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展翼叼了根烟,默默吞吐缭绕的烟雾,过肺的感觉没有使他腾云驾雾,略微辛涩的呛辣感刺激黏膜,尼古丁镇定了几分游离的思绪。 他倚靠在河岸护栏边,身后背景是泛起茫茫雾气的跨江巨桥,尚未到都市熄灯休眠的时刻,桥上架起了钢筋水泥串联起的流光霓虹,在他身后变幻绚烂的色彩,给暗潮涌动的水面蒙上了活力的面纱。 烟头在他失神的空隙燃到手指上,他被火星烫得一震,下意识的一甩,带着零星火光的烟头被底下犹如鲨鱼巨口的浪潮吞噬,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照不亮水面,更指引不了他的心。 想起言翊归那尊瘟神在房间里等候着他,展翼的心顿时坠入比烟葬身之处还深的冰窟,一阵烦躁使他在早春三月如坠腊月寒潭,言翊归似笑非笑的诡异双眸浮现在他眼前。 平心而论那张肤白如瓷玉的脸并不算难看,不,这是展翼处于个人感受严重过谦的形容,言翊归的容颜乍眼一看甚至有种蛊惑人心的昳丽。过于浓黑的睫毛在闪烁着诡异热情的瞳孔照映下宛如乌鸦的黑羽,飘扬在天空中,昭告不详的信号。 少年般的流畅轮廓,精巧的下颌线配上过大黝黑的眼瞳,言懿归面容最强烈的冲击力来自于非人的精巧感,展翼心中暗暗咂舌,怕不是真是个阴间爬上来的怨气厉鬼朝他索魂的。 在仓库连环炸药的围剿下都没把他干掉,安排上过战场的雇佣兵隔楼狙击宣告败北,计划车祸失事的车辆最终上的是别派的手下。 合理点的死法他一一给言翊归编排过,不合理的蓄意谋杀他实在是没那本事创造奇迹,每次都被言翊归像雨天滑溜的泥鳅那样灵巧得躲开了。展翼暗自揣测莫非言翊归早就死在了某次人为的事故里,现在驱动那具身体架子的是江边爬上的艳鬼,死于情爱,囿于执念,借尸还魂。 否则要怎么解释言翊归明知他在背后的动作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他身边打转,嘴里还总是念叨着啼笑皆非的语句。 他打电话给许睿阳,旧时的狐朋狗友。在他逐渐在帮派里失势后,以前那些围着他的狗腿子散了个七七八八,大家即使打照面亦心照不宣不再提起他被边缘化的近况,以往的熟人变作相逢陌路。 从如日中天的新任干部,到会议里背景板般的杂鱼,潮起潮落一夕之间,任他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多在人生长河跋涉一段时日,总会轮到野草敝零的下坡路。 帮派里始终是强者为尊,弱者为俎,展翼在那次任务里失败后获得的待遇也算是和他的功绩挂钩,如今不被欺凌得太惨,得以在帮派里谋一闲职,大约是言翊归公开替他担责,将他的行动变为自己的授意,同时也是公开的袒护。 那次严重失败的下场是言翊归自断左手以示惩戒,现在连接言翊归左侧衣袖的是金属义肢,使用的熟稔程度让展翼怀疑言翊归是不是故意公费替换身体部件。那只新换的手臂外表镀了一层仿真皮肤,尺寸外观和言翊归失去的那一部分身体分毫不差,仿真皮覆盖下的骨骼肌rou血管,统统是合金材料制成,握力拉力却不是普通的人类手臂可以比拟,展翼亲眼见到言翊归用那只手臂砸毁了一面承重墙,也亲身体验过像个小鸡崽那样被按倒动弹不得的经历。 欲望交缠的时候,脱了衣服能看到言翊归身上一道伤疤状的接口,提醒着展翼眼前的这个男人知道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 那次他主导的失败,实则是他有意的串通外鬼,对方许以他丰厚的利益筹码,安排好后路,让他做完这一单就可以远走高飞。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不知道被哪蹦出来的言翊归搅局,对方在应允他的条件之前,率先被清剿了老巢。言翊归肯定是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于是将计就计,打算将其一举歼灭,他也不知道言翊归为什么会在祸患里唯独留下了他。 言翊归给他诉说的理由是爱情,展翼不相信这么粗浅劣质的对白,认定言翊归是别有图谋。 他觊觎着言翊归现今手下的权势,不安着自己命门被人拿捏,怨恨着那次行动功败垂成。积攒的搏命资本用来狙击言翊归是他垂死的挣扎,横竖都是死,当人砧板上的鱼rou而死不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想起在自己房间里端坐的身影,拥抱时触及到的体温,在自己耳畔泄露的吐息,那些生命体征毫无疑问属于活人,展翼每时每刻都能察觉到自己的失败。 脸上的疤痕已是陈年旧印,在崭新的痛楚面前又会在缝合过的切口处涌现出丝丝缕缕的入骨疼痛,展翼摸了摸脸上的凸起,那是战败者的耻辱。 许睿阳是他以前得势时勾搭上的别家嫡系大少爷,送上一些金钱美色笼络,表面的情谊就先这么确立了下来。他还寻思着兴许是个以后用得上的人脉,自己的职业生涯便约等于直接断送,意想不到的是他和许睿阳彻底熟稔便是在他落魄以后,许睿阳似乎只对拔去爪牙的流浪狗分外有爱心。 展翼这样有着的白眼狼血统的包藏祸心的狗,犬齿獠牙锋利时不时就会对主人手中的肥rou展出垂涎的攻击性,被打到奄奄一息,饿出肚皮肋骨形状,就知道施展自己看家护院的本领乞求吃食。 那次失败的行动,穿针引线的中间人就是许睿阳。展翼怀疑是许睿阳出卖的消息,把他和那个崭露头角的势力当投名状,可许睿阳之后无辜慌乱的态度和帮他的善后,又摘清了部分自己的嫌疑。 拨打的电话得到了应答,许睿阳略带调笑的声音在无线电波的另一端响起,他作为一个伪君子,总是能巧妙得令人感到真诚。他假若空口白话说今日下雨,结果一出门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会抱有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昨天看的天气预报是有雷阵雨,担忧今日你出门忘记带伞,特意提醒。 永远冠冕堂皇,永远巧舌如簧,令人难以去责怪他的错处。 “你想我了吗?”许睿阳轻松自在的招呼掩盖了好几通电话未曾打通的事实,他从不会向展翼解释什么。面对面时,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恰如其分,鲜活生动,像他自己剧本里最优秀的演员。 “是啊,想你,财神爷什么时候给我送钱。”展翼听见了揶揄似的话,心头一动,手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下,他庆幸许睿阳现在没有在他身边,看到他因这三言两语产生的动摇。展翼立刻想起了言翊归和他那笔说不清扯不明的烂账,默默把自己的叹息吞下度,以防许睿阳查探出什么不对。 以往的生命里展翼从未想过和一个男人有利益以上的纠葛,如果要有,他也觉得许睿阳比言翊归更加合适。 甩了甩脑袋,展翼暗自咂舌感到自己被言翊归同化了,看谁的眼里都冒出了粉红泡泡。许睿阳是他落魄日子为数不多的外包单子主顾,有什么许睿阳不方便明面出马的事,展翼便成了看不见的代言人,来来回回的,替许睿阳做事抽成也丰了一些自己的腰包。 下水道的老鼠,在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生长得最为肥硕。 许睿阳的声音懒懒散散的,“上次季家的事情还没收尾,这部分不用你去负责,家里的老头子们好像发现了一些我的动向,最近不宜有大的动作。” 话锋一转,竟听出一丝丝的委屈,“你只有在要骨头的时候会想到我啊。” 展翼都能想象出另一边的人被刘海碎发扰乱的眼眸,听见没活干,兴致缺缺得应付,“不给吃的那驴都是不会拉磨的,总喜欢拿假骨头逗弄小心被咬到手。” “对主人不听话的恶犬就应当拔除犬齿,但这样的狗需要放在合适的地方,无论是看家护院还是送出去咬人,不在身边都是一把好手。” 展翼翻了个看不见的白眼,这些自诩人上人的富家公子奉承客套果然只针对有必要的资源,对底下的人,站于高峰的高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言翊归算例外吗,不惜身入泥潭滚得一身脏也要与他共沉沦。 “是是是,别忘了,狗光有骨头是喂不饱的,时不时也要吃几口块rou的。”展翼不吝惜表达自己的失望。 许睿阳的声音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展翼猜测或许是美人在怀无暇顾及他,“那是当然,完成任务之后,我不会吝啬奖赏。” 还等不及说礼貌性的再见告别,一只瓷白如骨雕的手攀上了展翼的肩膀,身后来人的肌肤在江边岸灯的投射下泛出明暗的交接线,熟悉的触感吓得展翼立马摁断电话后清空来电记录。 他这么心虚理智上的原因是勾结外贼被现任主顾抓包实在不太好看,真正让他慌乱的还是内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 言翊归把黑色的大G停在路边,展翼准备横跨上车前,便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眩晕花香,他扭头一看,车的后座被放倒,后备箱和后座里堆积如山的是迷乱鲜红的玫瑰,暗红色的花瓣仿佛刚用鲜血浇注生长,绿色的根茎意味着这些花刚刚离开依存的土壤,脆弱娇艳的形貌一开始就没有独立遮风避雨的机会。 展翼盯着言翊归脸上不多的血色,满车糜烂的鲜红暖不热这只冷血动物,他有时很想撕烂言翊归身上的皮囊,看看血管里流淌的是不是凝固后的液氮,否则怎么会任他怎么表现出厌烦不耐,言翊归都不为所动。 他指指车后备箱,有些僵硬得问道:“这是什么,我花粉过敏。”花粉过敏当然是托辞,他纯粹是受不了这样浮夸奢靡好像作秀摆拍一样的场面。 言翊归把车后备箱整个翻开,浓郁的花香又呛到了展翼的呼吸道,展翼嫌弃地在鼻子前煽煽风,看言翊归花瓣般的嘴唇微微一笑,“送给你的。” 展翼摊摊手,扭头表示拒绝,“我才不要。”随手扯起一支花,投进了平静奔涌的江水里,面上的神色不曾有丝毫被打动。“你还不如让它们回归自然,一把火烧了当化肥丰沃土壤。” 他倒是觉得玫瑰与言翊归很相配,言翊归的长相就像是中世纪的吸血鬼贵族,阴沉苍白绮丽诡异,随时随地出场撒玫瑰花瓣都不觉得怪异,长眠的场所应该是十字架底。只是把这些东西送给他,那无异是把鲜花插在牛粪上。 套路式的流程,不走心的模式,把他当成流水线的模特网红架到道具摆设上,有什么予以理睬的必要。 言翊归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一支金色玫瑰,展翼拿过来掂了掂,指甲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迹,放嘴里咬了一口,眼里的神色稍微满意些许,“24K纯金?”他看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瓣枝叶,暗自咂舌,“这个形状的熔铸得耗费不少黄金。” 纤细的手指中再变出一朵黄金玫瑰,递给展翼。“这辆车里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其中一百朵是足金熔铸的,它们掩埋在了玫瑰花丛里,你不打算为那一百朵黄金玫瑰接收礼物吗。” 展翼冷笑一下,“你不如直接给我方便跑路的金条,我会更喜欢。” “不经过努力的收获怎么有意思呢。” 言翊归把下巴靠到展翼的肩膀上,暗夜中的人造光线使言翊归更有不见天日的吸血鬼氛围,说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蛊惑,做出啃噬脖颈的姿态。 “刚刚和谁打电话,喜欢的人吗?” 展翼不知道言翊归是明知故问还是有意使诈,干脆顺着说道:“对,比喜欢你多那么一点吧。” 几声沉闷的笑意从言翊归喉间溢出,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真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