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搏动得比平时更用力更大声了些,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有点温温的烫。
他们是要去取年货,这是好说歹说从周mama那里讨来的活计,经过了萃熹之同意的。不过也是打的商量,除了夏小蝉和瞿牧斋得跟着去,另外还得派上四名家丁,一同前去。翠翠是乐得的,府里家丁又管不住她,再者,有了他们,夏小蝉和瞿牧斋就不必拿东西了,他们跑起来东看西逛还方便,只要出了府,谁还管得住她? 她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哐哐响,等到了西市大街,竟没能施展得开。听说是前面有辆装瓜果的马车和哪个少爷公子的撞了,府衙派了人来处置,通行也堵了起来,翠翠气得半死,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冒失,眼下是年关,不便生那些是非。 于是她只在停住不能向前的地方歇了马车,准备逛些胭脂水粉铺子,买点蜜饯果脯,定好的年货,便由夏小蝉和瞿牧斋取回来。 夏小蝉跟着瞿牧斋一起骑逐光,因为拥挤,行得慢些,马儿在熙攘往来的人群中缓缓地行。逐光已经是成马,不知道是不是时节的缘故,夏小蝉骑在上面,觉得视野开阔之余,空气也更凉薄。 忽然想到,上次他被人带着骑马,还是在离人关跟着师父,其实也没过许久,自己好像已经长高了许多许多,想当初,他还担心自己长不高。想及此,他忽然开心起来,扭头要对瞿牧斋说,瞿牧斋没留神他会回头,所以不曾躲开,嘴唇堪堪擦了他的鼻尖。 夏小蝉愣了愣,在意识到瞿牧斋正要低头看自己的时候,赶忙扭过头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搏动得比平时更用力更大声了些,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有点温温的烫。 怪了,怎么回事。 好在瞿牧斋一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叫他没那么尴尬,也不必解释什么,想想若换成敢昌宁,接下来一整年,这事儿都得变着法儿的由他到处讲了。 “怎么是他们。” 冷不丁,夏小蝉听见他头顶来了这么一句,他下意识问了句谁,正要看,眼睛就被手掌蒙了起来,他立时向后靠了一下,耸起了肩。就听耳边传来瞿牧斋一如既往冷静偏低的声音,混合着他呼吸的热气,夏小蝉微微缩了缩脖子,又被他一句别动吓住。 “怎么了呀……” 瞿牧斋却没有立即应他的话,温暖的呼吸,黑暗,还有耳畔嘈杂的声响,马儿的嘶鸣,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十下,夏小蝉不知道具体是多久,因为他数了十下就数乱了,等他再见光明,已经过了那段最拥堵的地方。 “刚才怎么了?” “撞车的是陆叔伢。” 夏小蝉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为什么瞿牧斋要捂自己的脸,应该是怕被认出来。可是那天瞿牧斋不是也在吗,夏小蝉正要问,瞿牧斋便仿佛已经知道他要问的似的,径直答了他。 “我那天跑得快,他们没看清我。” 夏小蝉又哦一声,表知道了,可又想,就算跑得快,陆叔伢明明看过他的脸了,怎么……他的脑中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他小心扭头,这回没碰到瞿牧斋了。 “诶,牧斋,你刚才是愣了吧,你明明是忘了要捂自己。” 瞿牧斋几不可察地变了变脸色,却没理他,这又逃不过夏小蝉的眼,夏小蝉可是看他脸色的专家了。 果然被他猜个正着,夏小蝉心里有些洋洋得意,不过也没想揪着一直逗,逗瞿牧斋没意思,他又不说话。 “不过这可不能说给翠翠,不然她好不容易按下的心,又该起来了,一定要来前面跟那陆家的小公子论理。” 那场面,光是想想都觉得……夏小蝉摇了摇头,无奈道:“真那样,翠翠大约就成了京中超越敢夫人存在的女中豪杰了,一定相当出名。” “那不是挺好的。” 夏小蝉闻言愣了一下,疑心道:“牧斋,你莫不是在跟我讲玩笑话?” 瞿牧斋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点温度,虽然只有一个字—— “嗯。” 他倒爽快人了,难为有的人捂着肚子快笑背过气,活像只吵人的小鸟。瞿牧斋轻轻掸了一下“小鸟”头上那朵“鸟毛”,薄唇勾起一角,夹了一下马肚子,逐光在日光中小跑起来,身上映出金色闪光,白色的马儿应了它的名字,是向着光在奔逐。 这一趟一来一回的,往日里半个时辰顶天的事儿,今天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还有余。夏小蝉从马上弯腰把两个礼盒递给翠翠,瞿牧斋替他稳着。翠翠要接,被却家丁先接了,翠翠没什么好做的,便扶夏小蝉下来,夏小蝉笨手笨脚下了马,差点绊着。宫城子真没说错他,他是实践出真功,才这么些日子没骑马,上下马都不大会了。 翠翠埋汰他学一样忘一样,学到最后,别都给忘了。 “哪有!我现在瞿家枪都精进了呢,不信你问牧斋。” 瞿牧斋坐在马上,突然接受了二人的目光,没来由的不自在,手上失了手,逐光被拉出一声轻鸣,翠翠大笑,说连逐光也不信你的鬼话。 这下夏小蝉当真了,一本正经跑到逐光面前,摸着它的脸教育它:“逐光,你可不能这样啊,除了师父的晴銮,就是你我喂得最勤快了,你可不能说假话啊。” 瞿牧斋闻言,轻咳了两声,待夏小蝉抬头看他,才听他说:“小蝉很用功,进步很大。” 到底是小孩儿,得了称赞就不得了了,趾高气昂地扭头看翠翠,翠翠也就是逗逗他,哪里是真取笑,于是煞有其事给他行了礼,歉道:“夏公子,是奴家失言了,奴家下回一定注意。” 夏小蝉清了清喉咙,佯装有胡须似的,用手捋了捋,另一手背在身后,活像萃熹之给翠翠请的那先生,难得来一次,就能听翠翠念叨上四五日他这不好那不好,谁知道这边有个学得这样像的,就是一张嘴就露了馅。 “奥,无妨无妨,二小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可教之才。” “哈哈哈!我回去就回了爹爹,叫那李先生张先生的都别来了,我看你就是那个现成的,哈哈哈!” 夏小蝉嘿嘿一笑,催促道:“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周mama该找了。” “哈哈哈,行,牧斋,可看着你的马!” “知道。” 夏小蝉摸摸逐光,白马儿的睫毛也是白的,长长的,看起来温驯。夏小蝉凑近它的耳朵,不知道说了什么,逐光哼哼了一声,好像能听懂似的。马上的人自然好奇,正要问,就看夏小蝉竖了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煞有其事地闭了闭眼。 “我和逐光的秘密。” 说罢,上车去了,都没给瞿牧斋个追问的机会,家丁便驱了马,返转了。瞿牧斋看着马车驶去,不由俯身摸了摸马儿茸茸的耳朵,自言自语似的问话:“跟你说了什么,连我也不告诉。” 逐光又是两声轻哼,好像真能听懂。 回程的路便轻快多了,三个人从后门进的府,离厨房近些,这些年货多是些腊rou火腿,都是今晚要做的年节菜,他们才进了院子,就看周mama搓着围裙急急地来了,口中念叨着:“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们再来迟些,今夜就别开席了。” 翠翠倒是潇洒,安慰周mama:“嗨呀,这府里除了老爷,不还有小姐嘛,我这小姐办的差没办好些,老爷还能不要女儿了?迟些就迟些嘛。” 烧火那丫头又在那边笑,高声回道:“依我看,咱们府中最最菩萨的心肠竟不是太子妃娘娘,该是二小姐呢,天大的罪过,二小姐都给顶过去,我看二小姐将来是成大事的人,我那天听守门的周旺说的那个,什么,一将,功成,功成什么?” 夏小蝉捡了根柴火在那丫头身边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小蝉知道的倒不少!” “哎呀,哪有哪有,”夏小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说,“不过这词儿跟翠翠好像不大般配。” “哪有不般配!”翠翠也不知道哪里捡了半根小黄瓜啃,嘴里还嚼着,就含含糊糊地讲话,“我要是个男的,习武,做将军,就我这脑子,不能比现如今那些在位的差吧,可般配着呢。” 瞿牧斋倒真替她想了想,脑中大约浮现的是陆叔伢的面孔,所以附和她一句:“确实。” 这瞿衙内的认可不比一般人的认可吧?翠翠心里霎时有了底气,心情大好,先前上街遇碍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大喊一声走了!拉起夏小蝉便往花园跑。 这园中开的梅兰菊棠,在夏小蝉眼前疾疾而过,冬日的暖阳像蜂浆淋在园中,到处亮泽,塘内青水漾漾,辗转流光。也不是头一年在萃府过节,不知道为什么,唯独今年最漂亮些。至园中小径,翠翠松了他的手,他便停了下来,看翠翠往前去,上了小茶亭,是去寻七巧。 他一手遮在眉上挡阳光,回头看见瞿牧斋正站在不远处看花,看的是他身旁一株与他差不多高的腊梅,灰褐的木头抽出一丛又一丛黄色的小花,明亮,精神。 像看花的人。 明亮,精神。 “牧斋。” 瞿牧斋动了动耳朵,似乎嗯了一声,转过头来。夏小蝉向后指了指,瞿牧斋便顺着那方向望去,花园那边的亭子里,七巧跟翠翠正站在那儿朝他们挥手。 “走啦,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