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寝殿若一座空谷,空谷回音,藏不住任何秘密。
檀华殿是这座皇宫里最古老的一座宫殿,它是历代君主安寝所在。每任君主即位后都会根据自己的喜好,为这座宫殿做出些调整,明元初年开始,这座宫殿便永远是漆黑望不见阳光的模样。皇帝命人将整座宫殿的每扇窗户都蒙了黑色的帘幕,他从没在这座宫殿里宠幸过任何一个女人,也很少在这里召见大臣。 曾经有过那样的流言,流言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坐上那位子,亲族冤魂化为噩梦缠身,檀华殿内每夜都是他的惊恐梦呓。 一个皇帝绝不能容忍这样的流言散播于宫中,很快,宫中再也没有这样的流言。而那座宫殿也一如既往的漆黑,深沉,像这个皇宫里最神秘不可言说的秘密。 这两年,皇帝老得很快,檀华殿内常年燃烧着沉檀香,青年时能助他心静,这两年却只叫他昏昏欲睡。他的发鬓已经有不少花发,却只有在他松懈闭目的时候,才会引人注意——在他清醒的时候,天子的威仪总叫人恍惚他的年纪。 宫殿的大门被轻轻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皇帝却浑然未觉。内侍官持着拂尘小步近身,他仔细端详了一遍,才小心翼翼试探起来。 “陛下?” 皇帝的耳朵眼皮微微一动,却没有睁开,不过他叹出一声较重的鼻息,这已经足矣叫常年随侍身侧的内侍官明白——他已经醒了。 内侍官恭顺地弓着身子,低声道:“陛下,瞿大人已经到了,正在殿外候着,是否传召。” “嗯……”他微微动了动脖子,缓缓将眼睛撕开了一道缝瞥向面前的棋盘,“叫他进来吧。” 永嘉皇帝在时,皇子不分嫡长与否都由同一位太傅教导,同时为每位皇子择选一位侍书,侍书公子从各官宦世家,或王侯将相小辈中与皇子近龄的孩子中挑选。瞿东篱被选上的时候,其实年纪还有些小,但他天资聪颖,有惊人才学,所以也择入宫中伴读。 一开始,其实是有意要将他择给太子的。可太子觉得他年弱幼小,难堪其用,所以没有选他,于是便阴差阳错成了三皇子明元君的侍书。皇子禁苑内书声朗朗,一读便是数十载春秋。那时的瞿东篱又怎会知道,当年的明元君,会成为今天的明元帝,又怎会知道自己的亲姐满心欢喜出嫁的那天,便是迈向深渊的开始。 他们的棋局已经行到了将结之时。 瞿东篱抬起的手,迟疑,又放下——他认输了。 “是臣输了。” 皇帝沉吟一声,将棋子丢入盒中,不曾回头,随手招了一招,内侍官适时上前递上茶盏,还是热的。 “东篱,你的棋艺退步了,年轻时,我总赢不了你。” 瞿东篱面色从容,似乎惋惜:“陛下言重,从前臣只是侥幸的时候多些。” 皇帝饮茶的手几不可察停顿一瞬,茶盏之后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你最近常去忠平伯府?” 朝臣与朝臣之间走得太近容易惹人猜忌,所以众臣皆有防备。忠平伯早年间寂寂无闻,不过是个没落贵族,瞿东篱与他走得近,自然没人在意。可时光荏苒,现下局势已变,他们的密交,在别人眼中,已经变得似有深意。 一边是皇家兵器,一边是太子岳丈,实在让人难以不思度揣测。 “陛下公务繁忙,臣棋艺不佳,忠平伯不嫌弃臣的棋艺,所以常去府上下两局罢了。” 若换作旁人,早被吓出了冷汗,放眼朝野,或许也就他与温家那只老狐狸,能面对天子诘问,做到如此宠辱不惊。 皇帝轻轻颔首,将茶盏递给内侍官,内侍官卑躬退下,殿门关闭,漆黑的殿中便只余烛光摇曳。皇帝的眼中映出橙红烛芯,像真有火在眼中燃烧,却不像热的,像凉的。凉的火,是鬼火。 瞿东篱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色低垂,不是畏惧,更像疲惫。jiejie去世之后,他已经很少同皇帝单独相处,他们独处时,总叫他不由想起亡姐。 “东篱,我知道皇后殡天,这些年又有我与太子离心的传闻,你对我一定有些看法。” 瞿东篱起身作揖,躬身伏首,颜色不改,缓缓道:“陛下言重,臣身为天子朝臣,当行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禁中事……臣不敢妄言妄测。” “东篱言重了,”皇帝起身扶他,叹了口气,神情似有忧容,“这万人之巅寂寞如无人之境啊,我有时反倒想念你我二人在太傅私学中读书的日子,那时候我们谈笑风生一如民间书生,心中有无限远大抱负,心有多大,就有多么自由,可叹我真正坐上这可以杀伐决断的位子,却还不如当初年少无知时自由自在……” 皇帝负手而立,仰首一望,又颔下首去:“白驹过隙,往昔难追了……” 瞿东篱放下手来,总算直视起他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不再年轻,曾经的年少抱负,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过是少年笑谈,不足一提。可是年轻时的好时光,确实再难得见,年轻时的人,亦阴阳两隔难再寻。 他眼神轻动,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破绽。 皇帝叹了口气,与他一起在石阶上坐下,大殿内沉檀袅袅,寂寞无声,了无生气。 “安静吧。” 瞿东篱下意识看了眼他,却没有接话。 皇帝回头向他笑笑:“不知你是否也听说我日夜惊梦,所以将整座宫殿蒙起,也不常叫人进来。” “臣…不敢妄议。” “嗯……我上位不正是事实,”瞿东篱闻言微微侧目,不知他是何深意,且听他道,“人道我有心结,所以不敢将檀华殿示人,我若真的怕,偌大皇宫,我何必住在这殿里,推了重建个不就得了。” 他环视周围,中年人的眼睛以一种极富野心的姿态轻眯着,审视着这座宫殿。 “我呢…是希望日夜居住此处,用这一屋子望不穿的黑提醒自己,朝野,皇权,皆是暗中摸剑,摸着了剑柄,剑是我的,摸着了剑刃,命…就是别人的。” 他忽然回头,与瞿东篱的眼光撞个正着,这一次,瞿东篱不曾回避,他们相识多少载,皇帝知道,他说的话,瞿东篱能懂,瞿东篱也知道,皇帝相信他能听懂。 “东篱,我戒备太子不假,可我又何尝不戒备珏儿,贵妃与中书令日夜紧盯,希望能在那老狐狸死前让东宫易主……东篱,我也做过皇子,我何尝不知?” “陛下……” 皇帝言辞与神色之间是十分恳切,自然地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叹息道:“现下总算昭仪有孕,陆叔伯可堪重任,这正是需要制衡的时候,东篱,我希望你我要一条心。” 瞿东篱果然神色微变,似有犹豫的意思。 皇帝续道:“瑛儿不止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亲外甥,太子之位,他名正言顺,德才兼备,只不过他心太善,我留珏儿在京,也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你我都知道,皇权之中不容纯仁之心,太子纯良,我不放心,难道你又真的放心?” 太子纯良仁善,众人皆知,若非如此,温氏一族又怎能猖獗到今天这分地步。皇帝的话不无道理,若要坐稳那位子,一颗纯良的心,又怎么能行。古来君主,长居其位者,哪个不是杀伐果决,恩威并施。 “我……”瞿东篱片刻失神,旋即起身作揖,“臣明白了。” “我此番只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你是皇后的亲弟,也是我多年挚友,我们一同出身入死,听雪阁将来也会由你的儿子来继,如果连你都误会我,那这皇帝做得……可就太孤独了。”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需要他的臣子替他教养孩子,他只需要他的臣永远只是他的臣罢了。瞿东篱面露难色,他不顾孩子年幼,将瞿牧斋早早送进军营磨练,又在今时请宫城子教导,皆是为了他将来有能力争取走自己的路,可是皇帝之意…… “……陛下,臣以为牧斋尚且年幼,臣虽多次教导,仍不堪重用,听雪阁之重,所需人才之精,牧斋躯体之才或尚可满足,然心思实不能至如尘境,若将来上阵杀敌,牧斋尽忠报国,不在话下,可听雪阁如此重任……依臣愚见,不如还是另择能者为之,方是打算。” 听雪阁职责特殊,需近御前,若瞿牧斋真的去了边关,上了战场,自然无法兼顾听雪阁。 作为臣子,瞿东篱的话不可谓不尽心,不可谓不忠心,滴水不曾遗漏,可他们毕竟认识了这么些年……皇帝勾了勾嘴角,眼角流露笑意,眼中却又似笑非笑,他的仁慈与和蔼,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更似是深不可测。 瞿东篱抬手卑躬作揖,欲再进言几句,却被他阻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会考虑,牧斋也还小,他母亲去得早,与太子颇有似,若不是禁中不再为皇子择选侍书,他该能与太子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你我一般。” 是明示还是暗示,今日也许多次了,皇帝提醒他念及旧情,他亦并非不愿。瞿东篱还欲开口,想想还是罢了,他们都心知肚明,往昔之事不可追,今后的事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陛下,若没有别的事,臣便先行告退了,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沉吟应声,准他退下。 檀华殿的大门又一次关上,偌大的寝殿若一座空谷,空谷回音,藏不住任何秘密。皇帝半阖着眼瞥着桌上那局棋,黑不过胜白半子,而这半子到底是真赢还是假赢,或许还得看看。人生不过二十一眨,六十一瞬,皇权之中,他已经是那个长寿的人,他的山谷,没有人可以藏住秘密。 可他怎么敢对自己藏着秘密? 他张开双手,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沉檀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进入他的身体——让他再想想。 “宣太医去瞧瞧昭仪…瞧完了来回话。”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