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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 Ch07

    七 秋雨

    早上的例会之后又是筹展会。新展暂定在明年年初,是来年的开年大展,主题则是明代士大夫生活。这个展要办好,毫无疑问需要在几个研究部门协调。馆领导是研究书画出身,本身也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从专业上和情感上都倾向于让书画部来牵头,其他部门配合。但书画部的主任最近两年身体都不大好,更关键的还是书画在市博也不是强项,所以尽管答应了牵头,但每次开会都不大管事也不拿主意,问什么都说好。另一方面呢,金银器部和瓷器部的两位主任多少年了脾气上都不大对付,每次开会,别一别苗头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但今天可能是黄历上写了“不宜开会”,孙老太太和金银器部的老铁为了优先借展哪些展品的事情又杠起来了,杠到后来书画部的徐老师劝架劝得高血压都犯了,会议室里一片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把徐老师送回办公室,修复部忽传噩耗:龙泉窑的一件梅子青刻花大碗给摔了。好在摔得不狠,但重补是肯定的了。

    别说孙老太,听了一早上吵架听得头痛不已的宁桐青都觉得自己也要犯高血压了。

    不过虽然上午过得兵荒马乱一塌糊涂,下午还算不错。开完会后这一天的大事也了了,有些事情得等大领导拍板,资历浅的研究人员不必参与,也就可以回去做自己的研究。于是宁桐青午饭后跑去市图书馆,翻县志去了。

    他学世界史出身,是瓷器部为数不多的不搞器物研究的研究人员,研究的兴趣在清三代的外销瓷的流行趋势。自明末大帆船贸易开始,直到抗战爆发前,N市一直是重要的贸易港,瓷器则是出口商品中的大宗。宁桐青来N市工作之后,意外地发现本地的外销瓷研究存在着不少滞后、甚至可以说是空白,譬如传统上学术界普遍认为,N市在外销瓷贸易链中仅仅是作为运输港口,但随着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在现属N市周边的县区中发现了不少民窑遗址并出土了大量的瓷器碎片,虽然质量上乏善可陈,但从现存残片的图案来看,这些窑址的成品都是以外销瓷为主,甚至还可能存在仿造外地窑场的情况。

    外销瓷是否存在公认的品牌还是仅仅以产地区分至今尚有争议,N市发现的这些窑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外销瓷之间也存在模仿和产地竞争”这一假设。而对城市史的研究者而言,这个发现显然也推翻了N市仅仅是一个纯贸易港的传统结论。至于对宁桐青本人,也在原本的外销瓷纹样研究之外展开了N市外销瓷贸易的研究,这不仅扩展了他的研究领域,更让他与这个客居的城市有了一层更深的联系。

    他要查阅的县志基本在古籍室,古书字大本数多,一个下午翻了厚厚一摞,未见得能查到多少需要的信息。不过在老馆里看书本来就是一种乐趣,何况古籍室清净得连稍重的呼吸声都是一种干扰。宁桐青不紧不慢地翻资料,冷不丁听见有人说:“啊呀,这是要下暴雨啊。”

    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室内,再小的声音也像是贴在耳边说的。宁桐青下意识地抬头,果然不知不觉之中,天色暗了下来,沉重的乌云压在远远的天边,又像是凝固住了。

    他看表,差不多也到了该回馆打卡的时间,图书馆离市博不远,回去之后他给展遥发短信:

    ——我这里看起来要下大雨了,你要是下课了就早点回来,或者干脆再晚点,躲一躲雨。

    没多久展遥回了信:在回来的路上。

    宁桐青见状,也不再耽搁,打完卡跨上自行车,赶快回家。

    结果前脚刚进楼道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串的炸雷声,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瞬间视线尽头就只剩下白花花的一片。待进了家门,家里静悄悄的,他喊了一声展遥的名字,没有回音。

    宁桐青皱皱眉,掏出手机给小朋友打电话。

    只一声,电话就接起来了:“……小师叔好。”

    “下雨了,你离家还有多远?”

    “车堵在滨江路了,还有不到三公里吧。”

    宁桐青望了望没有任何转小势头的雨帘:“快到的时候给我个电话,我下来接你。”

    “不要紧,我跑两步就到了。”

    “你要是不想我现在就守在小区门口守着,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好,知道了。”短暂的沉默后,更年轻的一方妥协了。

    结果这不到三公里的路让宁桐青等了很久。等展遥的这段时间里新请的钟点阿姨也打了个电话来,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等雨小一点再过来。

    雨还是任何止歇的架势,不像下雨,倒像是有什么把N市这一角的天空豁开一个口子,天和江面完全颠倒过来。这样的天除非是万不得已,让人跑一趟实在不人道,宁桐青想了想,说:“今天不用过来了。雨太大了。明天再联系吧。”

    刚放下电话,手机屏幕上闪着一条消息:快到了。你手机占线。

    宁桐青抓过骑车用的雨披,出门前才想起自己没带伞,又找到家里唯一一把伞,下楼接人去。

    没多久的功夫,小区里已经成了一片泽国,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听着像下钉子。宁桐青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去小区门口找人,等终于看见那辆雨刷正疯狂工作的出租车时,整个人已经湿透了。

    展遥见到宁桐青,第一个反应就是开车门下车,但门一打开,宁桐青就朝他吼:“在车里待着!”

    说完加紧两步跑到车前,抹一把脸,把雨披递给展遥:“穿好再下车。”

    展遥看了一眼宁桐青,没说话,在宁桐青的帮助下穿好了雨披,穿衣服钱还特意把右手给宁桐青看:“司机借了我他的一次雨衣。我等你的时候已经把手缠好了。”

    但宁桐青眼镜片上全是水,只能大概看到一个轮廓。他直觉觉得挺丑的,但这时候美丑似乎是最无关紧要的。

    他摸了摸口袋,要给钱,司机师傅冲他摇手:“你弟弟给过了。我看到雨下得这么大,才没让他下车。行了快走吧。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

    宁桐青这时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带钱,他谢过师傅,侧开身子给展遥撑伞。展遥起先有点不乐意,正要开口推脱,宁桐青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隔着哗啦啦的雨帘开口:“小十同学,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能不能把客气留到家里再用?”

    展遥看了看与落汤鸡无异的宁桐青:“我有雨衣。你给自己打伞吧。”

    宁桐青笑了笑,一把揽住年轻人的肩膀,确保两个人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在伞的庇护下:“行了,走吧。”

    这把伞跟了宁桐青多年,也是他从英国毕业后托运回来的为数不多的旧物件之一。在这样疯狂的天气下,居然一没散架二没倒翻,看起来比被风雨刮得步履维艰的两个人还要可靠些。但再坚固的伞,这时也失去了遮雨的功能,只能勉强蔽住四面来的妖风,让宁桐青得以把展遥拎回家。

    好不容易进了楼道,两个人直喘气,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千山万水的跋涉似的。秋雨已经很凉了,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宁桐青的脸色尤其,水痕顺着头发一缕缕地淌过脸颊,又被宁桐青很快地擦去了。

    “你没事吧?”/“手怎么样?”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静下去,片刻后再次不约而同地大眼瞪小眼地笑了起来。展遥摇摇头——水滴顺着雨披淅淅沥沥地往地上落,在他的脚边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他望着宁桐青,在这样的天气下,眼睛和声音都是潮湿的:“小师叔,你别管我了。我的手没事,你湿透了。”

    宁桐青又抹了一把脸,结果视线更模糊了:“没事就好。哦,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阿姨今天来不了了。外卖嘛……”

    他有点遗憾地耸耸肩:“这个天叫外卖太不人道了。所以今晚我们只有泡面和鸡蛋吃了……哦,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知道吗?”

    飞快地眨了眨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展遥回答:“没了。”

    宁桐青想想:“那我订正一下,今晚我们只有泡面吃了。”

    说完他迈动脚步上楼去。

    片刻后,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