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章/告别圆舞曲

    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

    ——米兰·昆德拉

    八年。离合约到期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了。

    彭影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被经纪人约来谈话，之前只是从侧面旁敲侧击，后来见彭影没有继续续约的想法，着急了，劝说他续约。还想要从他身上榨取可以利用的东西？彭影冷笑着，他不高兴的时候总保持默不作声，经纪人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但还是每天都给他发消息，开出的条件也很诱人，对于他的经纪公司来说，他是他们的摇钱树，工资不高，产量高，销量高，开出的条件也少。这样的人是最少见的，他们必须把他牢牢攥在手里，用合约来控制他，直到他们找到下一个人选。

    而彭影的态度却非常地坚决，他必须解约，他已经下定决心摆脱这种生活，他想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就必须要放弃之前的一切。对于合约，他已经不想再多说，八年合约即将到期，他不可能再把自己第二次推进火坑。不仅仅是现在他的签约公司提出续约，其他的一些GV公司也想要挖墙脚，他们给出了非常优厚的待遇，只要他愿意，他们可以把他捧成像霍尔斯·卫一样的现象级存在。但这些他都不在意了，对自己现在签的公司和那些挖角的公司，他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回应，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根据劳动法，合同到期之后他们就不再是雇佣关系，他故意的，他早就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再也不愿意出现在任何人深夜的性幻想里，他要做一个普通的男人，过着普通的上班族的生活，平静、按部就班的生活或许才是他最后的归宿。

    有一次，他现在的签约公司恼羞成怒，算是威胁他，想要他继续续约，他微笑着看着公司里的负责人对他大发雷霆，威逼利诱，只为了让他签下续约的合同，离合同到期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知道他们已经开始焦虑。但他毫无畏惧，看着那群人的丑陋面孔，当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而色情片市场岂止只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从徐瑜君那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他们早就已经为了利润罔顾法律，他怒视着那些丑态毕露的资本家，脸上却带着笑。

    “你们忘了徐瑜君吗？又想起了之前控制我们的优越感吗？”

    彭影怒极反笑，声音也很轻柔，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玩笑。

    “在徐瑜君解约之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看见经纪人的脸色变了，“不要试图来威胁我，你要知道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经纪人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哎，那件事情和你续约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嘛，只要你肯续约，我们肯定大力捧你！你想要多少薪酬都没问题！我们可以四六分成，你四我们六，五五也可以！”

    “我想，我还是得再考虑一下。”彭影开始打太极，“这件事情很重大，我需要多思考一段时间。”

    “还要思考？！我们已经给过你很长的思考时间了！就算是个世界级的难题也该想明白了吧？！”

    “急什么？反正我会给你答复的，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彭影离开了公司，第一次觉得脚步轻盈，他干脆开始翘班，把手机关掉，毕竟离解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减少工作量也是无所谓了，他在家里开始过起了美好的小日子。他不再愿意拍摄，拍的越多，对金钱的感觉就越不正常。因此之后为了将其调整回来而吃尽苦头的也大有人在。对于经纪公司来说，有时候“故意让演员们的金钱观失常”也是其工作内容之一。但彭影对这种东西一直都没什么感觉，他的钱都不是为自己花的，而是为了房子，为了能够在新京拥有一个家。低欲望的生活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他的金钱观没有扭曲，他当然听说过有演员因为无法忍受拍摄而隐退，结果受不了转换新工作之后的收入大跳水，最后转入风俗业或者再次重cao旧业，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够再拖延时间了，他必须马上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这段时间里，他只工作了几天，拍摄了一部作品，他其实很清楚，这应该就是他最后的作品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经纪公司那边也越来越着急，他就是拖着，毕竟他知道他们不敢对他怎样，大不了和徐瑜君那样鱼死网破就好。可是徐瑜君，他想起了徐瑜君，他翻阅着手机里属于他的照片，徐瑜君的社交账号已经全部更换，在他们认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有很多动态都是关于他的，发送的也全都是他们的合照。他所有的合照照片配文都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他在那些废弃的账号了翻阅了很久，看见他们的合照，看见照片里笑得那么开心的徐瑜君，内心感到无尽的酸痛。原来所有的感情都不是一劳永逸的，也需要两个人的精心维护，徐瑜君也是一个需要爱护的人，可他没有照顾好他这个朋友，他只让他苦苦一人支撑，所以他才因为太累了而离开了吧。

    他是一个如此独特的男人，彭影想，独一无二，坚强，敏感，坦率，对很多事情都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和上进心，更何况他有着他所没有的品质，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从来不拖泥带水，在黑夜里，他想起徐瑜君的脸，就会想起那个落在他额头上的最后一吻，轻盈得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展翅飞走，友谊宣告彻底破裂。

    八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彭影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八年，是最痛苦的八年，他经历了一次痛苦的蜕变，从初涉社会一腔热血慢慢地磨灭了所有，按部就班，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他已近不惑之年，因为生活，他已经变得更加的成熟，重创之后，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成年人的生活很累，成年人受到重创之后都像无所谓，他也曾在深夜崩溃，第二天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工作，找不到能够倾诉的对象，身边最重要的人也接连离他而去，他孑然一身。

    他经历了丧母之痛，最好的朋友一死一绝交，中年危机提早降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伴侣。他也曾经想过一死了之，却又自己把自己救起，他知道他总要独自挺过这一关，经历过一次死亡，他变得更加爱惜自己的生命，他要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希望，他要活下去，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以后会有朋友，以后会有更多值得他眷念的东西，他已经满怀期待，他早已无暇顾及过去。

    解约前一天刚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他去了山顶看了一次日落，曾经，他和徐瑜君也并肩站在这里，欣赏太阳落山时壮阔的美。太阳下山明天还会爬上来，但太阳已经不再是当时的太阳，人也不再是当时的人，一个人无法进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因为水已经不再是当时的水，一个人也无法看同一个太阳两次，因为太阳已经不再是当天的太阳，人也不再是当天的那个人。

    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好多事情都仿佛近在咫尺。他记得当时的那个壮阔的日落，天空被落日的余烬染得宛如燃烧的鲜血。他想起了那首诗，普希金的诗，其实他很喜欢徐瑜君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话，那是一种很静谧的感觉。当时视若无睹，是因为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以为这一切会长远，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的身边，那些模糊的记忆又渐渐地变得清晰，他记得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mama，麻贤希，徐瑜君，他啊，他们的足迹曾经留下的地方，通通都记在他的心里。他停留在原地的时间太久了，时间久了，难免会慢慢地忘记之前的事情，停留在原地，有些东西早已追不上去，用手握紧只抓住最后的虚影。

    他站在山顶上，看着太阳慢慢地沉入海平线，山脚下一片寂静，落日映红的天际飞过一群大雁。他知道不久之后，天空就会重归黑暗，这不过就是黑暗前短暂的光明，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韶华将逝，或许人的年纪大了，才会这么喜欢怀念过去吧。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可是……无论我如何装作若无其事，我都没有办法不承认……我失去的东西实在太多……”

    长夜将尽，一切阴霾终将一扫而光，他关掉了手机，睡了一觉，很长很长的一觉，睡到第二天大天明。多么美好的晴天！八年！八年！八年终于过去！他多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mama，为自己，为麻贤希，为徐瑜君，他终于失去了一切，也终于获得了机会重新开始！他开了手机，经纪人打了快一百个电话给他。他不去管，他任由那些电话打过来，也不去接，直接发了一条消息给经纪人，“我没有任何续约的想法，我要隐退。”随后，他再次关闭了手机，他想，那些人看到这条消息会是作何想法呢？但已经与他彻底无关！他的眼神再次慢慢地坚定下来，他终于摆脱了那一切！他……终于解脱了。

    打开电脑，彭影最后一次在自己工作的微博上发了最后一条动态，这条动态已经在他的心中拟好了草稿，一气呵成，仿佛已经做好了准备整整八年。

    “感谢各位。无论是喜欢我的还是不喜欢我的人，感谢你们八年间一直陪伴着我。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节点。昨天，我三十岁了，即将成为一个中年人，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已经彻底不重要了。在这八年间，无论我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我都没办法不承认，我失去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已经累了，我想要好好地休息，我对我的这份工作毫无任何感情，今天我的合同已经到期，我想要重新开始，开启新的生活，做一个普通的人，纳税，上班，早出晚归，朝五晚九，我不再出卖我的身体，不再让人践踏我的自尊和灵魂，我想要捡起我曾经丢下的东西，我想要认真对待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想要陪伴我最重要的人。我没有任何续约的想法，从今天开始，GV界再无彭影，感谢大家对我的喜爱，这个微博就作废吧，陌生人，感谢我们能够相遇，我很高兴，后会无期。”

    闭着眼睛点击发送，他知道他又会再次占据微博的热搜头条。其他人会怎么想，想什么，他都毫不在意了。他走到阳台上去，阳光洒在他身上。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让他脱掉了全部的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太阳之下。彭影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他用手模仿各种动物。于是他将双臂高举过头顶，手掌重叠在一起，那只用手掌组成的鸟在太阳底下肆无忌惮地飞翔，他看着远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他倒下了，倒在了阳台的地板上，他试着让自己平躺，平躺，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平躺着，视线慢慢地模糊，他平躺着，用一个安详的姿态，接受并告别了过去。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开心，从现在起，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他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他已无暇顾及过去，他要向前走。

    他无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