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你剑术,不为杀人,但也不为救人。
夏小蝉醒过来,十日大会,已过两日。他连发高烧,烫得惊人。老裁缝想过小孩子见血光会不舒服,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再神的郎中也不是真神仙,特别是他还在长身体,用药需谨慎,因而虽开了药,却还是得等他自己退热气。 本来宫城子就烦,现在夏小蝉因为见血光发了热,后来再有人来请,他也没再去大会露面。他不去,峰顶上那个人就急躁,赤殷夫人自然很快知道了这个事情,派人来送过药,他没领情,于是也没人再来过。 两日里,瞿牧斋和两个大人轮流照顾夏小蝉。待到他睁开眼,连敢家兄弟也已经到了。 眼皮沉重,脑袋也钝钝地疼,他的嗓子烧得像古稀老人,烫得卷起的铁皮一般干涩,他略动了动,看见桌边坐着一个人在玩儿杯子,眼光模糊了几次,仔细辨认,才看清是谁。 “宁哥哥……” “哎呀!你醒了!”敢昌宁一面赶紧倒了茶来,一面通知外面的,“嗳!小蝉醒了!” 外面的人细细嗦嗦走动,一个一个进屋——原来大家早都在了。敢昌宁扶着他的后背给他喂水不方便,瞿牧斋便自来搭了手,叫夏小蝉好躺在他身上。宫城子见乖徒儿醒了,赶紧指挥老裁缝给他看看,老裁缝难得不跟他回嘴,利落上前来把脉,试温度。 生个病,一下子金贵了不少,弄得夏小蝉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憨憨地笑,想要打趣,嗓子却太干,说不出半句话来。 瞿牧斋看他意思,皱了皱眉,低声道了句:“老实些。” 他果真老实了,乖乖自己捧了杯子,咬着杯沿一点一点小动物般舔水喝。 “嗯……”老裁缝手上搭着脉,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神情放松下来,“总不生病的人,一生病便是大病,这一病好了,身体没准能上一阶。” 敢昌宁面露疑色,他一早便怀疑这江湖郎中靠不住,孩子发热发了两天才醒,现在又说好了身体能更好,要不是因为大家都敬重这人,他早骂人了。现在听他这话,更有了不确信,他向后一仰,靠着他哥哥,低声道:“这人到底是不是骗子?” 老裁缝耳朵一动,冷眼向一旁瞥去:“没礼貌。” 敢昌安脸上挂不住,打算道歉,谁知道敢昌宁这个刺儿头,在边关刺儿,在京中刺儿,来了这儿,继续刺儿,一点委屈不能吃。 “叫谁没礼貌呢?!我听过你,不就是个往年卖假药的?要不是大家都让着你,我真是不能信你能治病救人,”他脸上越不尊重起来,口吻越发嘲讽没了分寸,“哦,不是,我本来就根本不信,也是奇了怪了,这囷龙司从头跑到尾,没一个别的郎中,难道这里的人一年到头没个头疼脑热的?就小儿发热你都治不好,扯什么自愈,都能自愈了,要你这大夫做什么?!”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不怕天,二不怕地,三是人畜不怕,说的该就是他。十八岁了,还像初生,是家里人养得太好,做哥哥的也有责任。 老裁缝十几岁出师,因为本事好,早年也用过兵器,江湖上还真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说句夸张的话,他都不能知道被人骂气的滋味,今天被他这么一骂,甚至只觉得新鲜。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起来刻薄,夏小蝉看着不对,怕他真动手,赶忙拽了拽他袖子,双目恳切,打算着用苦rou计,求他可怜可怜。 老裁缝回头看见他一双水汪汪的小鹿眼,果然大爱泛滥。不是只有女人天生有亲子爱,男人也有,不过这世间男人可牵绊的太多,因而不如女人赤心些,所以少见。做郎中的人就不同了,老裁缝那年头干这行,哪里能挣什么大钱,行医大多是因为心里更多些那些个爱啊义的。 他一个一百几十岁的人,算上养赤殷,早几十年光景过去,半个女儿下了山,他心疼,所以说了不收徒弟的话。孩子大了,总要走的,不收徒弟,就不会心疼。 夏小蝉这孩子他看着投缘,几日光景,也当半个徒弟了。 老裁缝摸摸夏小蝉的小毛头,扭头看了眼敢昌宁,敢昌宁也看着他,一口气不曾松,谁料到老裁缝冷不丁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没回他。这可太气人了。骂人打架,有来有往,才是章法,不然就是蔑视,那不是更气人! “你娘的你唔——” 他被捂了嘴巴,这屋里没人敢这么干,要干自然是敢昌安干的。他哥哥赔着得体的笑脸,向各位点了点头,一手捂着他弟兄,一手用劲抓住他后腰,半提半推把人送出去了。 老裁缝不屑地哼哼了一声,引得宫城子发笑,道:“多少岁的人,跟我就算了,跟小辈置气。” “是他不在理,凭什么我不能气。” 夏小蝉咬着杯子偷乐,靠着瞿牧斋忍笑忍得发抖。瞿牧斋点了点他脑袋,他啊了一声,看了看他,蓬头乱发继续咧着嘴傻乐。前阵子长大的模样,病一次,好像又小了回去。 宫城子俯身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病了两天,出的汗多,还真有些瘦。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今年赤殷办成这样的,第一天就不该带你去。” 老裁缝没接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原来不知道便算了,现下知道了赤殷是他半个徒弟,弄成这样,他不能说全没责任,确实……也是过分了。武林大会不该是屠戮之战,四年前筑佛人胜出,就是个错误。只是他们都懒得过问江湖事,他们不过问,便没人愿意过问。他们身上也犯了罪——袖手傍观的罪。 老裁缝扭头看一眼宫城子,问道:“你今年真不比?” 宫城子没立即答,众人心里便有了答案,他在犹豫。瞿牧斋少言,但是看过那天的情景,他年纪小也知道不是好事,宫城子是他半个师父,师父难办,徒弟该帮着想办法。 “少庄主,我来的路上,听到一个人。” 宫城子打开折扇,看向他,是愿闻其详的神色。 “茂林一带,有个叫长野的,据说武学惊人,好劫富济贫,我不认识,但听说这次也来了武林大会,不然让他尽力一试。” “他?”老裁缝的口气不屑,半笑的口气,“先不说他来没来,那天我也没留神,就算来了,一个劫富济贫的游侠,怎么可能是筑佛人的对手,筑佛人如果愿意,七丈之外,他就能杀人。” 宫城子闻言讽道:“那你说怎么办?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做这些事?” 放平时,两个人早掐起来,可这次确实是他老裁缝理亏,说实话闺女大了,确实摸不清姑娘在想的什么,只能说自己主意大了,也不跟大人拿商量了。不过话说回来,赤殷什么时候又拿他当过大人?这姑娘主意一直就大。 老裁缝干巴巴抿了两下嘴,实在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说:“你也不要着急,我也打听了,往四年因为没有盟主的干涉,善念堂办事更方便了不少,阿殷大概也是这个缘故要推他做盟主,可是这样的人总归是个祸患,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一会儿去找一趟她,如果她有打算,我就问问她的打算,如果她没打算……我就劝她打算打算。” 宫城子冷哼:“你最好是。” 夏小蝉脑中浮现出那日筑佛人的模样,心底又是一阵恶寒,可是这偌大江湖,竟然没有一个能比他更强的人? “师父,连你也打不过筑佛人吗?” 宫城子面露难色,倒是老裁缝笑着抢白:“你师父如果打过了,就要做盟主,报剑山庄的门规,不让做盟主。” 宫城子不耐烦摆了摆手:“实在不行,做就做吧。”讲完便出去了,想来是太烦。 老裁缝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好生休息,一切事情自有他们,说完便也出去,只留下瞿牧斋同他说话。 夏小蝉心里安定下来,想到实在不行,还有师父,天塌下来,师父顶着。 他忽然记起以前他们在离人关遇上劫道儿的,师父在那边打架,他在一旁忙着救人。这些人是饿急了,想抢钱抢吃的,宫城子不会真打死人,打死穷人不道义,掌握着手劲打人比下狠手要累。师父打了一会儿,喊他,小蝉啊,别救人了,来救救师父吧,师父快被人打死了。夏小蝉才慌慌张张去帮忙。 现在再看,真是恍如隔世。 夏小蝉出神,喃喃道:“牧斋,师父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瞿牧斋替他盖好被子,配合着问他什么话。 他脑中浮现出那日那景,宫城子对他苦笑,口气是语重心长。 小蝉—— “教你剑术,不为杀人,但也不为救人,是要你在关键之时,救自己一命。” 瞿牧斋轻勾嘴角,道了句:“是道理。” 夏小蝉双目明亮清晰,前所未有之坚定,三重天席杀戮那日,他对自己一直所信仰的道有了怀疑,大病一场,他却忽然明白过来宫城子的话中之话。 “一个人,其实救不了那么多人,自己先活下去,才能救更多的人。武林盟主,不该只是一个只知道自己活下去的人,筑佛人的武功或许是天下第一,可是他的心不是。” 瞿牧斋点了点头,道:“他有自己痴迷的东西。” 夏小蝉顿了顿,忽然坐起来,握着瞿牧斋的手,神采奕奕道:“牧斋,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 如果被别人听去,如忠平伯府那烧火丫头听去,一定笑他做梦,可是瞿牧斋知道,夏小蝉不是在做梦,他也不是要做天下第一,他要做的,是那个心怀天下的人,他要做个广阔的人。 宫城子顶起的天,以后他也想顶。 瞿牧斋将另一手覆在他手上,微微一笑:“你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