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养母面前出风头
第四章 长安城。 春暖花开之时,正是城中贵妇人和大家小姐们出游踏春之日,长安城不论男女,人人尚武,就算是十几岁的少女也会骑上马背和同龄的少男们一起击鞠,盛世繁华的图卷在长安城铺陈的淋漓尽致,只有这样强大而自信的盛世,养在深闺的女人们才能挣脱让人无法呼吸的层层桎梏,到真正的人间走一走。 作为兰邸的大小姐,又是招赘上门儿来的兰邸主人,兰亭当然也要和长安城中的小姐夫人们一起出游。 和过去不同,这回他身边跟了个兰成寺。 谁都知道,兰成寺是兰亭亲自选出来的兰邸小少爷,将来是要承继兰邸偌大家业的,虽然兰成寺年纪不算小了,可这是他到府中的头一年,兰老太君想着法儿的劝说女儿,让他答应把兰成寺带在身边,好让长安城的人们都知道他们府上如今也有顶门立户的男丁了。 兰亭当然不愿意。 那日在花园中发生的一切,旁人不知道,但他心里可记得很清楚,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把自己的身子将养过来,从这就能看出他这个养子有多么凶狠,他怎么愿意把他带在身边?可这事儿,他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闷在心里,打落牙和血吞。他不和母亲说,老太君当然就不会放过他,无论如何都要他把兰成寺带在身边。 兰亭没法儿违逆母亲的意思,更何况他不能把真正的原因说出口,在母亲的死缠烂打之下,他只好答应。 兰成寺脸上可看不出一点不对劲儿,仿佛真的是个知道感恩的好儿子。他个儿高,长得又俊,跟在兰亭身边端的是一表人才,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和兰亭两个人哪儿像母子,说他们是姐弟怕更合适。他的言行举止之中还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对母亲的亲昵和维护,要不是旁人都知道他们是母子,恐怕要生出别的念头——谁说的准呢,如今把面首养在家里也不是一桩稀奇事,更何况兰亭可不是普通的女人,他身后可有那么大的家业呢。 人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亲亲热热,把兰成寺夸的天上少有人间无,恐怕就算他是个瞎子、聋子、瘸子,看着兰亭的份上,人们也会把他夸得像朵花,更何况他是真的一表人才,剑眉星目不说,身板儿也高挑匀亭,看上去就像练过多年武的江湖少侠——谁不喜欢桀骜不驯的少侠呢?这些贵妇们养在深闺之中,最喜欢的就是江湖上打打杀杀、血雨腥风的故事话本儿,当身边出现了一个这么一个最符合她们想象的少年,怎么可能不心动? 兰成寺风度翩翩,不管谁来和他说什么话,他都应对得很得体,没用多一会儿就俘获了这些夫人的心,要不是他只是兰亭的养子,在兰邸的地位也没有多么稳当,只怕早有人过来和他说亲了。谁不喜欢相貌英俊身上又带着一点江湖气的少年呢?长安城中,只要长得俊美的少年都早早就被定下了亲事,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一张新鲜面孔,真让人心底发痒。 兰成寺很讲究礼节的陪在母亲身边。 旁人没留意时,兰亭道:“你正是年轻的时候,大可以去和你的同龄人们玩一玩。” 兰成寺似笑非笑道:“您就这么不喜欢我陪在您身边?真让儿子伤心啊。” 他这话说的实在过于暧昧,也不看看他们现在是在哪儿?这可不是兰邸空无一人的花园,这可是四面都是人的地方,让人听见了,不知要怎么想他们!兰成寺实在过于狂妄,这么下去,不知道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来!兰亭吓的背后出了一层热汗,觉得旁人就要看出他不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养母,而是一个和自己的养子滚上了床的“yin妇”。 兰亭压着嗓子,训斥道:“我带你来,不是让你在我身边端茶,我是让你来结交朋友。你说要为我守住家业,那难道就只是一句话吗?” 兰成寺把一只手搭在兰亭肩上,俯身在他耳边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您今天很美,想多看一会儿,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当然要从命。” 恰好这会儿击鞠暂告一段落,要换人,兰成寺就上了场。 击鞠可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赛事,多少少年人就盼着在这场赛事上大出风头,不管是谁夺了魁,都能大大的为自己挣下一份面子,也会成为长安城最受追捧的少爷小姐,在将来的一年中不知道要得到多少便宜。兰成寺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养子,这些天骄贵胄哪儿看的起他,正是最张扬的年纪,他们才不管他是哪个府上的。 但兰成寺骑在马上,实在太惹眼。 他原本就长得英俊,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身上还有几分桀骜不驯的痞劲儿,这会儿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那点痞劲儿淡去,凭空生出几分快意恩仇的江湖气。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他只是一个荒山上下来的穷小子,人们只会觉得他是打小习武的江湖少侠,或者出身不凡的将门虎子,他回头冲看客们一笑,这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们都不由捧住了自己的心。 兰亭抿抿唇。 他知道,兰成寺是在冲他笑。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在十数个各有千秋的少年的簇拥之中,他的养子也是最璀璨夺目的那一个。在兰邸中时,没有旁人,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在人群中一看,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养子究竟是一个多么惊才绝世的人物。此刻,他已经确定这个可怕的少年不可能是真正的“兰成寺”,不管是他亲手抄写的佛经,还是在府中的所作所为,或者今天骑在马上惊艳众人的飒爽英姿,都大喊着告诉他这个事实。 兰亭口中发苦。 如今,他已卷入一个更大的漩涡,诸葛熙的事情还没解决,又来了一个“兰成寺”。这个少年,究竟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装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究竟想要逃避什么?他背后是不是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或者说,这一切根本就是他的诡计,他只是想要成为兰邸的养子,把兰邸的产业纳入囊中?兰亭当然知道这世上有无数人觊觎着他拥有的一切,诸葛熙不正是最好的前例?可兰成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少年想要的更多。 场上场下,倏然响起一阵欢呼。 兰亭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兰成寺打进一球。 “真是少年英杰,哎呀,脸蛋儿长的也好,不知将来要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阿亭可真是有福气,平白得了一个这么好的大儿子,只怕看着这张脸,就能多喝两盏茶吧?” “我看长安城将来又要风云激荡了,热闹啊,真是热闹。” 兰亭听的心中百味杂陈。 他真想告诉这些人,不要为假象所蒙骗,这个少年可没有他长相那么俊美,他的性格比虎狼更凶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伸出利爪伤害旁人。他想起在竹亭之中,这个少年是怎么把他按在身下大加挞伐,不管他怎么哭叫哀求都没有用,就怕得浑身发抖。回荡在竹亭中的风知道他有多怕,摇曳在风中的花朵也知道他有多怕……攥着他的腰的手更知道,可浑不在意,是啊,他怎么会在乎。 “……阿亭?阿亭!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事儿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兰亭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把目光定在兰成寺身上,忙道:“只是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那人摇头道:“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身子骨来的要紧,万一得了病,不管是求神拜佛还是求医问药,都不管用,吃苦的只有你自己。别想那么多了,要是积郁成疾多不值得,既然出来赏春光,那就好好地松快松快。” 另一人低声道:“谁说不是呢,更别说近来天后发怒,不知砍了多少王亲贵胄的脑袋,泼天富贵转眼空,又有谁说得准?这长安城,有多少王公能躲过天后的雷霆手段?连戍守边疆的大将军都留不住性命,更别说近在咫尺的我们了,不过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及时行乐罢了。” 兰亭敷衍几句,早没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只看着挥动手臂击球的养子,长安城中的风云动荡和他关系并不很大,他是商人,不管当权者是谁,都有他的立身之地。可他看不透自己的养子,这个张狂又凶狠的少年人身后不知藏着怎样巨大的秘密,他不可能不怕,他怕兰邸会变成兰成寺的掌中之物,也怕兰成寺会给兰邸、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欢呼阵阵,不绝于耳。 纵使兰亭心烦意乱,也不得不承认场上的兰成寺熠熠生辉。他生来就是这样怪异的身体,早知道自己异于常人,自小就郁郁寡欢,多多少少有些阴沉,这阴沉深刻入骨,不是他想驱逐就能消失,他很难快乐,也没有蓬勃汹涌的活力……兰成寺有他没有的一切。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兰成寺身上去当然有许多他深恶痛绝的缺点,也做过许多让他连回想都不愿意想起的事,可他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此刻的兰成寺就像燃烧着的灼热的火。 不过一场击鞠,兰成寺就变成了这群贵胄们最追捧的“寺兄”。 兰亭:“……” 兰成寺:“……” 兰成寺夺得魁首,兴冲冲地把雕刻精致、象征着胜利的木球交给母亲,一场激烈的比赛下来,他脸上都是汗,原先漂亮挺拔的骑装变得脏兮兮的,仿佛一拍就能拍下一抔黄土,那个用来比赛的木球更是惨不忍睹,不仅沾满尘土,还坑坑洼洼,丑的很。可兰成寺没觉得,胜利当然让他喜悦,但他更高兴的是自己在母亲面前出了风头,这下兰亭总要知道他有多么风光。 兰亭用帕子接过那个木球,放在一边。 围拢过来的人群倏然鸦雀无声。 这样大出风头的胜利,不管是家教多么严格的母亲,只怕都会不吝于表现自己的骄傲,兰亭居然这样平淡,仿佛对儿子的胜利毫不在意。所有人都看着他面前那个邀功般的少年,心软些的直想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眼中黯淡下去的光芒,谁不渴望来自母亲的认可呢?哪怕他是兰邸的养子……和兰成寺同龄的少年们也早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兰亭也察觉了气氛的诡异,顿了顿,明白过来。他没有做过真正的母亲,可身边人的反应让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他看着自己的养子,心想这未免欺人太甚,兰成寺做过多么残忍的事,还要他在众人面前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吗?他做不到。哪怕只是兰成寺离他近了一点儿,他都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有一只狰狞的凶兽就要夺笼而出,要伤害他,强暴他,夺去他的自尊和骄傲。 气氛越来越尴尬。 正当与兰亭交好的夫人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这尴尬的局面,兰成寺整理好自己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个失望的人不是自己,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乎对兰亭冷淡的反应一点都不在意,还说:“是儿子不好,忘了母亲有多爱干净,我该擦一擦再给您。娘,我们去那边玩,您回府的时候让人叫我一声就成。” 这小小的波澜似乎水过无痕。 兰亭看上去不为所动,其实害怕的直想发抖,他不知道有这一出,回到府邸,兰成寺会怎么折磨他。他不信兰成寺会就此罢休,和在人前一样,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揭过去。等待梦魇的到来,也许比梦魇本身更加可怕,无数光怪陆离的可怖想象在兰亭心中徘徊不去,他以为自己可以不想,但他做不到,痛苦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他淹没。 兰亭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 直到回到兰邸,躺在自己那张拔步床上,看着床帐上轻轻摇晃的流苏时,他才意识到,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他伸手环住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梦还是真?这一天,真的结束了吗?兰成寺居然没有找他的麻烦,真是一桩稀奇事,以他对兰成寺的了解,兰成寺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才对,还是说,他正在谋划更凶狠的报复? 兰亭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下一刻那个嚣张的少年就要出现在自己床上,可直到他的世界陷入黑暗,兰成寺也没有出现。 击鞠赛场上的胜利,让兰成寺成了长安城中风头最盛的少年,所有的年轻人都愿意聚拢在他身边,不管是哪一场击鞠比赛,没有兰成寺的参与就索然无味,在这个尚武的朝代,没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只胜不败的好手,连宫中的天后都听到了兰邸小少爷的名头,饶有兴致地要他入宫比一场,看看这个名动长安的小少爷是否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兰老太君喜笑颜开道:“真是天恩浩荡啊!阿寺,你真是我们兰邸的吉星!天后最喜击鞠,当年还亲自和胡人比过,说不准见你打的好,还会降恩于你,给你封爵呢!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得好好准备才行,不能让天后扫兴。” 诸葛熙道:“天后愿意让他入宫,为的可不只是他的击鞠本领,更是为了咱们府上的金银。您疼孙子,我当然理解,只是也不能想得太简单,不然到时候让天后不高兴了,麻烦的还是咱们。” 兰亭垂着眼,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你想的,当然比谁都多。” 兰成寺这些天总是显得很不高兴,似乎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的胜利也不能让他的情绪稍微好些,谁都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兰亭觉得可能是因为那天那个脏兮兮的木球,他的冷淡真的伤了他的心——兰成寺真的有心吗?他不知道,可是如果有,也许也会疼。多么讽刺,兰成寺伤害别人的时候就不会去想别人会不会痛,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 兰老太君高高兴兴地说个不停。 诸葛熙阴阳怪气地拉三扯四。 只有兰亭悄悄地观察着兰成寺的神色,他总觉得一切没有那么简单,兰成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那么精通只有王亲贵胄和豪门大族的少爷小姐才有机会学习的击鞠?长安城纵然繁华,也不是家家都养的起马,可看兰成寺驾轻就熟的样子,他根本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旁人也许会以为兰成寺是做了兰邸的养子后学了这些东西,可他知道,不是。 兰亭觉得养子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下个月就要入宫面圣,真的不会出问题吗?也许他该拦下这件事,否则很可能给兰邸招惹灭门的灾祸。可……他看着兰成寺阴沉的神色,又有些犹豫,他总觉得,兰成寺想要的,也许正是正在发生的,也许这一切,都在兰成寺的盘算之中。 他心中生寒。 要是真的,那未免,也太可怕。