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梦
比起生离死别，也许，渐行渐远，才是尘世中的我们更多遇见的归宿。 接到老同学电话知道林晖已经结婚的时候，张元只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说恭喜，顺便言不由衷地抱怨想不到这么疼惜他的钱包，婚宴都没有邀请。老同学也觉得奇怪，还调侃明明你们当时是这么好的兄弟…… 张元听到自己略带惆怅的声音在回应，毕竟大学毕业十年了，少了联系，淡了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突然想起那个闷热的午后，自己学着偶像剧的烂俗桥段向对方坦诚自己是同性恋并且对他有感觉之时，那人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许是他根本没敢抬头看还是看了却不记得？抑或，只是刻意想要忘记。 是的，听得对方淡淡说哦，那我们试试的时候，他心里与其说是狂喜不如说是惊恐。抱着壮士断腕般的心情去表白，其实只是为了告别这无望的暗恋，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那个明明只有千万分之一几率出现的回应真的在耳边响起的时刻——他的心却在说：我害怕。 不知想到了什么，已经三十二岁的单身男人自嘲地笑了笑。是的，当年的他害怕了，对方用现在的话来说可是男神，军区高干子弟，不仅成绩优异，玩转十八般乐器，就连身材相貌，都堪称校园白马王子。把这样的人拐上歧途，他不敢——不仅怕会毁掉对方本来极其光明的前途，也怕有一天那人后悔了，剩下对自己的怨恨，这些都是他承受不来的。 于是，当时才二十二岁的他转身落荒而逃，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不敢想对方的想法。是的，他是个胆小鬼。在那之后，他甚至刻意疏远了与对方的往来。冰雪聪明如那人，也即刻明白了什么，淡淡保持着两人的距离，从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变成相遇微微一笑的点头之交。 无数次午夜梦回，张元都会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么？表白时的一头热，逃走时的不知所谓，在那人眼里，自己大概像个疯子。不，应该是一个笑话。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忍不住笑出声，笑自己，笑曾经的回忆。表白是因为想得太少，退缩是因为想得太多，而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世间之事，从来就没有如果。 很多人觉得单身的人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张元却知道自己其实想起林晖的次数，远不如自己当初预设的多，更没有所谓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后悔。不是没有遗憾的，只是他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人，说的也不过是试试，在他缩回自己的边界内之后，也只冷淡看着自己如小丑般犯傻。 如果只是为了尝鲜，如果只是顾念友情的羁绊，如果只是可怜自己，那这样的试试，也绝对不是那时候的张元能承受得起的。说到底，什么为对方着想，怕掰弯之后毁了那人都是借口，他不过是自卑，怯懦于配不上对方，怕被抛弃，怕甚至连美好的回忆都会因为自己的越轨而失去。 而那几句吭吭哧哧的告白，似乎已耗尽他青少年时代最后一点勇气。告白的任何后果，他当时都没有想好如何去承担，匹夫之勇的最后，是缩回壳子里的蜗牛。自此，再不敢对上那人总是淡漠的目光，怕看到轻蔑，看到嘲讽，更怕看到憎恶。 毕业后对方就出国了，张元不得不承认，他舒了一口气，至于还有多少惆怅，大约也只有自己知道——暗暗用小号关注着对方的微博，IT新贵，年轻的天使投资人，新技术研究的先行者，对方身上的光环不断增加，有时候工作忙，他也不一定会偷窥那人发言的全部内容，但每次加V认证的新头衔，都会令他隔着屏幕注视良久，有酸涩，也有释然。 十年过去，自己不过从码农变成一个小小项目主管，对方却是已经在母校开讲座的励志典范。十年人事几番新，虽然事业上也不能完全算是原地踏步，但是张元知道，某部分的自己，其实一直停在原地——不是没想过找别人试试，但是如果放在心里的是那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林晖？ 这样才是最好的，对林晖，对自己，都是最好的。新婚快乐。放下电话，张元对着空气默念了一句。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否希望林晖还记得他，不过没有收到红色炸弹，不管是因着忘却还是为了避免尴尬，对张元而言，都是值得庆幸之事。 很好，手没有抖，也没有下楼买酒一醉方休的悲情，还能记得起明天项目沟通会的议题，张元暗暗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曾经咋咋呼呼的少年，现在总算变成成熟的大男人了，知道怎样脚踏实地生活，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可望可及的。至于其他——那种小小的空虚——睡一觉，大约便去了。 据说今夜是彗星降临的日子，很多人相信那会伴随着奇迹的发生，然而生活单调的宅男却从没想过要去围观。准时上床休息前，最后一个想法不过是明天的沟通会里面应该怎么解释目前项目出现的bug……睁开眼，四周却熟悉又陌生，回忆中的校园风光，又在眼前。而面前的背影，无论描摹几遍，都能令他眼眶发热。 “所以说，你是GAY，而且还喜欢我？”站在窗边侧过头的那人迎上张元有点发红的眼角，似乎愣了愣，张元也不确定对方眼中是否有笑意——林晖总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打破他的冷静，眼前的这人会笑也会怒，但所有情绪都总不过是湖面上偶尔的涟漪，从未打破湖心的平静。 张元张了张嘴，想转身就跑，也想在梦中弥补遗憾，大声再说一遍喜欢，然而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想，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局促，说不定还有点扭曲。沉默如翻倒的墨水瓶，在两人的空白间浸染了漆黑的暗色。 心中苦笑，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自己都是这么没用。他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那句令他心跳加速也令他纠结无数个夜晚的“那我们试试”，他的心脏因为想象而鼓动着，鬓角因期待而汗湿。 “如果表白之后没有牵着我的手走下去的自信，我宁愿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听到过。张元，你是个胆小鬼。”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抬起头的张元一脸震惊和茫然。林晖只是嘲讽地动了动嘴角——这人总是这样，懵懵懂懂却又自以为是。这样一个笨拙的家伙，却一直被自己放在了眼里。 是的，他一直把这人收纳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看他笑弯了眼，听他吼破了音，观察他每一个变换的表情。那人热烈的眼神，他可能是最早发现的人。张元一定没留意吧，每每提起禁忌话题的，都是他林晖。试探，等待，像猎人一样仔细算计猎物的反应，等待一切向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然而，他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算不到故事的结局。 无数种可能他都已想过，出国之后怎么继续勾着这人，回来之后如何创业，出柜之后怎么应对各种质疑的声音，甚至去国外结婚，都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那一刻，退缩的却是那个先主动走出第一步的人。习惯了等待的自己忘了怎么伸出手抓住，于是任由对方在自己罗织的网中逃走。 扔下似乎还是没反应过来的人，林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脚步为什么这么快？明明期待对方挽留的。呼吸为什么这么重？明明经历过无数次了。 梦中的青年还是一样的懦弱，心中自嘲着，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梦到过对方跑过来拉住自己，没梦到过任何牵手走下去的美好结局？背对那人，林晖牵强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自己太了解故事的后续了，所以连梦中，都抛弃了那些虚妄的想法。是的，虚妄。 虚妄。 虚妄。 虚妄。 “林晖……对不起……不过也许这样对我们才是最好的。”林晖甩开的步子停了停，这是梦中人第一次给出了这样的回应。听着那略带悲苦的声音，想起那人垂着头躲避自己视线的困窘模样，明明该为事情失序而愤怒的自己不知为何又有点心软了——也许，对方也在等着自己说些什么吧，也好，这个不断重复的梦也该结束了。 没有回头，林晖只是目光冰冷地盯着前方似乎无穷无尽延伸着的走廊，如同凝视着即将吞噬自己的怪兽，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就这样吧。”这次，就让自己先离开吧。 当年先逃走的是对方，过于错愕的自己则站在了原地，这一次，他希望他俩都可以迈开步子，谁也别等在这里，困于这个梦境之中了。是的，他也有了自己的目标，这不过是个梦，没什么不可放下的。错过已然是现实，过去也已然过去，除非…… 第二天醒来时林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梦真的要结束了。然想到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林晖终叹了口气，确实该结束了。给了哥哥的遗腹子一个林家子的身份，是他唯一能为父母做的，父母也答应，之后他便不再亏欠家族什么，家族也将全力支持他现在的研究事业。 那个叫着自己叔叔的孩子已经三岁了，那个叫张元的男人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三年了。听说是猝死，毫无异常地躺下，却再也没有起来。那人深眠中可还有梦？梦中又可还有自己？明明觉得已经放下和遗忘了，然而在知道那人的死讯后，他却一直在做梦，永无休止地梦回十三年前的那个瞬间。 是因为遗憾么？可即使是这样，梦中的他依旧一脸冷淡，总是说着会让对方伤心的话——林晖知道自己在害怕。如果梦是因为执念，他怕自己给了梦中的两人圆满结局后，这个梦就会消失，他会再也看不到那人。他知道自己很卑鄙，却仍然试图通过这样抓住那个已经消失的人。 然而，已经够了。他已经不需要再把张元禁锢在自己的梦里了，是时候让一切都掀开新的篇章，新的未来——毕竟已经过去的，都已无法重来。 只有林晖自己知道，其实毕业后的那十年，他也一直关注着那人的动向——对方的入职，升职甚至社交圈子，林林总总，不一而道。林晖跟自己说：只是想知道那个胆敢抛弃他的男人之后怎么样了而已。 真的，仅是如此么？知道对方一直单身，除了暗自得意于他不可能再遇上自己这么优秀的人，难道不是还有一丝隐晦的期待？期待那个人还停在原地，等着自己。这样的想法虽然无耻，但何尝不真实？所以他要混得越来越好，让张元知道，他到底错过了多无与伦比的男人。 然而，当唯一的观众突兀离席，台上演员的表现如何精妙，都已经不再有意义了。期待来生，期待轮回什么的，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累了，现世既然已经死别，就让他们都彼此放过。这样才是最好的。 这样才是最好的。 这样才是最好的。 这样才是最好的。 林晖捂住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那里涌出。初春的早晨仍带着寒意，抱着双臂的男人觉得自己似乎整个人都被困在了冬日冰雪铸成的笼牢里，与尘世的喧嚣相互隔离，自己的时间，也不知何时被悄悄凝固在了未知的时空里。 还是忍不住幻想着，梦中的那人，在自己离开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会哭么，他会，就这样消失么？既然是张元让一切开始的，就让他用另一种方式，将一切结束吧，斩断现世那些羁绊，让彼此自由。 让彼此自由。 让彼此自由。 让彼此自由。 张元专注而又固执地凝视着眼前逐渐远去的背影，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在轰然崩塌的声音。也许，破灭之后，才有新生。但若有来生，我仍愿意，遇见你。 而关于那个选择，林晖也会认为，这样才是对的吧？他不能抓住这个优秀的男人，对方值得更好更美满的人生，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毕业十年来，对方在人生赢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自己，本来就不是与他般配的。如果当时抓住了，最终大约也只会变成怨侣。 真的只能成为怨侣么？多年来，真的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当初抓住了那人伸出的橄榄枝，大家能一直幸福的可能性么？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回忆和悔恨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想着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十年来不断的失眠，各种虚妄的想法似乎透支了这个身体所有的生命力。 既然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为什么还要反复梦到这个一切的转折？是因为不甘心么？张元低着头，竭力不去张望那已消失的身影——大概是因为割舍不断的感情。他还爱着那人，他还等着那人，虽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虽然明白那人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然他们终究只是两条无法平行并轨的直线，在那个午后短暂的交叉之后，终究要奔向不同的终点。 这么想着，他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带着未有过的安稳。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三年后的林晖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然间泪流满面。 （喜欢看BE的到这里就可以忽略下文了） “为什么我们错过后就一定得是这么悲惨的结局，不能是各自迈向了美好的人生么？”这么说着的男人一脸不满。林晖笑了笑，拨开那人指着显示屏乱戳的指尖，慢慢拢在了自己的手心，才坦然道：“我故意的，除了在我身边，你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幸福。”张元闻言只觉无语，他以前从不知道这人是如此的不要脸。 “还有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跟女人结婚啊？还编了个不存在的哥哥什么的，真是够了……”没有理会张元的碎碎念，林晖把人拉了过来直接以吻封缄——现在的自己，确实没有哥哥呢。至于故事里的哥哥，已经不重要了…… “还有啊，为什么要把我写成猝死啊，心太黑……”从缠绵的亲吻中回过神来的张元依旧满脸的愤愤不平，但其实他也明白，留下的那个才是最凄凉的，故事里孤独的“林晖”比猝死的“张元”可怜得多。林晖写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他们现在的幸福非常值得珍惜吧。算了，他就没看明白过这个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反复无常的男人的想法。 “只是把我的一个梦艺术加工后写出来罢了。也许它在哪个平行时空就是现实呢？我们错过的现实……每个不同的选择造就时空不同的分叉，会有牵手的我们，也会有错过的我们，我们的现实，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所以啊，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以后你大概不会再能能遇上我这么独一无二的完美情人了……” 张元敷衍地点了点头，在满脸矜持的林晖看不见的地方，心中却掠过一股复杂的情绪。这真的只是林晖的一个梦么？也许现在才是自己的一个梦……那天一觉醒来，世界变了一个样子，这个世界里的他居然早就跟林晖在一起了。 想破了头也无法弄明白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能归结为彗星降临引发了时空交叠乃至错乱，他则乱入了另一个因为以前的不同选择造就的平行时空，甚至莫名其妙地窃取或者说顶替了那里的自己的身份。 虽然荒谬，但起码现在的结果，对他而言是无法言说的幸运。有时候他甚至想过，他愿意用之前拥有的全部交换进入现在这个平行时空的可能——包括生命。难不成是因为这样，林晖梦中的自己才会“猝死”？没关系，无论如何，他心想事成了——感谢那未知的存在，听到了他内心真实的祈愿。 笑着把仍有疑问的情人揽进了怀里，看着那人眼眸中倒映的自己笑得一脸纵容的模样，林晖心中满满的都是温情。不过偶尔也会忍不住想，现在自己怀里抱着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张元呢？ 没关系，不管他是不是自己错过了的“张元”，他都一定是对方没有错过的“林晖”，当他闯入这里的时候，之前那个幸运的“林晖”便被他杀死了，这里只有他，只有属于他的张元了。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能来到这里的，他感谢冥冥中那个未知的存在。 （喜欢看HE的到这里就可以忽略下文了） 关闭了眼前的虚拟影像，实际年龄垂垂老矣，外表却只是中年的林晖终于放松了全身紧绷的神经——倾尽全部财力研究时空交互技术，通过模拟，看到了自己送回六十三年前的那颗人造彗星，给六十年前的自己带来了这样的未来——不管模拟的结果是不是真的，他都觉得满足了。可是，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拥有这个未来的人是自己啊。 是的，他就是这么自私的人，虽然现在的他已知道，当年张元突然的无因死亡，与自己今日的作为脱不开干系——那颗携带能扰乱时空粒子的人造彗星被设定的是送回六十年前，以便当时的自己可以借此跨越时空，然而因为差错却在六十三年前惊鸿一现，将那时候的张元与三年后的林晖通过某种方式奇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即使因此造成了张元的死亡，他却也不后悔，只有两人在一起，对他而言才是幸福，其余的未来，他都不想要，他的后半生，就是为此而延续的——实则在漫长的岁月中，他那颗心早已变得扭曲，神志也不时癫狂。 但是，为什么不能拥有想要的未来的自己还要继续存在？不，六十年前的自己如果穿越了平行时空，现在的自己又是依托什么而存在着？是为了在今天发射那颗彗星造就一切的发生？这是悖论吧，也许模拟的平行时空那个未来根本不会出现，只要自己还存在……如果自己不在了的话…… 这么想着，林晖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朦朦胧胧当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走廊，看见了那个正面红脖子粗地表白着的青年，而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紧紧抓住了对方，不要再说什么“试试”了，他要他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你怎么哭了？”林晖紧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元眨了眨眼，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林晖没有像他知道的那样看着他逃走，也没有像另一个梦中那样冷冷转身离开，刚刚这个梦里的林晖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当他惊讶地抬头，发现对方也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一张年长不少，甚至有些风霜的脸庞。 难道这便是这个时空曾发生过的现实？可是为什么这个梦中林晖的脸会是那样？抬头看看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了，因为现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这样的林晖，所以便带入梦中了吧。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奇怪的平行时空也超过六十年了，他们依旧守着彼此……真好…… 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梦…… 不是梦…… 不是梦…… 不是梦…… （喜欢看开放性结局的才推荐看到这里，这次真的结束了） 备注：部分故事灵感来自、甚至等片子，但整体非硬科幻，不要让作者试图解释里面的时空观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