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第七章 兰亭睁开眼,看着他,轻轻道:“你就要如愿以偿了。” 他的目光掠过兰成寺受过伤的手,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阻止注定要发生的事,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兰成寺——不管他是谁——来兰邸做他的养子,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兰成寺拨开兰亭垂落的一缕发丝,复杂道:“我不想伤害你。” 兰亭嘲讽地笑了笑,“我不敢当。” 兰成寺脸色一变,可他不是寻常少年,他经历过大风大浪,很快就把自己的心思收敛住,温声道:“娘,你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 谁都知道这是这世上最大的谎言,不止兰亭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不能忘记荒漠中深沉得仿佛要湮没一切的黑暗,就必须舍弃兰亭给予他的温暖。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该再到这儿来,他后悔了。 兰成寺不敢再停留,他害怕看着兰亭的眼睛,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纯粹,能照见他丑陋的灵魂。兰亭不知有多么厌恶他,他做过那么多不堪的混账事,连他自己都觉得仗着兰亭身处困境为所欲为的自己可恨。 兰成寺走了。 兰亭只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不管兰成寺身上背负着怎样的深仇大恨都不重要了,对他、对兰邸来说,“兰成寺”就是毁灭性的灾难。他觉得仿佛整个人间都在晃动,他苦心筹谋,想要挽救自己,挽救母亲,却弄巧成拙,招惹来也许会株连九族的祸事。 天后素爱击鞠,年轻力壮时常常和长安城中的公子小姐们赛马、击鞠、射箭,如今年老体弱不能再亲自比试,更喜欢观赏年轻人们在赛场上生机勃勃的表现,击鞠场上表现优异的年轻人甚至可以加官晋爵、封侯拜相。 名冠长安城的兰邸小少爷兰成寺这一年可算是出尽了风头。 他在长安城展露头角也只是不久之前的事,能得到这个在天后面前出风头的机会可谓时也命也,不少和他在一个击鞠场上比过赛的年轻人都兴致勃勃,觉得这场比赛下来他一定能得天后青眼,扶摇直上不在话下。 兰成寺可不在乎这些。 他想要的是天后的性命。 他骑在马上,挥动球杖,把颜色鲜艳的木球打出去,获得连连喝彩声,目光却一直在悄悄观察端坐上方的天后,就是这个女人,下令诛他九族,荒漠之中,惨叫、哀嚎、鲜血、死亡……久久都未平息。 兰成寺当然赢了。 他在击鞠场上出尽风头。 高高在上俯瞰这一切的天后也展露笑颜,甚至还为之抚掌,召兰成寺上前说话。 兰成寺一步一步走向天后,他望着天后渐渐变得清晰的脸孔,心中想的却是那个大火烧尽一切的夜。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踩着母亲的血,父亲的血,族人的血……兰亭的血。 兰成寺步伐一顿。 在这关头,他为何会想起兰亭? 兰亭只是他达成目的的阶陛,他不再是七年前那个见新娘子长得好看就要把人娶回家的小孩儿了,他深深地呼吸,就快了,他已能看见天后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充满了帝王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傲慢。 十步…… 九步…… …… 兰成寺屏住呼吸。 天后垂眼看着他,淡淡道:“你和你的父亲,长得真像。” 兰成寺怔住。 电光火石之间,阶陛两旁冲出十数个披坚执锐的禁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兰成寺按于地上,这些人都是天后身边一等一的好手,个个手上都有无数条人命,出手时狠辣老练,不留半分情面,死死地把不断挣扎的兰邸小少爷压在那儿,动弹不得。 天后冷笑道:“你想杀朕,可看来,是朕要杀你。” 兰成寺恶狠狠地瞪着高高在上的天后,胸膛中发出不似人类的怒吼咆哮,整个击鞠场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兰邸小少爷愤怒的咆哮之声回荡不去,他挣扎着要从禁卫们的压制下起身,可就算指甲翻裂也不能如愿。 人们看见这个上一瞬间还风光无限的小少爷,看着他怒吼咆哮绝望的模样,心中发冷。这就是天后啊,这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权,妄图反抗的人只能得到这样的下场,这是天后给他们每一个人的警告,不要反叛,不要妄想,只有跪在地上才能活命。 长安城中暗潮涌动,但没人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谈论,人人自危,唯恐下一个堕入无边地狱的人就是自己。血雨腥风在看不见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蔓延扩张,兰邸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罪恶之地,兰亭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人们等着天后降罚,把兰邸夷为平地。 ……没有动静。 兰亭病得越来越厉害。 老太君抓着女儿的手,叹气道:“囡囡,这不能怪你,你是为了我们这个家。……阿寺,不,不管他叫什么,他都不能是咱府上的少爷。你别难过,没有他,总还有别人,这回咱们好好地挑一个。” 兰亭垂着眼,轻声道:“娘,我知道他罪大恶极,只是,觉得他可怜。” 谁更可怜呢?是他,还是兰成寺?兰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兰成寺被囚禁于深宫的地牢之中,向来雷厉风行的天后居然没有立时让人把他乱刀砍死,把尸体扔到山中喂狼。兰成寺嘲讽地想,难道做了那么多恶事的天后如今终于想发慈悲了?未免也太晚了点。 他双手枕于脑后,借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黑暗。 从那个夜晚之后,他满心想的就只有复仇,只有杀了天后,才能让九泉之下的父母安息,如今大势已去,他也沦为了阶下囚,想必不久就要到地府中与他们相聚,他反而平静下来。 黑暗中浮现一张苍白的脸。 是兰亭。 兰成寺自嘲地笑笑,如果父亲还活着,一定会说兰亭是他的心魔。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心魔,那是让他们的所有修行都化为幻影的最可怕的仇敌。不过,对如今的他来说,心魔有什么好怕,他的命都要没了。 “你来笑话我么。”他对那幻影道。 “笑你什么,差点儿让兰邸灰飞烟灭?” 兰成寺怔住,一下子坐起来,看着囚牢中突兀的访客,“你……你怎么会……” 兰亭冷冷地看着他,说:“天后仁慈,允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兰成寺手动了动,似乎想去摸兰亭比云还苍白的脸,问他的身子是不是还好,又按捺住,攥紧拳头,别过脸去,低声道:“……你来过,现在,可以走了。” 他觉得难堪至极。 兰亭垂着眼,轻轻道:“我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兰成寺咬着牙,说:“拓跋封,我叫拓跋封。” 兰亭想起兰成寺,不,拓跋封在长安城崭露头角的那天,有人说起戍守边疆的大将军满门抄斩之事,原来原来,他面前的就是拓跋将军府的漏网之鱼。可怜吗?可怜的。但再可怜,他也不能为之赔上兰邸。 兰亭道:“我来,还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你。” 他从披风下拿出一本佛经,还有一个脏兮兮、又坑坑洼洼的小木球,这些都是拓跋封还是兰成寺的时候给他这个“母亲”的礼物,他既不是拓跋封的母亲,当然不能收下这么“用心良苦”的礼物。 拓跋封沉默地接过去,把那个小木球攥在手中,说:“你不想和我再有半分牵连,是不是?” 兰亭裹紧披风,笑了笑,“这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一场骗局,我留着它们,岂不可笑。”拓跋封看着小木球上的斑斑伤痕,沉声道:“是,这是一场骗局,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那个女人一定给了你大大的封赏吧?” 兰亭别过脸去,手心发冷,拓跋封居然还有脸和他说这些!若非他在最后关头,破釜沉舟,假作缠绵病榻,伺机入宫面圣,把一切和盘托出,如今满门抄斩的就是兰邸,一百多条人命啊!拓跋封死里逃生,应当比任何人都知道那是多么凶残的事,还想着把偌大的兰邸拉下水。 “是,你说得对,天后仁慈,没有加罪于我,还流放了诸葛熙,令他永生永世都不得再回长安——我没记错的话,你用诸葛熙威胁过我不止一次。” 兰亭觉得这一切太过好笑,他不该来这儿的,拓跋封已是阶下囚,不日就要魂归地府,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了,他还要回府安抚受惊的老太君,母亲年事已高,不能再遭受更多苦难,他已是这长安城最不孝的女儿——他连女儿都不是——不能再为拓跋封耽搁时间。 他就要出去。 “你……”拓跋封下意识地出声叫住他,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在兰亭的衣角消失之前,他喃喃道:“对不起。” 他不知兰亭听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