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每个快乐的日子的月色都那样好,如水般铺满了整座城,踩下去,仿佛能荡起涟漪。
陆大人家的小公子落水的消息被传开了,陆家却没人敢去问瞿东篱的责,兵部尚书陆道远谈论起来也是含糊其辞,避重就轻,谁都知道只论他儿子落水的事,已经是避重,就轻。陆昭仪知道自己那弟弟不是个中用可靠的,却也没料到他口无遮拦到这等地步,若不是她腹中怀着孩子,皇帝未必是现在这个模样。 这样的事,有人忧,自然也有人欢喜。顾灵安的处置迟迟没有下来的意思,温亭云便度得圣意已经有变,真是正经要谢谢陆家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少爷,竟然造就这样一副人和。 不日,中书令便上表,言克扣军粮案事态严肃,不该从轻发落,应当严惩,他身为人父,也绝不敢为儿徇私,全凭陛下的旨意。 这已经是哪时节的糊涂官司,竟然现在拿出来说,到底是只老狐狸,又给了皇帝台阶,又全了自己的脸面。皇帝不会真的处置温成,不过革职,回家反省,至于那春江府刺史曹景中,便没那么走运了,判他结党营私,中饱私囊,当朝下了旨,抄家流放了。 曹景中的家眷尚在京中,抄家那天,夏小蝉和瞿牧斋正要赴敢昌宁的约,瞿牧斋骑逐光带他一道路过,多看了两眼,也没见抄出什么东西,几个妇孺和少子,都瘦弱,哪有中饱私囊的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夏小蝉忽然想到蕲宛,他看着那队被拴着麻绳的女眷,口吻有些沮丧:“她们会被送去教坊司吗?” 瞿牧斋定定瞧着,口吻其实有些惋惜:“只怕有些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夏小蝉反应过来,年轻的,尚可用的能去教坊司,其他的,还不知道去到哪里,他余光恍惚瞥见一个小女孩儿,腰上腕上都系着麻绳,她不能明白那是什么,纯真的眼睛望着夏小蝉,没有一丝恐惧和惊慌,她傻傻地咬玩具一般咬着手上的绳结。太痛了。 夏小蝉闭了眼,不愿意看下去,别过了头。瞿牧斋注意到他的样子,便夹了马肚子,决定离开。 “走吧,他们还在等着。” “嗯…走吧。” 没想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算了,还是“恶声”。两个人才踏进酒楼的门,就听见敢昌宁在楼上骂人,夏小蝉对瞿牧斋苦笑,瞿牧斋拍了拍引路的小二哥,说他们自己上去。 “真是一家子活生生的白眼狼,曹景中贪,能有多贪,还不是都进了他那好老师一家的口袋里,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这么个判法!” 敢昌安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口吻,叹了口气道:“杀鸡儆猴罢了,只能说这个曹景中也是个糊涂人,好日子没过上,好人也没做成……” “小宁哥哥,安大哥,我们来啦!” 敢昌宁闻言一喜,赶忙站起来找人,果然看见楼梯口立着两个人,赶忙对着他们挥手:“快来!你们来了就上菜了!” 自初一那日后,敢昌宁便真的不再计较似的,真要来请瞿牧斋吃饭。瞿牧斋答应得倒快,倒是夏小蝉有些犹豫,怕他们又哪里不对盘,起冲突,毕竟敢昌宁是一向口无遮拦惯了的。不过最后还是应承下来,人家都那样诚心诚意,何必再多说。 就是不赶巧,约顿饭也不容易。因过年诸多事宜,宫城子那时也没什么空,所以荒废了瞿牧斋和夏小蝉的功课,现下年后总算闲了,于是一口气补起来。两个孩子一个月都没过什么人样的日子,起早贪黑,是好不容易放到的假,这才姗姗来迟,赴这约,转眼都快二月了。 燕京城的冬天就要过去,人们的衣衫渐渐薄了,风不再刺骨,有些融融的暖意。夏小蝉忽然想到,上次在街上两个人说生时的事,瞿牧斋出生就是在冬末春初时,于是问瞿牧斋,哪天是他的生日。 瞿牧斋夹菜的手顿了顿,口中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是没预料到什么的模样,夏小蝉问他怎么了,他才说:“就是今天。” 夏小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那里,反应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是不敢置信。唯有敢昌宁最高兴,拍手叫好:“真是赶巧了!来来来,我再加上几个菜,诶,不如再叫壶好酒——” “嗳!”敢昌宁这人来疯的模样确实不知道是随了谁,敢昌安苦笑着叫停他,“你闹什么呢,你两个好弟弟才几岁,你就要给他们灌黄汤。” “那我们还不是像他们这么大开始就吃酒,这有什么的。” 他们兄弟俩争得欢,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们过生日,还是夏小蝉说了个正经意见,要请厨房下碗长寿面,又扁着嘴觉得可惜。 “可惜翠翠今天上先生的课,没出来,不然该一道给你过生日的。” 瞿牧斋回他:“这没什么,我往年也不作生日。” 夏小蝉听了他的话,才想到他小时候常在营里,谁会给他过生日呢,大约如此,他自己也不记得,如果不问,今年就这样过去了,想来该庆幸自己问得及时。于是他脸上又展出笑来,磕在桌边等长寿面,突然磕到胸前有什么yingying的,这才想起什么。 夏小蝉兴冲冲掏出一个小袋子,是一个小小的荷包,还是粉绸子的,一看就不是他的东西。 敢昌宁笑道:“小牧斋,你看,有人要把自己的定情信物给你呢。” 夏小蝉羞道:“哎呀,这是翠翠不要的,我就拿来装钱了……” 说罢从袋子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看着瞿牧斋的眼睛,语重心长道:“上回你给我的红包,叫我替你收好你的福气,你缺了福气再问我拿,你看,今天就很适合还你一点福气啦。” 夏小蝉撑在桌上双手托腮,笑眼弯弯:“牧斋,生辰好啊。” 瞿牧斋对上他的眼睛,手上明显顿了顿,忽而唇边似乎勾了一点笑意,连敢昌宁也愣了愣。 “……嗯,谢谢。” 敢昌宁看看敢昌安,敢昌安看看敢昌宁,大约都没能想到还能看见瞿牧斋这样一面,敢昌宁不禁感慨道:“夏小虫,我真是佩服你了,你到哪儿,哪儿就是春天。” 夏小蝉不好意思起来:“哎呀,我是夏天生的……” “哈哈哈!行,夏天也行,夏天也行!来来来,喝茶喝酒的都给我举起来,让我们祝今天的小寿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夏小蝉端着自己的小茶杯跟着碰杯,欢呼起来,春光穿过少年人的衣袖,洒进他的眼睛里,世界亮晶晶的,充满好运气一般。店小二在此时送来了面,热腾腾的鸡汤面,一个煎鸡蛋,几颗小菜芯,像模像样。 瞿牧斋没急着动筷子,回头叫住了小二,把那块碎银子交给他,嘱咐道:“只算这碗寿面的钱,不必找了。” 敢昌宁闻言,咬着筷子打起趣来:“小牧斋,你这可不厚道啊,你那碎银子分明能帮我分担点菜钱呢。” 瞿牧斋径直回他:“我请。” “哈哈哈!你这小孩儿怪可爱的,哈哈!” 敢昌宁抱着他的脑袋左右摇,看来在他们来之前,这人已经喝多了几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了,只看他举了杯子又要干杯。 “来,今天这顿必是小爷我请的,谁也别想跟小爷我抢,喝!” 瞿牧斋在他怀里挣扎,闷闷地嗯了一声,哪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时候,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该用典用在这儿,不过也算贴切。 夏小蝉对着敢昌安小声道:“安大哥,你怎么不拦着点他。” 敢昌安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当我不想拦他么。” 也是,敢昌宁要闹腾,谁能拦得住。 最后的最后,分明是他瞿牧斋的生日,本人却稀里糊涂地过了,寿面大半碗进了醉鬼敢昌宁的肚子,一顿饭从下午吃到天暗,直到敢昌宁睡了过去,这才算完了。 敢昌安扶着敢昌宁道别,忽然想起什么,叫瞿牧斋等等,接着腾出一只手,从自己腰间拔下来一枚坠子递给瞿牧斋,是个玉葫芦。 瞿牧斋没有伸手,不明所以地看着敢昌安,就看敢昌安又向他递了递,他才犹豫着接了过来。 敢昌安微微一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和阿宁虚长你几岁,这就算我送你的生辰礼,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不过是以前家里的长辈在我小时候生日赠的,有福禄双全的意思,现如今便把这福气送给你吧。” 这样的缘故,瞿牧斋听了自然欲要还他,敢昌安闭了闭眼,拦下了,接道:“你看,阿宁今天在你的台面上喝成这样,还吃了你的寿面,这也算我们的歉意,你就不要推辞,好好收下,就是最好的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怎么也不好推辞,瞿牧斋握着那玉葫芦,抬头看他,只见敢昌安对他会心一笑,是兄长的模样。瞿牧斋微微一愣,没有再推辞,收下了玉葫芦,又对兄弟二人告礼道谢。敢昌安摆摆手,扶着弟弟上了马车。准备得倒是齐全的,看来是一早没想着清醒地家去。 夜色已渐沉了,夏小蝉和瞿牧斋牵着逐光走在月下消食,月光拖长人的影子,他们在人来人往间漫步。卖馄饨的叫卖着刚出锅的馄饨,夏小蝉听见这一耳朵,不自觉停住了脚,叫瞿牧斋等他一下。他果然片刻便回来,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碗馄饨。 瞿牧斋看了一愣,便看他一边舀着晾凉,一边对瞿牧斋说:“寿面没了,你吃两口这个,凑活凑活,这样就也能长命百岁啦。” 馄饨送到他的嘴边,夏小蝉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瞿牧斋盯着馄饨停滞了一会儿,一抬头又看见夏小蝉那双眼睛,虽然极不自在的,不习惯的,不过还是僵直了背,俯身吃了这颗他喂的馄饨。 夏小蝉不知道,瞿牧斋不喜欢吃别人喂的东西,不过今天好像特例。 虽然只喂成功这一颗,别的全进了夏小蝉的肚子,也很好了,讨个好意头,大丈夫不拘小节。 仿佛每个快乐的日子的月色都那样好,如水般铺满了整座城,踩下去,仿佛能荡起涟漪,夏小蝉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在路上跳着走,心和脚下都是轻轻的,忽而他回过头,夜色里,夏小蝉的眼睛好像就是星星。 “牧斋?” “嗯?” “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瞿牧斋下意识攥紧了逐光的缰绳,心中好像漏了一拍,迟了些,轻声应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