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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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灵章不曾见过宋析,但他一定听说过,非是此人声名多么显赫,而是在绝世无双的故事中定然有他轻描淡写的一笔。 宋析直起身子来,目光似有似无地瞥了一下贺灵章,旋即又看向岑一捻须微笑:“泰山一别,已有二十五年,岑生还是如此青春美艳,叫老夫我实在汗颜啊。” 若是寻常人口出此言,定然有一种讽刺挑衅的意味,但不知为何宋析此人竟有一种奇妙的气场,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竟然都显得非常诚恳。 只可惜岑一并不吃他这一套,也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悠悠道:“岑某罪身,何堪岁月善待,青丝成雪哪儿来青春美艳。倒是你,方过五十便自称老夫,老气横秋,令人不悦。” “哈哈哈,青丝虽然成雪,但我看你方才渡江之势,神采似乎更胜当年。”宋析仍是微笑。 “泰山别后多年,你身上却是锋芒锉减,不知当年究竟为何临时投子认负匆匆下山?”对于此事,岑一似乎始终耿耿于怀,大约也是因此一直没给宋析这个笑面人好脸色,此时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语气竟然大为不满。 而此时此刻,贺灵章才知道这许多年来江湖上流传的论道传说,恐怕也只是被美化了无数次之后的不实虚言,若非亲身经历之人,谁敢相信这一场旷古的论道佳话,竟然是由另一方临时认输而造就的,但亲身经历之人,在论道坪苦守三天三夜,又有谁能接受这样一场不了了之,也不得不编造一篇传说自欺欺人。 难怪岑一心中如此怨怼。 他虽然不屑世俗对绝世无双的痴迷与崇拜,也为此感到负累,却又心高气傲,不愿传言中掺进虚假与谎言,只可惜绝世无双本就是假的,处处谎言自然无处计较。此时对上宋析,这曾经共同经历过这一场论战的对手,只有把不忿在此发泄。 宋析观察岑一面色,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扬起一种释然的微笑:“当年论道,真是精彩绝伦,叫我好不痛快。虽然戛然而止,却并不遗憾,只因当时好友飞鸽传讯,告知我夫人近日胎动频频大约临盆在即,宋某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返家的。” 宋析一番话了,岑一竟是愣在原地。 “岑生,泰山论道,时至今日仍在延续,但又有几人真能勘破天道?我名家辩术独步,若是仅为一时胜负,如何走到今日,辩之一字,是以吾生之须臾,穷究天地之无尽,既如此,身在何处不是辩道。” 岑一沉默良久,忽地一声轻笑,只这一声,却像卸下千斤重担:“不知宋生膝下是儿是女?” “仅一独女。” “如此算来,令爱倒也二十有五了,只可惜年纪稍长,若不然,我身旁这位青年倒是与令爱十分般配,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他突发此言,令贺灵章大为窘迫,当即红着脸大声斥道:“岑大郎,你是改行做媒婆了不是!”青年窘迫之下,显然忽略了岑一最后强调的门当户对一词。 宋析闻言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贺灵章,很快接茬道:“不知这位公子出身何处啊?” 岑一听他如此配合主动发问当时心下了然,也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贺灵章,而后勾起嘴唇笑道:“此乃宁都神捕贺钧扬的大公子。” 宋析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贺灵章的出身,只是在配合着演完这一场戏:“果然门当户对。”他这一句门当户对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意味深长,当年宋析是名家大弟子,如今已然成了掌门人,虽然隐世不出,却仍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门第,一句门当户对,无意中暗中给贺灵章喂了一粒定心丸,告诉他虽然贺父身陷囹圄,但并不至于杀身之祸,贺家可保。 贺灵章还在想这句话其中意味,宋析便很快接着打趣道:“只可惜我女个性娇蛮直爽,与贺公子想来一山不容二虎,难成一段姻缘佳话了哈哈哈。” 岑一听闻此言,也跟着轻轻笑了出声。 原本岑一心有不忿,有意凭内力cao舟,与宋析挨得极仅,此时心下坦然有所放松,加上水势湍急,两船之间慢慢拉出了一些不远不近的距离。 岑一用传音入密之法对贺灵章轻轻道:“名家剑法大多根据论题谱写,许多人参不透辩术真谛,太过执迷于一题对错一时胜负,剑法也因此走向偏激极端,然宋析此人,辩察境界如此深远辽阔,剑法想必也已登峰造极,不可小觑。” 贺灵章还不通传音入密之法,只好尽量压低了声音用气声道:“若是剑法依辩术而走,宋析岂非已无弱点?” “不,”岑一微笑道,“宋析自然也有弱点,但他的弱点已不在于辩术剑法,而在于心。为了这个弱点,泰山论道他亦能投子认负。” “你是说,家人?”贺灵章似懂非懂。 “是爱。”岑一看向宋析,眼神竟然复杂得让人无法解读。 随着岑一的无声凝望,两人脚下圆木亦随波逐浪猛地向宋析那方撞去,贺灵章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进黄河波涛之中,青年正匆忙凝神聚力,忽然感到一只冰凉大手轻轻拍在自己背后,正是岑一默默伸出援手。 但还不等贺灵章出声道谢,岑一便蓦地丹田发力朗声道:“独木舟险,少年人杰,还望宋兄海涵!”话音未落,贺灵章只觉一股磅礴却又着力温柔的阴冷气劲从背后袭来,眨眼之间,根本不及反应,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宋析不愠不恼,慢悠悠探出长臂,这眨眼之间的变化于他来说似乎只是鸭行鹅步,轻轻松松便揽住了贺灵章的肩膀,乍看之下,两人好似在称兄道弟。 但等到贺灵章站稳了身子,宋析便也足尖轻点飞身而出,他一边向岑一跃去一边雄浑有力道:“岑生孤身独舟,恐怕难免寂寞,不如让老夫共乘?”但就在他刚刚翻到岑一身后,脚底就要碰到圆木的瞬间,这根合抱粗的实心木头便陡然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只是这半根木头尚未来得及被河水吞没,便已被宋析悠然驾驭。 波涛汹涌的河面上,两截断木好似砥柱一般纹丝不动,宋析与岑一也都没有说话,苍茫天地之间,只能听到黄河的怒吼,只是在这两人的威压之下,这怒吼竟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贺灵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手指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同他一起提心吊胆的,还有远在潼关关门城墙之上围观这场惊世剑决的千百人,自华山之乱震撼武林,沉寂已久的江湖便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在这数十年的和平安定中,究竟为何会突然发生这样的惨剧。 他们迫切地希望把这样一场没有来由的惨剧归咎于某一个人,又迫切地呼唤着某一位英雄人物能够力挽狂澜安稳局势。 但究竟谁是英雄,谁又是魔头? 是岑一吗,是宋析吗? 不,他们并不会轻易地做下这个定论,他们都在等待一个胜者,当胜利的强者成为英雄,那么谁是魔头就已无关紧要。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谁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噪音,唯恐错过高手间的瞬息之变。 忽然,两截磐石一般的断木随着怒涛开始狂舞。 谁也没有看清宋析腰间长剑是在何时出鞘,能看清的只有鲜红的剑穗随着剑花旋转绽放出的红花,宋析平平刺出一剑,这一剑剑势朴素平实,绝无诡谲花哨的变化,但剑尖寒芒飞逝,好似利矢刺破长空,但最为惊憾之处却是无人看见宋析收势,只知那剑穗红花好似不曾落下,而这一剑也已刺出了十余次。 这十几次的出剑走势竟也毫无不同,只攻岑一下腹气海大xue,出剑之快好似接连凌厉飞箭,前矢未至后矢又发。 但岑一背手立于断木之上,只是漠然随着狂涛颠簸起伏,好似根本没有动作,而这十几着也竟未伤他分毫。 贺灵章刚要奇怪岑一为何并不出招,这会儿便猛然想起,岑一曾经用剑已在自己手上,而他此番出谷根本没有带上兵刃! 他正要解下背后长剑丢给岑一,脑中却又响起岑一的传音入密。 “这一招,乃是出自宋析根据自创的剑法,矢地无尘。这套剑法讲求的乃是化剑为矢,发发相及,矢矢相属,而其要点在于对各处力的精准把控,每一招与前一招的发力与方向、乃至剑风都要完全一致,使得对手无法分辨招式之间的空隙,分辨不清闪躲不及。” 贺灵章仔细听来岑一的剖析,再凝神去看宋析的剑招,不由得再次大感震撼。 方才虽然震撼,却是囫囵吞枣,不明其中深意,此刻听得岑一说明再去看过,只觉泰山压顶高不可攀,一套剑法未毕,贺灵章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而此时此刻,贺灵章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宋析这一串连招如此精准凌厉,寻常武者恐怕应对五六招便已中剑,功力稍强者大约抵挡十余次,再强者要全部闪避也定然内力大损。但岑一不仅悠然闪避了所有攻势,甚至还有余力传音入密,甚至连语调气息都毫无波动。 此时宋析已经攻向中府大xue,这已是他剑向第十次转变,岑一下腹、前胸、双肩、喉头各处等十余处xue位都已笼罩在剑雨之下,但身形却依然飘逸悠然,好似所有的闪避身法都不过是这黄河怒涛推波助澜。 但即便如此,宋析发出的每一道剑气都仍是同样的精准均匀。 “贺灵章!若是你,该如何破此剑阵?” 贺灵章被岑一这突发一问难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急忙之中又去看宋析剑势,背后是冷汗层层,脑门上却又急出了满头热汗。 “两方交锋,岂有闲空看招?答!” 岑一虽在数丈之外,却好似对贺灵章一息一动了如指掌,此刻语气已然好似斥责,贺灵章已经有些慌乱,明明是岑一在剑决,却反倒像是自己在考试,这会儿被他一斥,只好硬着头皮不假思索道: “耗!耗到他内力不支露出破绽!” 要说贺灵章这个回答,实在是个笨办法,宋析内力之高深,若是当真如此,恐怕在宋析内力不支前,他就已经气力不济中剑身亡了,但不知为何,岑一听了他的话,却忽然放声大笑。 贺灵章还没来得及思索这笑声到底是什么意思,便忽然见得这浑浊的黄河水中忽然升起一柄水剑。 岑一也不再说话,脚下那截随波逐流的断木忽然间好似巨舰一般乘风破浪,向宋析冲去,身侧卷起白浪层层好似天庭仙云,岑一一袭真紫长袍在日光之下华彩流转。 片刻之间,宋析与岑一已然兵刃相接,两人剑气轰然激起远比黄河波涛汹涌十倍的浪流,溅起的水花好似高墙般一层爬过一层,几乎将二人身形全部吞没。 如此激战,只能看到在这层层叠浪中隐约有剑光闪烁,根本看不见剑势走向,贺灵章有心cao舟近前,但这两人交战处几乎成了一眼旋涡,根本无法靠近。 忽然间,好似有一声高亢悲切的鹤唳刺破云霄。 一个人影劈开水墙跃出漩涡,站在了贺灵章的扁舟船头,却是宋析。 贺灵章本以为岑一如此从容,定然是稳cao胜券,谁料竟是宋析上船,心中顿感不妙,还要问话,便见宋析抹了抹被水打湿略显凌乱的须髯,然后噗的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 “宋前辈!”贺灵章大惊失色,连忙凑上前去搀扶。 随着宋析呕血,水墙轰然坍洒,河心旋涡也慢慢平静,岑一仍是那样静静地背着手站在那截断木之上,连脚面都没有打湿,身侧散落许多木头残片,随着河流奔腾远去。 远处的潼关,好像传来一些恼人的杂声。 似乎有欢呼、似乎也有叫骂,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大喜大悲。 但至少河面上的三人,谁也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