咳嗽,也不知现在可好了。他不在家,那个宠孩子的小皇帝肯定抱着他们一起睡……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抽筋,睡得可好。 “和儿……” 顾晏海喃喃自语。 他这边啃点心,另一边谢自清都快把门给敲烂了,里头正卯足力气生孩子的青团儿好半天才中气十足地吼: “不——许——进——来——啊!” 谢自清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餐盘险些落地,把门拍的砰砰响,整个人趴在门上,像是要透着门缝窥见里头的青团儿,大声道:“不行!宝儿!让我进去!喂你吃点东西!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不许进!” 青团儿吼得更大声了。 他这样抗拒谢自清进去自是有他的道理,但谢自清不敢违背青团儿的意思,生怕他一激动出了什么事儿,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里头一个人疼。只好双手端着餐盘来回踱步,再时不时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门,瞧着门缝丝毫不开,又重重地埋头继续来回走。 顾晏海看着他师兄这样,登时就感觉手里的点心有些难以下咽了,瞬间体会到闫路平常在宫里的感受,手里却是没闲着,拿来婢女送上的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总算明白了先前这位师兄为何拒绝他的邀请。 既然不愿深入虎xue,那必然是有后顾之忧。 顾晏海捏着酒杯端详着谢自清神色,头一回觉着这师兄如此顺眼。 他俩一样啊。 那么既然知道谢自清的后顾之忧,顾晏海自然有法子让他为景和卖命。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顾晏海才重新把剑插回腰间,酒杯扔给婢女,大摇大摆地上楼一把揽住谢自清的脖子,强迫他把手里的餐盘交出来,赶在他破口大骂之前,道:“哎……别骂人,和你传授一下带娃的经验。” 谢自清一哽,表情有所动容,仍然嘴硬:“……胡扯,你怎么会自己带孩子……” 顾晏海心知鱼儿上钩了,揽着谢自清坐回石阶,重新抱着他的佩剑,微微一笑,道:“怎么不会?陛下产后身体虚弱,又不愿他人照料两位皇子。我身为君后,自当要承担起照抚皇子殿下的任务。” 顿了顿,顾晏海摸着剑柄的红穗子,笑意却逐渐漫上唇边,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笑道:“其实照料孩子,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两个小家伙刚出生时都似乎还委屈着,一个两个哭个不停,我抱还不行非要陛下抱……唉,两个小混蛋……” 想来如今那两个小混蛋都已经一岁了,但去年这时他们俩还是巴掌大的一小团儿,成日闹觉尿床。顾晏海心中一动,珍藏在心底的那只皮袋子悄悄漏了出来,令他不自觉地阖上眼。眼前的竹林微雨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那座宫殿。 碧瓦朱甍,层楼叠榭。桃竹摇缀,遮影留光。含元殿里传来的咿呀稚语和软声温言,他的小皇帝抱着两个小家伙倚着窗台喂着奶、哼着曲儿,而他枕在景和的膝头,勾着他的发,握着他的手,时光便似一叶小舟,摇摇晃晃地游远了岁月。 他太想念景和了。 谢自清就听顾晏海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低垂着眉眼愣是再没说出一个字儿,不禁讶然。他听说皇帝陛下强娶镇北侯,又收了他的兵符,意在灭族,但后头金銮殿兵变后时局突变,顾氏深受圣恩。 但于他而言,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师弟……竟然动了真情。 可君王之爱,当真可以相信吗? 谢自清欲言又止,唤道:“晏海。” 顾晏海这才收回来神识,眼前又恢复了竹亭月夜雨,兀地发觉自己出神了,连忙低笑着对谢自清说道:“失礼了,师兄……刚才想到一些有趣的事儿。” 谢自清头一回从顾晏海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笑容,不禁对那位皇帝陛下多了几分好奇,开口问道:“皇帝陛下,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顾晏海听着一愣,继而开怀一笑,兀然激动地凑上前去,道:“陛下…陛下……是一位……” 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顾晏海其实也不大清楚,但他能记得小皇帝的每一处。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脸,掌心交叠的疤痕,胸间的乳伤,脐眼下方的红痣。他的眼笑起来像月牙,唇扬起来似小桥,脸颊如白玉凝脂,掌心柔软温暖,那道乳伤与红痣也讨人喜欢。 景和啊。 摸出脖颈处挂着的银链子,银链尽头的指环静静地躺在衣扣处,倒映着澄澈的月光,昭示着时间的流逝。顾晏海说了金銮殿兵变时景和将他支出宫外的傻事,还说了祭天大礼时景和孤身登顶的惊险,又说了景和崩溃的哭喊、软弱的低吟,和永不后退的决心。 “这是陛下给我的……”顾晏海的指尖绕着银环,翘着二郎腿对谢自清炫耀,又想起什么,笑说,“陛下虽性子柔和,但其实脾气很倔。” 谢自清撑着头,问:“何出此言?” 顾晏海耸了耸肩膀,苦笑道:“譬如他明知祭天大典有埋伏,还硬要上去独自面对……劝都劝不回来。” 谢自清很是诧异:“为何?” 顾晏海收了笑,淡声道:“因为他的皇位不稳。” 话题又重新回到了皇位之上,谢自清这才明白顾晏海悠悠转转说了这么多,最后的目的还是为了劝他入京面圣,而他却再无法做到直言拒绝,便沉下脸不欲再说。 但顾晏海重新掏出通行令牌,却自己自己调转话题,道: “陛下才生完两位殿下时,腰窝肿的很厉害,胯骨也压根动不了,躺着也痛,坐着也痛。但为了恢复被撑开的骨骼,必须要下地走动,于是就把两个小混蛋……不对,两位小殿下的摇篮放远了些,为了喂奶,他告诉自己,必须走过去。” “喂奶?”谢自清不可置信地反问,“陛下亲自喂奶?没有乳母吗?” 顾晏海笑道:“我们之前不是说了吗,陛下不愿意让旁人插手。” 谢自清讶然。 顾晏海笑笑,眉头突然皱起,语气也不再轻快,反倒是有些艰难:“之后……之后就到中秋宴、冬狩典礼…与祭天。” 祭天两个字他说的很快,像是害怕记忆追上来似的,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自幼带了心症,那时又身怀有孕,身体亏虚,本想着祭天后休整十五日……万万没想到乌蛊人假扮天师,伤他心肺,欲剖腹取子……”顾晏海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略去了其中一些细碎的细节,伸出一根手指在胸前比划,强笑道,“从这儿……到这儿,那道乳伤深可见骨,粹有蛊毒……陛下…陛下……” 险些驾崩。 顾晏海说不出口。 他本以为这些已经过去,看着景和清醒恢复,养好身体,最后平安无事,他提起的心,也缓缓放平。但当他再度提起这件事时,那一刻的恐惧与绝望,依然涌上心头,叫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自清见着顾晏海颤抖的指尖,不由得转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沉吟半晌,伸手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顾晏海紧紧抓着那杯通行令牌,道:“所以,师兄,我们是一样的。” 谢自清不解:“……嗯?” 顾晏海双目猩红地对谢自清说:“你为了保护颜桦可以冷落他、无视他、放弃等待许久的仕途……而我为了陛下可以游说四方,替他守护疆土、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自清盯着顾晏海坚定的眸色,身子不禁朝后仰去,眼神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抓住了一般怎么都移不开。他的胸腔在震颤,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被这一席话注入的鲜活的血液,让他浑身沸腾,精神高亢。 熹光爬上天角,屋内突然爆出一声痛苦的尖叫,紧接着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谢自清喜出望外地转身,脚步踉跄地推门进屋,想要看一看两个视作珍宝的心爱之人。 顾晏海也一并起身,赶在谢自清关门之时,凛声道: “师兄,你需要一个护所爱之人周全的地位,而我需要一个替所爱之人效忠的智者。既然彼此需要,为何不互相成全呢?” 互相成全……谢自清身形一僵,看着床上脸色昏迷不醒的颜桦,又看了看乳母抱进他怀中的小胖孩儿。喜悦之后是无限的恐慌,在这危险的人世间,他又多了一个比生命还重要的珍宝。 能保护好他们吗? “这是我给侄子的贺礼。” 顾晏海平淡的嗓音,也平平淡淡地传来。 谢自清转身。 “师兄,之后一切看你。” 竹林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