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瑄】过客
1. 深海。 水波荡漾,鱼群游动。银白的沙上摆着一个巨大的贝壳。 忽然,蚌壳微张,一尾人鱼从中游出。 那是一条雄性人鱼。他有一头深蓝的长发,与发色相同的鱼尾结实有力,轻轻一摆,漾起水流,带着主人前行。 司岚游到鱼群旁,站定不动。不一会,大大小小的鱼“扑”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贴近面前的人鱼。 “你们乖一点,挨个来,别挤着。”人鱼神情混合着些许无奈和亲昵,唇角微扬,眼中浮现些许暖意。 司岚低下头,一条银鲳蹭到他手边,大幅度地摇头摆尾,似乎在逗他开心。他抿唇一笑,指腹轻轻滑过鱼身。 不对。司岚面色一凛,发现其背鳍及臀鳍前方软条明显缩短。逐一检查周遭的鱼后,他确认它们都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变异。 “唉……”他叹了口气,心知出海之事刻不容缓。 最博学的海巫师告诉他,像这类能引起海洋巨变的动荡,其一定牵涉到世界法则,大概率会是外力因素干扰了世界进程。 他们曾怀疑错误出现在海底本身,并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去观测、检验,无果。 同时,原先隐匿在暗处的影响逐步转变为“大迈步”式变异,且直接作用于海洋生物。 两人讨论了很久,得出一个结论——海洋内没有解决问题的出路,他们必须要动身上岸。 司岚道:“我去。”他语带笃定,意志坚决。 “不行。我们对陆上的状况了解甚少,况且,人鱼离开海洋,实力会被大幅度削弱。这太危险了。” “我还有一滴眼泪,你知道它的功效的。至于情报,先前那位造访海洋的吟游诗人,他提供了不少。”人鱼努力安抚自己的老友,“风险无法完全规避,我们只能尽力一试。” “你……” “好友,你还需要在暗中维持海洋的稳定。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算了,你是对的,我执迷了。”海巫师笑了笑,将手搭在司岚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那你小心。我会等你,等你凯旋。” 2. 云散,日出,海水涌动。 第一缕光爬上天幕,倾泻在海面,落到人鱼的尾巴上,鱼尾微微摆动,深蓝色的鳞片折射出点点幽光。 海风吹拂,扬起司岚肩甲上的薄纱,几只海鸥环绕在他身边,叫声不绝于耳。 人鱼坐在礁石上,极目远眺,望见尽头有一片冰原,白雪之上,似有冰晶勾勒出的宫殿轮廓。 冰原?宫殿? 他敛下心神,闭眼沉思。忽然,吟游诗人的话浮上脑海。 “一场天灾将大陆一分为五,每块地盘都有其独特的地形地貌,彼此分隔,边界又相互交融。 “…… “海洋的尽头便是冰原。” 如今一观,其言不假。 司岚摆动鱼尾,顺势滑到海里,快速游动。 快到岸时,他打量四周,寻了个相对隐匿的地方,拿出药剂,指尖一挑,“啪”的一声,瓶塞应声而落,淡淡的薄荷香气从瓶口逸出——这应是海巫师搞出的小惊喜。毕竟,只有他拥有在海洋里弥足珍贵的薄荷,还了解自己的喜好。 海巫师难得大方了一回,用了他的宝贝薄荷来给他调香。 司岚忍不住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很快,他收敛笑容,饮下药剂。 蓦然,人鱼全身血液沸腾,鱼尾上的鳞片渐渐消失,变为光滑的人类皮肤。体内暗藏的力量,也随着双腿的形成而飞速流逝。 他有些不适,不自在地动了动本该是鱼尾的地方——新生的双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它们还颇为娇嫩,寒风一刮,其上便冻出了鸡皮疙瘩。 “……”司岚无奈,模仿着吟游诗人的装束,挥手给自己变出一套衣服。宽大的深色衣袍覆盖在他身上。 脚踏皮靴,头顶毡帽,这副打扮的他与吟游诗人几乎没有差别。 解决了小麻烦后,司岚看向原定的目标地点——冰晶铸成的宫殿巍然耸立于雪原。 3. 大雪纷飞,雪花飘落在宫殿上,积满厚厚一层,为其添上几笔寂然萧索。 司岚暗自戒备,小心翼翼地向宫殿前进。 绕过丛丛冰凌,他来到宫殿大门,发现大门外无人看守,捏了个法决,打开了门——入目之处皆是微蓝的冰晶。 数十根冰柱沿直线排列在大厅两侧,支撑起宫殿的脊梁。冰灯闪烁着微光,点亮大厅。 忽然,一片浓郁的紫出现在旋转阶梯,他问:“来者何人?” “冒昧打扰,吾名司岚,来自深海,此次前来是为了寻求帮助。” “深海?你是人鱼,还是海巫师?”少年不解,又问,“那你这身装束?” “我是人鱼。服装是模仿吟游诗人的套装。” 少年正欲开口,几只黑白相间的动物从他身后冒了出来。他摸了摸它们的脑袋,走到客厅,招呼着司岚:“算了,你先进来坐。” “企鹅?”司岚问道,顺势接过了它们递过来的小蛋糕。 少年挑眉,暗紫的瞳孔映出一点笑意,道:“你倒是知识渊博。” “谬赞了。” 一只企鹅溜到司岚身边,伸出翅膀,做出类似握手的姿势。司岚将手搭了上去,轻轻一握。 ——两只非人生物摆出了人类合谈的架势。 少年端起茶杯,遮挡在面前,藏起唇角的笑容。 企鹅挥舞着短短的翅膀,指着司岚面前的蛋糕,示意他尝尝味道。司岚不愿拒绝它的好意,尝了一小块,香甜的果味在舌尖迸发。 “味道不错,谢谢你。”他说道。 短暂的下午茶时间后,两人进入了正题——交换情报。 叶瑄说,近段时间,宫殿外的冰雪明显增多,且暂无控制之法。企鹅们也受到了不明影响,时不时的,它们会出现狂躁的迹象。 “书房里有更详细的情报,如果有需要,你可以自行。” “……” “怎么了?” “你不怕我欺骗了你?” 叶瑄摇头:“万物有灵,能吸引动物的人,大多德性纯粹。”他抿了口茶,道,“更何况方才你句句属实,毫无隐瞒。我相信我的眼光。” “感谢你的信任。” 他们四目相对,一同笑了起来。 4. 经过一阵子相处,司岚认识到一点——作为宫殿主人的叶瑄,其知识面只限于书房内的藏书。 倒也不奇怪,在他出现以前,叶瑄守在一个渺无人烟的雪境宫殿内,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些企鹅。 司岚抿唇,想起了自己。有生以来,他从未见过第二条人鱼。深海里能和他说说话的,也只有那位海巫师。他们都独自活过漫长岁月,年轻的外皮下,藏着渐渐老去的灵魂。 ——他们也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你有头绪了?”叶瑄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暂时没有。不过……”司岚迟疑,又道,“我需要一些草药。” “草药?这是什么?” “具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它们种类很多,功效也有所不同。” 叶瑄若有所思,问:“你去采摘草药的时候能带上我吗?” “可以。你这里有地图吗?” “稍等,我帮你找找。”叶瑄起身,绕到书柜,快速翻找,“找到了。” 地图被主人平整地摊开在桌面,叶瑄打量了几眼,道:“这上面没有标注草药的分布地点。” 司岚手指微动,点在地图的一角:“这份地图注明了每块区域的地域环境,加上藏书里提到的一些东西,足够了。” “好。” 两人迅速捡好所需的东西,一同出发。 一声哨响,冰雕的马车奔驰而来,停在他们面前。 “能力不错。” “过奖。走吧。” 马蹄声响起,骏马腾空,驶向远方。半空中,马车变换了形态——数十只冰鸟衔着缰绳,振翅飞翔。 5. 寒风凛冽,空中的雪越发厚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他们来到一处流石滩,石块缝隙处藏着此行的目标——一丛不起眼的蓝色小花。 司岚介绍道:“绿绒篙,镇静止痛,镇咳平喘,制痢止血。”* 绿绒篙簇状匍匐在地面,零散分布,远远望去,宛如棋盘上星星点点的棋子。司岚拿出工具,蹲下身,小心地采摘它们的花朵和果实。叶瑄跟在他身后,将劳动成果装在篮子里。 半刻钟不到,他们就收集了足够数量的绿绒篙。两人回到马车,踏上返程。 马车内,光华闪烁,司岚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借着光,在上面涂涂画画。叶瑄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白皙的手搭在羊皮纸上,羽毛笔缓缓滑动,留下墨色的痕迹,勾勒出花朵的图案。 很眼熟。 叶瑄生出一抹好奇,问:“这是绿绒篙?” “是。” “很像,你画工不错。” 司岚停下笔,望向面前的少年人——他眼中有几分难以遮掩的喜爱。 “要学吗?” “好。” 出乎意料的,叶瑄是个极其出色的学生。他对绘画的敏感度远远超过司岚的预期——初次上手,他就描摹出接近原型的画作。虽然笔触略显稚嫩,但造型饱满,让人期待它上色后的模样。 “你很有天赋。” “是吗?那挺好的。”少年一顿,话锋一转,“我想把它送给你。” 司岚道:“好,谢谢。”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叶瑄瞳孔微缩,愣在原地。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从未有过如此的体验。” 司岚点头,表示理解。说到底,无论叶瑄知识有多渊博,他终究是一个少年,与那群喜欢亲近他的鱼一样,都渴望着陪伴。 那么,多留几天吧。 司岚将他的画夹进笔记本内——那正好是记着绿绒篙的一页。 6. 马车停在宫殿大门,听到声响的企鹅们溜了出来,站成两列迎接他们。叶瑄弯腰,挨个拍拍企鹅们的头,领着它们进入宫殿。 司岚微笑,正准备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突然,一只落在后头的企鹅粘到他身边,推着他一同走。 呼啸的寒风暂缓了它的脚步,细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大厅,为此地增添一分鲜活之气。 几只企鹅努力捣碎石臼里的浆果,一旁的两只拿着果酱和鱼rou混合,碗里红彤彤的,鲜艳夺目。 司岚看向企鹅们的主人:“虽然草莓和鱼rou不会造成食物中毒,但是,这味道……” “随它们去吧。”叶瑄见怪不怪,“它们的创造力一向丰富,各类浆果都被它们拿来混过鱼rou。” “……” “避开它们的新作品就行。见我们不吃,它们会放弃的。” “好。” 两人踏上旋转阶梯,缓步而行,快到顶端时,叶瑄脚步一顿,司岚问道:“怎么了?” “头发被勾住了。” “你别动,我来。” 穹顶上凝结着冰花,它们倒挂下来,撩起银白的发丝,拥入怀中。司岚上前,轻轻取下它们,道:“可以了。” “多谢。” 细微处,默契悄然生长。 7. 一周后,司岚向叶瑄告辞。 叶瑄沉默片刻,问道:“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 “好。” 叶瑄心知肚明,司岚只是个过客,他的根不再这里。他还背负着使命,不可能长久地停留在雪境。 两人不再多言,继续完成各自手头上的事。 叶瑄执笔,勾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海鸥翔集,长发的人鱼坐在礁石上。 调好色后,他用大笔刷铺满背景色。画笔随着主人的心意而移动,或浓或淡,涂抹着画布,画面上的细节渐渐被填满。 此时,画中的主角已停下翻动书页的手,站在他斜后方,默然不语。 寒风呼啸,吹散室内残存的暖意。司岚倒了杯热茶,放在少年身侧。 四周静悄悄的。 叶瑄依旧醉心于创作。他换了只细笔刷,沾了些许白颜料,点出画面所需的高光,细细雕琢面前的画作。 不知不觉,已是午间时分。 “完工了。”少年放下画笔,“可惜没干透,你携带起来不方便。” “无妨,下次回来拿吧。” “下次吗……”叶瑄点头,“约好了,下一次见面你过来拿。” 说罢,他递过来一面镜子,又道:“作为信物,请你收下它。” “好。”司岚也不多问,收好镜子。而后,他拿出一个礼盒,交给少年。 “这是?” “人鱼的眼泪。对治疗重伤有奇效。” “我会好好保管的。” 8. 叶瑄的生活又恢复到原先的状态,除了一点——他仍保持每日作画的习惯。同时,他画作涉猎的内容也慢慢增加:摇摇摆摆的企鹅、雪山顶部盛开的花朵、穹顶上的冰花…… 偶尔,他也会假想人鱼在海底的生活——流动的水,飘浮的藻,徜徉的鱼……它们灵动自由,带着生命的活力。 那是瞬间的美,变动的美。 冰雪之境与深海不同。这里凝固一切,封存一切。 于他而言,绘画也是如此,它将万物永远地保留在画布上,留住了它们最美的样子。 这很好。叶瑄想道。 他低头收拾画具,盘算着什么时候出门一趟——司岚留下的颜料不多了,他需要找材料制作一些。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声响吸引了叶瑄的注意力,他抬头一看,发现是小企鹅在敲门。它端着托盘,站在门旁。 “稍等,我收拾一下房间。” 叶瑄挥手,让房间变回原样。他坐到沙发上,呷了口茶,切了一小角蛋糕,诱人的芳香从中散发出来。 骤然间,疼痛袭上心头,叶瑄闷哼一声,捏着叉子的手松开,蛋糕滚落一地。 他连忙呼唤伴生镜,却只听见“咔嚓”一声——镜面彻底破碎,碎片上只留下血淋淋的八个字:封锁雪境,远离人类。而后,字迹消失,碎片化为粉末。 叶瑄呕出朱红,小企鹅有些着急,但又不敢乱碰他,只好守在他身边。 “呼……”他缓了过来,摆了摆手,“我没事。” 有事的不是他,是司岚。叶瑄赠予他的,其实是自己的伴生镜,危急关头可以自动护主,唯一的限制是:它只能使用一次。 叶瑄敛目,拿出法杖,轻敲地面。霎时,光芒闪动,雪花飘散。 风雪为他送来了消息,他听到了人鱼的悲歌——声音尖锐刺耳,其中还夹杂着刀剑声。它盘旋在宫殿内,久久不散。 良久,歌声平息,人类欢呼雀跃,歌颂他们消灭了异端,得到了长生不老的机会。 沉默。 司岚用生命给他上了一课——其名,人性的可怖。 歌声的最后,人鱼嘶哑道:“非我族者,其心必异。” 他不希望他重蹈覆辙。 他会让他如愿。 9. 极北之地。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风雪越来越大,逐渐掩埋了整个冰雪之境。 此后,宫殿内再无过客。 *::"镇静止痛,镇咳平喘,制痢止血。治胃肠发炎,肝炎,胆痛,白带,痛经。" *: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