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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的忠告

    在大都市最好的一家地下俱乐部打拳击比赛,为了获胜、赚钱(后者是重点),需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毫无疑问,地下俱乐部的老板深谙此道。他坐在宽大办公桌的后面,亲自点燃烟草的同时,会对每一个潜力无穷的新人提出几点建议。

    他说:“要穿上好装备。”

    于是沃夫在比赛前仔细地检查自己的拳套和牙套。特别是深蓝色的牙套,他总要确认自己已经紧紧地把它咬在嘴里。尽管戴上这套护具后他脸颊鼓起的模样看起来很蠢,沃夫对此并无异议。折断的骨头还有长回去的可能,已经在少年时更换完毕的牙齿掉了,可就彻底没有了。

    结果自然令人满意。

    迄今为止,沃夫的鼻梁骨断过八次,肋骨折过六次,内出血十三次,遍身淤痕不计其数。而他的牙齿还没有掉过一颗。他从台上下来后慢慢地把嘴里咬得快变形的牙套吐出来,那一团扭曲的塑料制品上边除了涎水还沾着血迹。因为牙套边缘总会刮破舌尖。

    事实上,也许沃夫并无全副武装的必要。不管是被一拳打中面门,还是被一记飞踢击中胸腹,沃夫总能在第二天重新站回台上。常客们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新人前一回躺在担架上咳出应该是内脏碎块的不明物体,下一回就完好无损地沐浴在聚光灯的光辉下。不怪他们会忍不住鼓掌喝彩,这状况在选手更新频率极高的俱乐部里实在少见。

    这也是老板非常中意他的原因。老板一开始就看好这个有着野兽一样健壮身躯的年轻男人,在发现他又耐用、又不必花太多医药费就能恢复活力之后,老板对他更加满意了。

    只是偶尔老板也会感到困惑。

    “怎么回事?”老板很费解地问,“到你这个程度,就根本不能用结实一类的词形容了。你都经历了什么?人体实验?基因改造?还是说你是某类怪物的混血。”

    沃夫摇摇头。他拂开面前白色的烟雾,烟草燃烧释放出的带着薄荷气息的辛辣味道让他忍不住咳嗽。沃夫一边咳,一边用有点嘶哑的声音回答:

    “是祝福。”

    他说话时有浓重的口音,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好在他的工作也不需要讲话,无需在台上暴露出乡巴佬的一面。

    “我对你的口音没什么意见,我是说,我个人来说,我还很喜欢你说话的腔调。只是,我们需要考虑到观众的意见。”说这话的时候,为表真诚,老板微微抬起下颌来,注视着沃夫。他眼睛的颜色和领带夹上的祖母绿一样,还要显得更灰些,让沃夫想起某些动物的瞳孔。

    老板陷在一把巨大的沙发椅里。

    他说:“学会让观众开心。”

    要实现这一点,乍看似乎颇有些难度。

    从比赛用的舞台朝四周查探,只能见到灰暗的人影。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普遍戴着会场分发的假面。一整张沉重的银脸,从额头覆盖到下巴。唯一不是银色的,只有眉毛以下颧骨以上的两处空缺,空缺下是眼珠的位置。隔着假面,选手很难看见他们真正的表情,可又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各种各样的眼珠,颜色不同,大小不一。成百上千只不尽相同的眼睛,所注视的是同一个方向。

    作为目光中心的舞台边搭有网格状的铁质围栏,选手进到栏中,就像是野兽被关进牢笼。两只野兽关进一间笼里,人们所期待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发生些足够刺激的事。

    接下来拳手们要做的就很简单了。出拳,不停地出拳。越是惨烈、越是血腥,观众们越满意。他们表达的方式也很矜持,感到高兴了,就一齐鼓掌,更加兴奋时,就提高声音叫好。鼓掌的声音如同涌动的潮水,缓缓升起,并不杂乱,简直像是怕惊扰到台上表演的野兽们。叫好也一样,客人们不会喊和他们的宝石袖扣或定制西服不相称的粗鲁言辞,他们会大声地说:“加油!”这么叫的人也不明说是要拳手怎样加油,是要在对方断裂的眉骨上再补一拳,还是要用折断的大拇指戳进对方充血的眼珠里。

    可见让这些绅士们高兴也不难。老练的选手,不仅会出击,更会挨揍。他们懂得怎样让鼻腔里的鲜血以更加华丽的方式喷溅出来。譬如某次成功的演出,第一股血液泼出一道弧线,在灯下闪光的同时,挨揍的一方要鼓足力气,咬紧牙关,回敬对方快准狠的一击。两道红色的水花在空中交错飞溅,他们成了两座人rou喷泉。观众高举酒杯向喷泉致意,也有人像坐在某个上演大型剧目的剧院里一样,边鼓掌边喊“Bravo”。

    美丽的拳手,会更受观众青睐。但这种美丽不是指传统意义上的精致纤细。对地下俱乐部的成员来说,越野蛮,越健壮,就越美丽。他们拿挑选食rou猛兽的标准来评判选手。在这种标准下,沃夫毫无疑问是他们的理想人选。也许他们甚至可以原谅沃夫的乡下口音,把它也看作野性美的一部分,喜欢上他生涩僵硬的咬字。就像他们喜欢沃夫古铜色的肌肤,高大的身材,结实的肌rou,喉间的刺青。

    光看外表,沃夫称得上是地下俱乐部最完美的拳手。

    可惜老板和观众都不能只看外表。

    老板说:“你必须挥拳。”

    这是最基础的一点。一开始老板认为此事无需特意说明,除非有人认为俱乐部配发给他们拳套是要他和观众玩赢不了的猜拳游戏。于是沃夫听过前两点建议后就去打比赛。一周内,观众从见到他就欢呼,变成了见到他就叹气。近百人一起叹气的声音在赛场里回荡,让天花板顶部的灯盏振动起来,也让赛场经理的脑袋瓜嗡嗡作响。

    沃夫上班一周的战绩十分难看,失败,失败,失败,连一条平手记录也没有,遑论胜利。最后一次比赛,赛场经理气得扯下自己的领结,往躺在担架上的沃夫脸上砸。经理搔着自己反光的头顶,咒骂道:

    “你爸死前没教过你怎么揍人吗?蠢货!”

    于是下一个周一上午,沃夫不用再去地下三层上班。他上到大厦的最顶层,去见老板。

    “我不太明白。”老板说,“我有去看你工作的情况,不止一次。除了第一次,你没碰见过比你强的对手。但是每次你都只是站在那,什么也不做,连防守都没有。”

    老板站起身来,又点燃了一根烟。他把它衔在指尖,慢慢地靠近立在办公桌前的青年。

    “为什么?告诉我。”

    一口烟呼在沃夫沉默的脸上,击碎他波澜不惊的神情。又一阵咳嗽,沃夫晃了晃脑袋,依然站得笔直,望着老板的眼睛回答:

    “我现在打不了人。”

    “什么?你原来不是做过猎手吗,现在却连搏斗都干不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可以。现在我不行。”

    老板嗤笑:“即使对面会弄断你的骨头?”

    沃夫默认地抿起唇。

    老板狠狠地再吸一大口烟。

    他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人。今早天气晴朗,阳光从落地窗泼进来,照在青年棕色的头发和深色的躯体上。沃夫一头蓬乱的发丝遮在额前,投下的影子罩住他一半眼睛。另一半黑白分明的眼睛流出柔软的感情。

    老板发现他搞错了最基本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沃夫赤裸着的上半身,那漂亮的肌rou线条似乎在太阳下发光。他不舍起来。

    他有些烦躁:“接下来怎么办呢?我觉得你不适合在我这里工作。”

    沃夫局促地搓搓鼻尖,轻声说:“我想做拳击手。”

    “你是说要我留下你?”老板说,“可你又能做什么……”

    答案已经很明显。

    老板赌气般地瞥他一眼:“在这里,打不了人,就挨揍吧。”

    老板将快燃尽的烟头按在沃夫的锁骨下方。哧——后者高大的身体一瞬间发起抖来,十几秒后,他重新站稳身体。这期间他一言未发。

    被摁灭的烟蒂落进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老板用食指抚摸上沃夫小小的圆形伤口。渗血的皮rou能感觉到指尖的纹路,摩擦时像是又被灼烫一次。沃夫的眉毛无自觉地跳了几下。

    “也许,”老板终于又提起兴致来,“不,在这方面,你绝对很有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