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线
祈国三十七年春,漠北西草原三部和议落契,遣九皇子前往边境蒲幽城为质,及岁供铁器粮草锦帛若干。 跟凌风卓一同前往的随行护卫不足二十人,皆是新换面孔,连两个近身侍婢也是刚发派来,清一色都哭丧着脸,似是知道这每一步踏出都是有去无回。 眼看再过两日就出关境,夕阳西下,凌风卓坐在马车后架上,瞥了眼一直低头哭哭啼啼的小侍女,带几分嫌弃轻笑问道: “丫头,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刚满十五。” 凌风卓望了眼漫天彩霞,随意说道:“我在皇陵里养了株白玉兰花,需有人日夜浇水,要不要领这个差事,你自己决定。” 小侍女瞪大眼睛:“殿下,当真?” “本王不听提前哭丧,也不需陪葬排场”,凌风卓笑意不减,面色却沉寂几分,“只不过就算去路凶险,独自踏归途也未必安然,选择由你,任何结果少几分怨尤。” “奴婢愿意,只要能留在故土”,小侍女跪下磕头,“谢九殿下恩典。”她又拽了拽身边比她看着年长几岁的少女,示意她一起求个恩典。 那少女眉头微皱,跟着跪下朗声道:“奴婢烟兰,只愿侍奉殿下左右。” 凌风卓略歪头,狭长眼梢勾了勾:“你对主子倒是忠心,可惜把你派来这里,多半是枚死生无谓的闲棋,自求多福。” 说罢也没再看烟兰惨白脸色,翻身进马车里铺塌上,随手拎过一旁酒壶悠然灌进嘴里。 蒲幽城作为漠北西前哨,屯守重兵戒备森严。质子馆被设在左右军营夹缝中,原先作为驿站用途的三件茅屋陋舍,外墙年久失修破落残缺,院内杂草已有半人之高。 与祈国送使交接的蒲幽都尉延庚,年过三十身型高壮,腰膀浑粗,三角眼微眯,假笑敷衍至极,身后一排漠北士兵毫无掩饰捕猎玩虐的期待之色。 繁文缛节,费时打发走使臣,延庚收起虚笑,语带威吓直对凌风卓随行侍卫: “蒲幽不养闲兵,你们即刻半数分行,去左右军营报道,分编入城防杂务。” 侍卫中一人年轻耿直,脱口而出:“我等身为九皇子近侍,怎能全数离开?那殿下安危—” 话未完便被侍卫长骆闻厉色眼神截断,骆闻上前一步神色倦怠拱手说道:“入乡随俗,自然全听延都尉安置。” 带兵离开,与凌风卓擦身而过,骆闻低声道:“殿下谨记皇上叮嘱,静心忍耐,期满自有回程。” 烟兰眼见荒芜院落里只剩下自己跟凌风卓,延庚跟他带的兵上前将两人团团围住,踱着步子上下打量,肆无忌惮。 “祈国真是讲究,一个投降过来的质子,还要跟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延庚手直接抓向烟兰,“漠北地界伺候人的规矩,老子叫弟兄们先教教你。” 说罢把人直接丢进士兵堆里,烟兰惊叫着阻止撕扯她衣服的利爪,忍无可忍咬牙横掌劈出,露了本应藏匿的功夫,那士兵侧身嬉笑的退避,直到烟兰杀招取他咽喉,眼神一沉,两手齐出扭断了女子纤细的脖颈。 烟兰倒地抽搐两下断气,周围士兵迸发出可惜啧声,不住责骂刚才痛下杀手的浪费这难得取乐机会。 延庚已走到凌风卓身前,相距不足一臂的距离,粗声笑道:“这祈国送来的到底是九皇子还是九公主?咱可得查验清楚了,万一有个差错,如何交待?” 自始至终站立不动的凌风卓,看着地上烟兰尸体,浅笑面孔上分不清是一丝悲悯还是戏谑。 延庚见他不惊不惧,冷声哼笑:“九殿下,烦你解了外衣,一个男人总不至像那娘们寻死觅活吧?” 凌风卓也不多言,抬手解开外袍,上衣腰束,褪在手里,只留贴身内衣勾出宽肩细腰的身段。 一众士兵的嬉笑吵杂渐低,隐有几声深吸气声,延庚直勾勾看了半晌,突然转身对士兵说道:“这玄武之女的儿子也不过他娘亲六七成的姿色,跟你们说那女子当时倾国倾城你们还不相信?” 士兵里有人应声:“延都尉,我们又没您那资历,十多年前就能见到祈国那个艳名远播宠妃。” 延庚满是得意之色,眯眼回忆道:“那时她说来传播农耕种植之术,也不想想,哪个男人不想在她身上播种——” “延都尉”,凌风卓突然开口,笑意比之前更深沉,“你这算查验完了?不需把最后这层衣服,连带裤子也剥开看看?” 延庚喉下一紧,心思转了几分,质子身份可不同于地上的卑贱侍女,若被欺侮——,欺侮,这念头兴起,就像干燥草原上一点火星,尤其见那细致勾勒的眉眼底下,淡然一抹隐隐的挑衅,似在嘲弄有无胆识动手,又像勾引得指尖已挠到心窝。 脑中理性仍在克制欲念,这事若做了恐是真要掉脑袋的,延庚敏锐感到身后几名士兵都不由自主围拢得更紧,北边寒意风中竟透出燥热。 战乱纷争,明日死活本就难测,男人要死,死在诱惑之下,美色之中,难道不算种圆满?延庚粗壮手掌已搭过去,眼看就落到凌风卓肩上。 “九殿下”,一个低沉平直的木然声音毫无征兆自群人身后响起,“这里厨灶简陋,小人花费不少功夫,总算生火热了锅。” 延庚等人回头就看见,最边角破屋门口垮肩歪斜站着的男人,面貌普通眼神呆板,方硬下巴胡渣潦倒,若不出声简直能与背后墙壁融为一体的毫无存在感。 凌风卓抬眼,穿过兵众望向他,轻微摇晃下上身,笑容变得明灿里带出几分甜腻,那人一见就眉头不由拧结出不耐,走近两步手中持的硕大圆勺里guntang热油呲啦作响。 “殿下恕罪,菜油下多了,泼在哪里还请给下个指示。” 凌风卓笑道:“这等小事还用问本王?你爱泼哪里都行,挑个肮脏处还能去去污秽。” 那人回道:“小人手笨,万一油溅到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办?” “你只管泼,哪怕是伤到本王,被灼得皮开rou绽,也不怪罪。” 延庚目露凶狠,方一示意手下动作,就见那男人姿态懒散,手腕却突兀变了角度,那勺滚油就像剑指在脸前,一发便有千钧动作。 双方对峙片刻,男人面无表情道:“小人不能等,九殿下的菜还要下锅。” 延庚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随侍的厨子,漠北军中总不会没人做饭,连小人也要征用吧?” 漠北兵里有个机灵的出声:“延都尉,看这天色,再不回营,您怕来不及清点进献的物资。” 延庚铁青脸色缓和少许,又回头将凌风卓从下到上露骨看了一番:“九公主,咱们来日方长。” 一干漠北兵趾高气昂离去,院落里寂静就如烟兰渐冷的躯体,十几岁青春年华,零落成泥,凌风卓手里外袍将人裹盖住,不多时专门运尸烧填的葬队便将尸体拖走,再无一丝这姑娘的留存痕迹。 进到破屋,关上吱嘎作响房门,凌风卓贴近到那男人身侧,还嫌不够亲近似得干脆抓了人手腕:“丁决念,我可是让你走了的,你这又跟上来是什么意思?” 丁决念挣了下没脱开,也就任由他握着:“若走,便不需再疑心我身份,若跟来,自是心甘情愿,也不好再计较前事,怎么想,九殿下都不亏。” 凌风卓被一字不差说穿了所思所想,也不羞恼反是几分得意:“杯酒酬知己,你这不喝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丁决念转脸看着他认真说道:“那延庚让你怒火中烧,何必脸上强作欢颜?你这笑,模样不如哭来的好看。” 凌风卓抓住他手紧滞少许,面色神情不变带几分调侃:“梨花带雨确惹人怜爱,可惜,本王是个不会哭的人。” 丁决念眼睑微动,低声轻道:“是吗?” 凌风卓食指点在他腕上:“我知道,争这面上一口气外强中干,自欺欺人十分可笑,你来这艰险之地就为戳穿这个吗?” “受了气,发出来就是。” 凌风卓故作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怎么发?” 丁决念面如止水平声道:“杀了。” 凌风卓蹙眉,微张嘴,眼中疑惑如水波流转,半晌还是不明所以的问:“你说什么?” 夜过三更,连枭叫声都停了,丁决念穿窗而过身形如一道残影,凌风卓正坐在石垒床铺上,见他回来,不由低低松了口气。 丁决念将手里包袱提起来:“看不看?” 凌风卓点头,像个孩子得了玩具难掩兴奋。 “用灶灰止过血,但还是仔细别沾到。” 丁决念叮嘱时,凌风卓已在桌上打开斑驳暗红的布包,捧起那颗狰狞骇然的头颅,柔声带几分嗔怪: “延都尉,你这来日方长,也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