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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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川将药酒拿进来的时候,巍岚正背对门口侧躺在床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他脚步一顿,回身轻轻带上门。 现在的巍岚与五年前差距太大,那时的巍岚骄纵而爱笑,即使只比他小三岁,在他面前却一直像个简单而纯粹的孩子,会明确地表示喜欢亦或讨厌,包括分手和离开。 现在的巍岚变得成熟而通事理,却也变得畏手畏脚与小心翼翼,那形状好看的眸子仿佛夹了一层疏离的膜,总是带有三分顾忌。 他不知道这五年对方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但他同样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对方都不愿意与自己开口。 巍岚宁愿忍受他的冷漠,也不愿将五年前的事情坦然说出。 对方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自己也不再是对方走投无路之时,可以栖息休息的港湾。 巍岚感受到脚步声停在身后,随即冰冷的药膏涂上了他的背,在那道深刻的皮带抽打伤处梭巡徘徊。 好舒服。 即使对方明确表示不喜欢自己,但他还是那么好,巍岚想着。 实践时会考虑到自己的感受,事后会轻柔地上药安抚。他手指上的厚茧、西装前襟处辛辣却温和的香气、低哑的嗓音,甚至是那冰封一般冷漠而凌厉的眸子…… 每一处,每一点,都如此让他喜欢,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韩川还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韩川,而他却已经无法承受那么深的情意。 韩川说过不再喜欢他了,不要他了。 “手伸出来。” 巍岚被突然的这一句话吓一跳,刚止住的眼泪又断了线似的掉出来。他在心里狠狠嫌弃如此不争气的自己,随即撑着自己在床上跪坐着,头泄气地低下去,两只手心朝上乖乖地举到头顶上,是一个等着被打手心的标准姿势。 只是有些抖。 他牙齿又下意识地挪到下唇处紧张地碾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移开。纠结许久,随即极轻地说了一句,“明天还要拉琴……” 所以能不能轻一点打…… 只是后半句没说出来,前半句也轻得像蚊子一般,不仔细根本听不清。 意料之中的责打并没有如期而至,巍岚感觉自己的右手腕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握住,掌心带着些许滑腻的液体,涂在手腕上只觉灼烧得火辣。 他无措地抬起头,慢半拍的神情显得有些可爱,红肿的眼睛看着对方将红花油(常见外伤药)涂到自己手腕上,然后极为专业地按摩着。 他左手甚至都忘记放下,一直不上不下地举着。沾着水汽的唇瓣微微张开,却没说出话来。 “你躺下,把手放低。”韩川看着巍岚举在半空中僵硬的双手,无奈叹了口气,“周末上午去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 巍岚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半张脸,眼睛却依旧紧紧盯着韩川微垂的眉眼,不舍得移开片刻。 他时常想,为什么会有像韩川那么好看的人,鼻梁硬挺,眉骨舒展,眼角的弧线像是造物者最满意的杰作,无论何时站在人群中,他一定会一眼把对方认出来。 感受到对方赤裸的直视,韩川握住对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一紧,随即抬眼迎上那道视线。 他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种眼神。 那明艳的目光带着浅尝辄止的试探,与不加掩饰的谨慎与惶恐。 在他抬头的瞬间,那视线堪称慌乱地骤然移开,仿佛湖面上的冰层被残暴地敲碎,藏匿在冰层下的美人鱼便哭着回到海底。 巍岚不敢抬眼看,却又舍不得睡,便一直盯着对方为他按摩的手,像是要把手指的每一道纹路都记在心里。 “为什么要周末上午去。”他忽然哑声问着,“上午……你会在吗?” “我下午在。”韩川的回答冷静而果断。 巍岚忽地觉得胸腔酸胀到喘不过气来,他仓促低头,将脸埋在被子里,怕眼泪再被韩川看见。 韩川再次无声叹了口气,一次次由于心软而变得纵容。 “我让你上午去是因为,下午的仪器检查要次日才能出结果。” “……哦。”巍岚小声应着。 又过了两分钟,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问道,“那我上午去检查,是不是下午出结果,那是不是能找你看……” “是。” 巍岚识相地没再继续打扰对方,但这一个“是”字已经让他跌倒谷底的心脏再次愉悦地跳起,连泛红的眼角都没忍住有了些许弧度。 这么卑微而明显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韩川的手法很专业,手腕的酸痛很快消失,似是累过劲了,巍岚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他做了一个很不舒服的梦。 那是他有生以来最灰暗的一段时期。 18岁,他大一,韩川大四,他在音乐系拉小提琴,韩川在临床系学外科。两个人都是专业中能力长相非常出众的佼佼者,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 但两个人的实践关系是保密的。 那天他从商场回来,用攒下的生活费买了一块名贵的表,是打算送给韩川的生日礼物。地铁站离学校的小门很近,小门外有一片偏僻的街巷,他看见几个染着五彩毛的男生堵在那,一看见巍岚便叫了他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让开。”巍岚微皱了眉,站得离他们很远。 那些人说,他们有巍岚和韩川实践的视频,已经发到了网上,只要巍岚答应被他们玩弄一晚,就可以把视频删掉。 “小贱人,看你在视频里叫得那么浪,快叫几声给爷听听?” “滚开。”巍岚在暗处握紧了拳。 “你还有脸说滚?不过是个像条狗一样扭着屁股喊主人的贱货。”那人笑,“自己有多脏多变态不知道吗?你信不信我把视频发给你奶奶。” 巍岚原生家庭并不和谐,从小被奶奶一个人带大。 他并没有答应这群疯子的要求,而是把拳头狠狠挥在面前人的下颌处,直到对方满脸鲜血,鼻梁骨斜斜地塌向一边。 巍岚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大多是高冷清雅的小提琴男神,但鲜有人知他还是个健身爱好者,学过拳击和散打。 一群人被他一个打得七零八落,半死不活瘫在路边。 巍岚回到学校后,打开他们刚刚说过的视频网站,果真看到自己和韩川的实践视频。 看样子是一周前在酒店拍摄的,大概是床头柜针眼摄像头的角度,长达两个小时的实践被完整高清拍摄,辨认两个人的面部并非难事。 视频刚上传不到两分钟,点击量还是零。 他联系了圈子里一个较有权威的人HW,他们没约过实践,却是不错的朋友。 巍岚:我和韩川在酒店的视频被发到网络上了,能请你帮忙平一下这件事吗? HW:倒是可以,但我的建议是报警,否则你很容易吃亏。 巍岚紧抿着唇线,他自然知道如此的后果是什么。 巍岚:我不能报警,不能把事情闹大。 HW:不会闹太大。 巍岚:不能被学校知道,会影响他保研。 巍岚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全部发完。 “他已经联系好了全市最好医院的实习,如果保研顺利,他这么优秀,毕业后一定可以直接进最好的医院做主治医师。” “我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耽误他。我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我愿意承担,需要多少钱,我之后都会还给你。” “私下解决,别告诉他,求你。” 像巍岚这种又倔强又高傲的性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求你”这种话。 几分钟后,那条视频终于被删除。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回家看看,他不知道那群人会不会真的出于报复心理,把视频发给他的家人。 在路上,他看见堪称梦魇的一幕。 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处挤满了人,警车的灯闪与人群中嘈杂的喧嚣让他发晕。 而地面上,一滩殷红的血迹从人群中流了出来,像来自地狱的毒蛇,顶着绚丽的花纹朝他邪恶地吐着信子。 他感到窒息与晕眩。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拨开人群冲进去,如何看到围在中间的人,又是如何将奶奶送去了医院。 老人家是在路口被车撞飞的。她眼神不好,平日里几乎不出门,而今天两只鞋都穿反了,看上去像是急匆匆出去找孙子。 因为什么,似乎不那么难猜。 整件事情巍岚做得很冷静,他仿佛在那瞬间变得成熟,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事情,如何看待得失和生离死别。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情绪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节点。表面越是冷静得可怕,内心越是汹涌而胀痛。 他堪称麻木地拿起手机,点开与韩川的聊天页面。 上一条记录停留在一周前,他问对方周末有没有时间,他有生日礼物要给他。 韩川说,我对你永远都有时间。 “我对这个圈子没兴趣了,以后别再联系了。” “没什么事,玩够了而已。” 巍岚以为自己内心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冷静地结束这段关系。 但他的指尖在抖,一个“发送”点击了五次。 韩川立刻回拨了电话。 电话铃声是一首他自己用提琴拉的“祝你生日快乐”,在这铃声中,他看见手术室的白色帘子被降下来,护士走到他面前。 “很抱歉,巍先生,人没救回来。” 巍岚很努力地扯出一个笑意,没留一滴眼泪,“谢谢你们。” 在艳红的夕阳中,他的背影苍白而孤瘦,却那么沉默地挺直。仿佛万籁俱寂之时,苍凉废墟上响起的一首凄美的歌。 他在太平间的门口站到半夜,麻木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感受不到手机的震动。 手机还在响。 屏幕上有来自韩川的58个未接电话,和两条微信消息。 一条来自HW:我还是觉得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